也許很久以後,我們能留下的文字、圖像以及音樂,所有的記錄都將消失,但我們的愛與恨,我們明晰的記憶與深邃的幻想亦永恆鳴動於心靈的深澗。
我們用思想與理性,頑強地丈量星辰的流動;
我們用情感與夢想,不懈地追尋美麗的萬物。
這種心靈的脈動,流作幾多故事,將人與人聯繫在一起。
諾蘭德·萊昂哈特
1957.12.26
委身於路畔石隙的枯草,葉尖仍留一抹翠綠。
公交站邊,身穿制服的學生們或跺着腳,或搓着手,談笑間呼出的白霧與路邊小吃店裡流出的水汽融成蒙蒙一片,窗邊流出的燈火暈開閃光的霧靄。
每當客人進出時推開玻璃門,食物勾人的香氣逸散而出。
雖然這種站邊小店通常只販售一些諸如熱狗、漢堡之類的快餐食物,但在寒冬的黃昏里,那種濃烈的香味對飢腸轆轆的學生們來說無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融化的芝士醇厚的奶香,滋滋出油的培根的咸香,以及烘烤鬆軟的麵包的麥香,一口咬下去時清脆的蔬菜嘎吱作響……
餓壞的莎拉擦了擦不經意間淌下的口水,摸着口袋裡的零錢走進了店裡。
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往往食慾不錯,而飢餓時,人們總是眼大肚子小——於是,少女帶着對食量的十二分自信在櫃檯拍下幾張一塊大鈔。
她買了兩個熱狗一個漢堡,還有一個三明治,一邊走一邊甩開腮幫子大嚼特嚼,豪放的吃相沒有絲毫矜持可言。
畢竟她的心情實在不錯,因為隨着今天的考試結束,將迎來一段久違的假期。
“不要迎着風大口吃東西,會鬧肚子啊!”忽然,街邊傳來一個青年男人的呼聲。
少女左顧右盼,最終在道邊停着的一溜車之間發現了那台土掉渣的灰皮老爺車,正從車窗探着頭的青年一臉急切地向這邊揮着手。
“好啊,伯明翰先生。”少女走上前打招呼。
“好啊,莎拉,那女孩有好好地在接受治療吧?“
“嗯,貝德她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呃,話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青年有些焦躁地撓了撓頭,時而渴望地望向那間餐廳,“鎖扣壞掉,我現在被安全帶卡死了,你可以幫我買點吃的嗎?肚子好餓…難得的周末,我明明是特地開車來買這間店的漢堡,為什麼會這樣呢…那個融化的芝士和特製牛肉餅的香味…”說著說著,他失落地癱在座椅上吞着口水,那條安全帶深深地嵌進西服的褶皺里。
“……那你為什麼要弄這麼緊。”莎拉汗顏,將已經吃不下的漢堡遞給了他,“不小心買多了,這個就請你吃吧。”
“咦?可以嗎?那我不客氣了!”伯明翰開心地笑了起來,狹長的眼睛亮晶晶的,兩個酒窩讓他的笑臉更顯柔軟。
明明是大人,卻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少女抿了抿唇,臉頰微微泛紅。
不可否認,這位年輕的律師是個帥哥,雖然扮相和舉止頗有些輕浮,但單憑那張賞心悅目的臉就能讓姑娘們的心情好起來。如果不是他腦袋有些奇怪,大概早就惹了一屁股爛桃花。
“呃,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見少女無意識地凝視着自己,青年挑眉。
“我在想…你小時候會不會是比彌撒還要可愛的孩子。”莎拉摸着下巴認真思考。
“哈哈,現在就不可愛了嗎?”伯明翰俏皮地擠了擠眼睛,輕點雙唇沖少女拋出一個飛吻。
“呃噗、”莎拉差點將三明治噴出來,暗自下了結論:“這傢伙腦袋果然很奇怪。”
“對了,這麼冷的天氣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不,並不同路呢,還是不要麻煩了。”少女回過神,擺了擺手,突然聽見不遠傳來轟鳴。
略微昏暗的燈光穿過雪霧,一台落着薄雪的橙黃色巴士徐徐駛向站台,車輪軋過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啊!巴士到了!再見!”揮了揮手,莎拉轉身向巴士跑去。
“替我向房東先生問好哦!周末愉快!”青年衝著少女的背影大喊,對方高揚的手便豎起了大拇指。
目送着巴士徐徐駛離站台,伯明翰不再與勒得胸口作痛的安全帶較勁,反倒怡然自得地吃起漢堡,邊大嚼特嚼邊像個小孩子一樣津津有味地吮着指頭。
約莫過了十五分鐘,一個身穿灰色風衣,戴着呢絨帽的駝背男人從車站的人群中走出,來到灰皮老爺車的旁邊。
“你好,能借個火嗎?”男人的容貌隱藏在帽檐的陰影下,他的嗓音有些低沉。
“呃…我的打火機沒氣了。”伯明翰抬頭瞥了他一眼。
“那你有火柴嗎?”
