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在最后一次阖上双眼时结束。

而角色却在书本合上的一瞬拥有生命。

那一日的病榻前。

当少年将掌心稚拙的绘本递出,少女的指尖揭过最后一抹书页。

故事的结局在岁月中写作真情实境。

青涩的爱一如春风晨露,穿过雪夜与严冬。

       诺兰德.莱昂哈特

        1957.11.6

旷远夜空下风雪回响于窗畔,礼堂中笑语欢声流连在门边。

此时此刻,少女的房间是唯一一隅宁静之地。

房内,一副画架孤零零地斜立窗边,上面钉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画的是教堂养的小狗“摩西”,细腻的笔触让它的绒毛蓬松闪亮得夸张。

一旁桌台上,散落着翻开的参考书和课本,堆成小山的颜料罐里混杂着一两瓶护肤品,而只有门边衣帽架上那套裙装校服,姑且能证明房间的主人是个姑娘。

虽然被诺兰德说成“冷清的有些无聊”,但莎拉.尼可露并非没有旖旎的心思。和同学一样,她也将偶像的肖像贴在了上铺的床板下,在梦醒时便迎接美好的早安。

虽然,那是某个割了自己一只耳朵送给某个女子的画家的自画像。

她十分欣赏那位画家狂热的艺术精神,而其在世时的潦倒处境与狂放不羁更使其具有独特的魅力——至少在莎拉眼中是这样。

这或许是一种只属于青春的共鸣。

是苦难擦亮了她碧如翡翠的明眸,一度远眺着人间灯火的少女,眼底映出画纸上遥不可及的世界,怀揣于心。

温柔的她曾为命运不公苦恼,而现在,却因所承受的一切拥有了些许自豪。

因为成长,与有荣焉,某种传承正在她年轻的心脏中生根。

“贝德…”莎拉挽着袖子斜倚在床边,用一条湿毛巾轻拭着榻上女孩的面庞。

贝德侧卧着在床浅眠,前额不住滚下豆大汗珠,苍白的双唇翕动间泻出脆弱的呻吟。纵然身体包裹在厚厚棉被中,女孩却仿若畏怖着寒冷,弓着身子缩成一团。

看着好友虚弱的样子,罗伦紧蹙眉头站在一旁,五官严峻地扭在一起。

“别紧张,她有些低烧,再去打些温水来。”莎拉瞥了他一眼。

“好、好的!”男孩几乎是一瞬间弹了起来,捧起铁盆夹着暖水瓶就冲了出去,丝毫没注意到别在裤腰的素描本落地。

“…是因为受寒感冒么,最近天气很冷呢。”莎拉安抚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边拧干毛巾,边嘀咕着打开了桌台上的收音机。

电台正播放着新闻评论节目。

“…关于之前凯丽大酒店议员枪杀案,警方认为这不是一起单纯的谋杀,据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有组织的团伙杀人案。我们有幸请到请到著名探员汤姆先生来到节目…”

“本来,我们按部就班地先从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入手,却并未发现谁具备作案动机——或许他前妻的现任丈夫有,但他不可能在案发当天从八百公里外飞过来。然而,真正的凶手或许正是远道而来,而且行凶的不明枪手背后是一个组织。”

“那么您的依据是?”

“我们对案发现场进行了调查还原,情境是这样:凶手在房门外用消音手枪直接开了三枪,当时被害人才刚刚进屋,子弹穿过门板打进他的左胸室,还有一枪打进了大腿。被害人扑倒在地迅速死亡……"

“你说是隔着门板开枪,但如何做到这么精确呢?”

“要在无目视的情况下做到如此精准的时机把握和射击,就一定有帮凶在为凶手作观测员,同时应该配备了无线电步话机…这东西在城市内因为建筑对电波的妨碍作用,通讯的有效距离基本在五百到八百米。而被害人的房间在六楼,朝南方向是未掩盖窗帘的落地窗,而案发时是正午,在这个方向八百米内的楼上都可以清晰地观测到房间内的情形。这说明,他们早已掌握了被害者将在此下榻的情报,因此我们可以划定情报的渠道来展开进一步调查。”

“这越听越像是专业团伙所为,被害人是政界人员,会不会是敌对势力所为?”