“後備箱的紅色的外賣袋子里。”
“不是只有藍色袋子嗎?”
“實際是空的啦。”這麼嘟囔着,伯明翰打開了車門,而帽子男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便上了車。
“A先生,我可等你半天了,先幫我解決這個卡死的安全帶吧。”伯明翰哀求道,“而且都像個白痴一樣念這種暗號,有必要嗎?”
“……唉,就因為是你才有必要。”男人嘆息着翻了個白眼,從上衣口袋裡翻出一把鋒利的小刀,乾脆利落地划斷了安全帶,“你依舊這麼馬虎,虧你還是個律師,我都不敢相信。”
“別那麼說嘛,我不是粗心,只是不拘小節。”青年下巴微挑,害羞地拋了個媚眼。
“我這人可沒啥幽默細胞,另外你嘴上的漢堡渣擦一擦。”被稱為A先生的男人沒好氣地從青年手中搶過一個漢堡,自顧自地嚼了起來,“你的東西帶了吧?”
“喏,在這呢。”伯明翰從車座底下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他。
男人沉默着接過,一頁頁翻閱着上面的筆記,冷硬的神色逐漸浮現一絲柔和。
“……呵,MR.J的侄女,還真是苦了她。”A先生搖頭唏噓,“明明還有這麼個親人,卻甘願充當槍手,即便夙願得償,同時也身陷死局啊。”
“那是因為他心底還相信着正義啊。”伯明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只要拿到足夠的證據,我一定親手在法庭上把‘那傢伙’送去吃牢飯,讓他露出懺悔和絕望的表情。”
“…律師,如果我們能得到證據,讓他在審判台上身敗名裂固然好。”A先生默默拍掉了伯明翰的手,帽檐陰影下微眯的雙眼閃爍出兇狠的殺機,“但你知道,兩手準備…”
“我知道。”伯明翰收齊了輕佻的表情,微微蹙眉,“如果沒結果,你們會殺了他。”
“既然數年前法律可以讓我們蒙受不公,那麼…現在法律同樣也無法阻止我們。”A先生的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羅斯特必須死—從社會上被抹殺,亦或停止呼吸。”
“如果是後者,雖然不能認同,但我也沒有異議。”伯明翰似乎有些煩躁地用食指敲打着方向盤,似是不經意地問道:“說起來,你們前段時間做的事會不會太過激了?”
“你必須敲開冰面才能釣到魚——只有這樣才能撬動局面。那個叫史密斯的傢伙沒少幫羅斯特洗那些黑錢,狗死了主子必將有所動作,這樣我們才有機會…”A先生平復了情緒,揚了揚手裡的本子,“今天就這樣吧,九點前我還得把這個打成電報發給MR.J…各地的密碼機已經要激活了。”
“嚴格守時呢,不過要激活機器,發生什麼了嗎?”
“他身為槍手承擔了更大的責任,所以我也不會讓他失望。”A先生摸出兩根煙,拋給律師一根便開門下了車,“說來有點麻煩,湯姆·哈蒂森——之前上廣播的那個探員,大家認為他是個阻礙,所以…不得不做。反正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會暫時安生下來。”
說罷,他裹緊風衣快步離去。
年輕的律師目送那個有些駝背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點燃一支香煙深吸一口。
“能說什麼呢,願你們不再獨守聖誕鐘聲吧。”他自語着驅車隱入夜幕。
當朝陽再一次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熹微晨光穿過虛掩的簾幔,朦朦朧朧地落在小教堂的起居室中,書桌上散落的稿紙與賬簿,以及牆角老舊的座鐘都蒙上一層淡色的光暈。
床上的少年眼角微抽,不耐煩地一腳把被子踹到了地上,片刻之後,微微的寒意令他醒了過來。
“……哈欠、”他盤腿坐着抓了抓凌亂的黑髮,一雙惺忪的睡眼地四下環視,最終目光在日曆上聚焦。
12月19日,星期六。
“是哦,要開始為聖誕節作準備了。”湛藍的雙眸復又清明,目光流向旁邊另一張床上呼呼大睡的青年。
只見那人裸着上半身橫蓋着被子,呈個“大”字癱在一堆用作填充物的毛衣和棉服中間,不時砸吧着嘴胡言亂語。
“還是這樣邋遢得不堪入目,真是沒辦法。”彌撒鄙夷地眯眼斜睨着他,無奈地撓了撓臉頰,從床上滑了下來。
利索地紮緊髮帶,從青年床上隨便抽一件棉服披上,趿拉着拖鞋快步走進浴室啟動熱水器,然後到廚房做早飯——伴隨着清脆的叮叮聲,烘烤得焦黃的吐司被裝碟,同時平底鍋滋滋作響煎起一片片培根,再把攪勻的蛋液攤入煎成蛋皮,卷上培根切好裝盤。然後切兩個蘋果,煮一壺紅茶。
做完后他把飯食一股腦放進灶台上一個裹着棉布的泡沫箱子里保溫,然後又去洗澡。
當他輕車熟路地做完一切,已經擦乾頭髮換好修道服把早餐端上桌時,床上的青年依舊睡得像只懶豬一樣。
“諾蘭德,起床吃飯了。”彌撒伏下身,搖了搖那個恨不得把自己陷到床裡面去的傢伙。
“再睡一會媽媽…今天比賽…我們會贏的…”
“呃,我不是你媽媽…到底做了什麼夢啊。”少年困惑地揚起眉毛。
“呼…咦?彌撒?這不是才7點嘛。”諾蘭德彎腰瞥了眼牆角的老座鐘,神志不清地打着哈欠,又一頭栽倒在衣服堆里,“我要繼續回夢裡和臨鎮的校隊打橄欖球比賽,你去找摩西玩吧。”
“誒…夢可以那麼隨心所欲的嗎?不、不對!給我回到現實里來!今天已經19號了!”回過神的少年氣急敗壞地嚷着,一把掀起被子上下翻騰,鼓起陣陣冷風強迫對方清醒過來。
“所以呢?不是沒啥要緊事嗎?”諾蘭德打着寒顫,不情不願地爬了起來。
“不是已經說好了會幫忙聖誕節活動的準備嗎,還有六天,今天就要先打掃客房和清單物品!”少年柳眉倒豎,叉着腰堅定地說道。
青年架着一雙打蔫的眼睛看着他,終於從床上翻下來,在彌撒的督促下做了簡單的洗漱便套上衣服開始用餐。
“哈欠...為什麼只叫我,那個小姑娘不是也沒事了嗎、”青年一邊抓着蓬亂的頭髮,一邊嚼着吐司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乾脆叫她也來搭把手?”
“…莎拉昨天才剛考完試,還看小說看到半夜,就讓她多休息一下吧。”彌撒用叉子戳着蛋卷,鬱悶地盯着他。
“好吧好吧,我會漂亮地搞定的,就先從客房開始。”諾蘭德咽下最後一塊吐司,翻了個白眼。
於是,早飯結束后,他抄起掃把和簸箕去幹活。彌撒則飛快地把他床上亂扔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拎着一桶水到禮堂里擦玻璃。
在起居室一側的長廊上,除了莎拉所住的房間之外還有五間,考慮到女孩仍在酣睡中,諾蘭德決定從靠近雜物間的最後一間房開始打掃,便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這個房間的布置極為簡樸,一張木製的單人床擺放在靠牆角處,旁邊是衣櫥,一方小書桌和椅子放置在靠門的地方。
聽彌撒說這些房間都保持着客人居住時的布置,如果不是書桌上還放着一個醫藥箱和墨水瓶,他甚至要以為這裡從來就是間空房。
一把將窗帘拉開,讓陽光滿屋,細看之下整個房間尚算整潔,僅是地板和傢具上偶有些灰塵。
“畢竟彌撒平時有定期打掃的嘛...不過,如果之前真有人住的話還真是個勤儉的傢伙。”青年嘀咕着打開了那個醫藥箱。
裡面是一些繃帶、碘伏、生理鹽水和止痛藥,還有一些藥膏——然後,他在繃帶下面摸到了一張紙片。
“這是什麼,慈善捐款的記錄嗎?”諾蘭德審視着那張明顯是被撕下來的泛黃的紙片。
三千元給聖馬丁孤兒院;
兩千六百元給多米尼加孤兒院;
三千四百元給沃羅德孤兒院;
四千元給盧布林孤兒院;
......................
一長串的捐助賬務,記錄時間是六年前,其中還混雜了一些國外的機構,這些詞條後面用括號標註了其所在的國家和地區,諾蘭德注意到其均是大戰中的主要參與國,而捐款的數額加起來達到了驚人的十萬元之巨——要知道,現在普通人一年的薪水也不過數千元。
再看看這樸素的房間,諾蘭德不由對那位曾住在這裡的人肅然起敬。
“想必是個富豪吧...同時還會是虔誠的信徒嗎?咦?這裡有名字...”將那張紙條放回去,在合上醫藥的時候,他發現側面用記號筆寫着人名——羅斯特·馬丁。
——六年前,教堂里有個很和藹的叔叔,最後也走了。
他不由想起那天彌撒在摩天輪上說過的話。
雖然因為好奇想追問一下,但瞥見扔在一旁的掃把,念及少年那鬱悶的眼神,只好埋頭繼續打掃房間——待幾個房間掃除完畢,雜物間也整理妥當,不知不覺已到午飯時間。
“嗚哇~~肚子餓了肚子餓了,彌撒~~早飯還沒好嗎?”
剛完成期末考的女高中生穿着件蓬軟的毛絨睡衣,邊揉眼睛邊嘟囔着出了房間,踉踉蹌蹌地向著餐桌飄去。
她亞麻色的長發打着綹兒,還有幾縷不服帖地支愣在額前;扣子系錯位的睡衣卷着邊兒,小熊拖鞋只有一隻趿拉在腳上。
寒假第一天的莎拉看上去就像只睡懵了的懶貓,彷彿平日那個洒脫的美少女高中生從來就沒存在過。
“天吶,這也太邋遢了吧。”到屋外抽煙的諾蘭德回頭就撞見這麼一幕,不由扶額。
“你是最沒資格說別人的啊....”彌撒端着飯菜從廚房出來,順便踮起腳尖給了他一記爆栗,親切地招呼着開飯。
熏肉和水果的冷盤,撒着芝士碎的肉醬意麵,還有淋上白醬的牛排,以及適口的番茄蔬菜湯,窗外高升的太陽和餐飯的豐盛程度終於讓少女意識到已是正午,在椅子上害羞地搓着手,一雙翡翠似的明眸閃爍着期待。
咽下口水,隨彌撒一同做完餐前禱告,少女毫無形象地揮舞刀叉向牛排戳去。
然而就在醇厚醬香與濃郁的肉汁帶來的幸福中,一條讓她胃痛的消息從收音機里傳了出來。
“據最新消息,今日早上7點,一名警員在駕車歸家途中遭到爆炸襲擊,經證實受害者是調查局探員湯姆·哈蒂森,此前主導凱麗酒店議員槍殺案的偵破工作,警方懷疑此次事件是槍殺案兇手蓄意阻撓.....”
少女放下手中刀叉,獃滯地咽下了肉排。
“.....說起來,彌撒,之前你說的那個叔叔是叫羅斯特嗎?”
“咦?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嘛...直覺啊,話說那個藥箱上寫着名字呢,看來真的是個值得敬佩的人啊....”
混亂的思緒中,彌撒和諾蘭德的聲音越來越遠。
——究竟要鬧到什麼時候,真是氣死我了!
此刻,少女鬱結的心裡只有這一個想法。
五個多小時前,西北部首都特區。
又一個咖啡香煙作伴的不眠夜,當窗外朝陽琉璃紅金似的光輝洋洋洒洒落在辦公桌上,湯姆·哈蒂森才幡然醒悟過來——已經又是早上了。
“唔、”疲敝的中年男人揉了揉太陽穴,甩掉了手上的文件,拽過煙灰缸煩躁地摁滅了指尖香煙,“又過了三十個小時…光憑這些還是沒辦法嗎?”
“湯姆先生,您是不是應該休息…”忽然,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一名年輕的警員拎着早餐擔憂地走了進來。
湯姆聞聲而動,利落地戴上了自己那副老舊的蛤蟆鏡掩去了眼中失落,並披上了那件熏着松木味道的皮夾克。
“謝了,格里森,你留着自個兒吃吧,我六個小時后回來幹活兒。”中年男人利索地起身,對年輕警員點了點頭便迅速地穿過門廊離去。
充盈走廊的晨光映得他剛毅的頜角更顯冷硬,他的步伐沉穩而有力,唯有鬢髮間的一抹花白述說著滄桑。
作為一名高級探員,湯姆·哈蒂森並非只是會在廣播節目上侃侃而談的主兒,在眾多的同事中,他不僅資歷頗深,且有着與之相符的才能。而在大戰期間,他曾在海軍陸戰隊中服役,參與過諸多作戰行動,經年之間鍛鍊出膽大心細而腳踏實地的品格。
這次,他作為特派人員負責調查議員槍殺事件,然而面對這起看似簡單粗暴,實則策劃縝密的謀殺,即便是他也陷入了偵破的瓶頸。
“就算看起來唐突無比,但是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事情。”湯姆出了警局,坐上自己的雪佛蘭,點燃一支香煙繼續思考,“殺人是為了達到目的——什麼目的?還是說…這是一個警告?可那又是針對誰呢?”
“媽的...線索到這裡就斷了…”他憤懣地發動了車子,一溜煙地疾沖而去。
那名議員早在一個月前就訂好了房間,所以消息泄露的渠道有兩條——一是酒店的工作人員,二是內部人員。但這僅是大概的方向,並且這些人的嫌疑基本已被排除,更遑論他的出行並沒有像樣的保密工作,因此也可能從其他地方走風。
再回到作案工具嗎?望遠鏡、步話機、消聲槍——消聲槍,從死者身上取出的是.22口徑子彈,然而卻是鋼芯彈....在他所知的範圍里,現在的消聲手槍只有一種,即供特工和一些辦公要員使用的OSS消音槍。然而這種手槍使用的是.22口徑的裸鉛彈,侵徹力根本不可能隔着木質門板造成致命傷。兇手早就考慮到這種情況,才自行組裝了專用的子彈,並且他非常了解這種槍能做到何種程度,才有了十足的把握。
具備這種專業技能,對這一搶種性能瞭若指掌,手法純熟利落.....一個不好的聯想讓老練的探員流下冷汗。
這手槍也曾裝備過海軍陸戰隊的武裝偵查隊,而這些人自然有許多機會充分掌握它。
如果兇手真的有這層背景的話....那這案子將不是一般的偵探遊戲,而會變成一場針鋒相對的博弈。
“希望是我的臆想....”就在他將車減速轉進一條狹窄小巷,疲敝地抹了一把臉時,眼角的餘光突然捕捉到路邊的一絲異常。
車右側,一個嶄新的垃圾桶格格不入地矗立在道邊,有些邊角的地方還漏塗了油漆。
而隨着一陣寒風吹過,這個理應笨重的東西竟然搖晃起來。
“這他媽紙板做的,有鬼!”湯姆·哈蒂森只覺一陣似曾相識的惡寒竄上脊樑,猛踩油門。
然而就在車將開走的瞬間,突然“砰”地一聲驚天巨響,紙皮垃圾桶被一道光焰轟然炸穿,無數軸承鋼珠迸射而出化作鐵雨,彷彿一把特大號的霰彈槍般將汽車一側打的千瘡百孔。
“是...詭雷...”
視野被一片血紅暈染,腦袋嗡嗡作響,最終這位探員不甘地閉上了雙眼。
“這一切的真相究竟是...究竟在哪裡...但是,說不定是個好機會...”
他仍沒有放棄思考。冥冥之中,一條化危機為轉機的奇策浮出腦海。
———所以我可不能死在這裡。
在徹底昏死以前,他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是嗎,史密斯死了之後,那個探員也遭到毒手了啊,真是過激的做派。”昏暗的房間里,一個男聲幽幽響起,“雖然人終有一死,但往往都是那些有才能和勇於擔當的人先遭遇不幸.....尤其是危機來臨的時候。”
那個聲音嘶啞得就如一隻拉破的風箱般滄桑,每一句話,都伴隨一陣沉重的喘息。
整個房間並不大,藏青色的窗帘虛掩着,靠牆的位置放置着兩座檔案櫃,而朝南的方向擺着一張敦實的橡木辦公桌。桌上,一盆枯萎的矢車菊與一摞文件擺在一側,而另一側放着國旗擺件。
那個發聲的男人就好似一尊雕像似地坐在辦公桌后,他的身軀十分魁偉,一身筆挺的西裝熨得妥帖。但是,與光鮮的衣裝相反,那隻輕叩着扶手的手猶如一截焦黑的朽木,沒有一寸完膚。
他戴着一頂呢絨帽,整張臉孔被一個全覆式的白色面具所遮蓋。
“史密斯也是嗎?要說他有什麼才能.....”一名青年男子打量着辦公桌后的男人,謹慎地開口。
“也許他沒什麼能力,”男人打斷了青年的話,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扶手,“但別忘了他是為什麼去洗那些錢,如果當初他沒有接手,那今天死的可能就是你—現在可不是你貶低他來抬高自己的機會。”
“是我唐突了...”青年垂首反躬自省,臉上閃過一絲悔意。
“哼....人類到了什麼層次都沒辦法脫離權力和醜惡,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對未來有所期望。”彷彿是對青年的數落,又好似自嘲,面具下傳來嗤嗤的笑聲,“這一直都不會改變,你我人生中經歷的戰火不過又一輪棋局。”他話鋒一轉,“但是,縱然答案早就明確,我也常在思考,能否有所改變——當一場戰爭逐漸被遺忘,就會燃起新的戰火,人們的眼光亦隨之而動,而上一場戰爭中那些被留下的人,幸運者被當做一個符號所銘記,但更多的人則被時代拋棄。”
“這是不可接受的。”青年臉上一絲慍色,抬頭應道。
“....是的,所以那些孩子,那些理解戰爭傷痛的遺子,更應該被拯救,更有被救的價值。”面具男人點了點頭,“我們要留下火種。”
“說起來,馬上就到聖誕節了,受資助的孤兒院大都送來了邀請函,“青年遲疑片刻,開口道問道:”今年您也不去嗎?那些孩子們都相當期待....”
座椅上的男人沉默片刻,半晌,輕輕搖了搖頭。
“就讓我留在他們的想象里吧。比起這個,也是時候換個地方躲一躲風頭了。”他叩了叩面具,繼續吩咐:“我要去塞農,明天就走。哈維,你去辦吧。”
“好的,羅斯特先生。”青年應聲而動,迅速收拾好行裝離開了房間。
良久以後,羅斯特艱難地從座椅上起身,來到檔案櫃前拉開了倒數第二層的抽屜。
一張少女的半身油畫像靜靜地躺在其中。
畫中的少女身着一件淡粉色的連衣裙,白皙的臉龐流露着甜美的笑容,一頭金髮就像是流動的黃金般閃耀——這是他在多年前初出茅廬時,用數個月的薪金請一位大師按照記憶所畫下的。
看着畫中的人兒,他想起了許多久遠以前的事情。
也想起了他曾經在大火中救過一個孩子。
他已經忘記了當時行動的理由,只是覺得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而直到今天,他依然不懈地堅持着重複那個行為。
想盡一切辦法弄到錢,不斷地資助各地的孤兒院。
雖然因為繁忙和某些原因,他一次都沒有親自去那些孤兒院里看看,而被救助的孩子也只是反映在紙上的數字,總覺得沒有實感。
然而正是這些數字填滿了他一度灰暗乾涸的心。
那是一個個被送往未來的楔子,一個個送向目不能及的世界的希望。
所以,他仍心懷期許而努力着。
“也許我只是在模仿你的所為,又或者是....誰知道呢。”
男人撫摸着畫像低聲呢喃,冰冷的面具掩去了所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