“目前不能妄下定论,一切要有根据。”

听到这里时,莎拉关掉了收音机。

她突然想起来,就在一个多月前,叔叔还在的时候,家中搁着一块白板。那上面黏贴着各种照片,全部都是城市题材的作品——它们就像是某个地区的拼图,而当中赫然有着凯丽大酒店。

在白板的旁边,挂着画了各种标记的地图……原来并非错觉,一切早有计划。

正想得出神时,她突然瞥见掉落在地上的素描本。

“这个…不是我的东西,罗伦的吗?”莎拉迟疑了一下,捡起翻看。

拙劣的绘画一页页在眼前翻过,少女的神色随之变幻,从眼含笑意到凛如寒霜。画中,骑士为挽救被诅咒的公主而战斗,历尽艰难险阻。

骑士之剑愈加锋利,敌人也越发强大,希望像遥远的星光空洞地闪耀着。看上去,必然有个好结局。

但很明显,这是为某人而绘制的故事。

而只有生于苦难的幻想,往往才格外美好温柔。

—————啪嗒。

归来的罗伦看到莎拉正翻看自己的画册,惊讶之间盆子从手中滑落。

“罗伦,你在学习美术吗?”莎拉合上了素描本,转头看着他,“虽然最初的画很乱来,但渐渐遵循了一定的绘画技法。”

“是最近开始的…”男孩摸着鼻子开口:“我就是画着玩。”

“如果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莎拉微微笑道,话锋一转,“不过,我想知道贝德到底怎么了,不光是体质差吧?”

“真的吗?那太好…”男孩的双眼倏然一亮,又转瞬黯淡,攥紧的双拳颤抖着,半晌才踟躇着说道:“贝德她…有结核病,很早就有了,最近一年开始厉害起来…”

忽然,躺在床上的女孩猛烈地咳嗽起来,纤细的双手胡乱挥舞着,男孩就迅速地冲上去抢过毛巾塞在她手里。

“咳、咳咳…呼…哈啊…”女孩以毛巾掩着口鼻,艰难地起身平复了呼吸,缓缓睁开了双,迅速将毛巾叠成个小方块按在掌下。

“哦,你总算睡醒啦!”罗伦见状有一霎的迟疑,而后顽皮的嬉笑又爬上脸庞。

“贝德,你…”莎拉却盯着毛巾一角的血迹,轻声道:“你从没说过这事,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女孩一手紧揪着胸前的衣衫虚弱喘息,但迷离的眼光中闪烁着别样的坚强。

“因为我们是朋友吧?”

“嗯,因为我们是朋友。”

“是怕我们担心么?”莎拉苦笑。

“恩、”女孩点头,迟疑片刻又摇了摇头,“实际上…在我得病之后,朋友们只要和我在一起,大家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紧咬着唇,喃喃道:“这让我感到羞愧,难堪…我讨厌那种氛围,但这却因我而起…所以我,渐渐疏远了大家,离开了学校。”

“可是,有那么多人在关心着你,这真的不好吗?”莎拉的语气带着些许羡慕。

“并非不好,可是怜悯与同情却让我难受。”女孩的神色闪过一丝凄惶,目光明灭不定,“莎拉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随妈妈姓么?”

“咦?不是父亲的姓么?”

“我没有父亲。”女孩平静地说道:“他总是到处赌钱,每次输光就喝的烂醉如泥拿我和妈妈撒气…然后,在我六岁的时候,他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她抬起头,“在那之后,我和妈妈就改回了‘阿尔德耐特’的姓…这是有尊严的姓。”

听着贝德的话,莎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长到足以自豪微笑的地步。”半晌,莎拉伸手将女孩凌乱的鬓发捋到耳后。

“谢谢你,莎拉姐姐。”女孩微楞,柔和的笑意流于眼梢唇角,像猫儿似地用脸颊蹭了蹭少女的胳膊。

然而,只是个微微欠身的动作,却使女孩的脸色转瞬间惨白——胸口如同被烧红的钢针刺穿一般,剧痛从肋骨直冲百骸。

“呼…呼…咳啊、!咳咳!”贝德紧捂着胸口试图平复呼吸,但瘦弱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便开始剧烈地咳嗽。

一滩滩鲜血在棉被上,在莎拉的手臂上晕染开,一旁的罗伦无措地跌坐在地。

女孩吐完血后眼神涣散地仰面倒了下去,莎拉愣了片刻,攥紧染血的手。

“救护车…叫救护车!”男孩猛地跳起。

“你去叫弥撒和诺兰德过来,然后去找她妈妈—搭计程车!”莎拉按住了他的肩膀,塞给他一把零钱,“我现在去找辆车走单程,我们在市立医院汇合,抓紧时间!”

“好!”罗伦严峻地点了点头。

话音落下,两人争分夺秒地奔出门外。

眼下,聚会已近结束,变得空旷的礼堂里诺兰德正帮助弥撒默默收拾着桌上的餐具,而在两人得知贝德病情恶化的消息后,弥撒手中的一小摞碟子摔得粉碎。

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并从起居室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封信封收入衬衫的口袋。

“弥撒,那不是圣诞要用的钱吗?”诺兰德挑眉,“你不是说…”

“没关系,这并非善款。而且土地出售的事情是通过教区的朋友帮忙,知会一下很快就可以拿到钱了。”少年解释道。

“…这种时候还想两全其美也太贪心了吧,虽然是好的意义上。”

教堂外,零星有几辆车停在浅雪中,夺门而出的莎拉眼光略扫,便冲向当中一辆敞着窗的灰皮老爷车。

车主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一双狭长的天蓝色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教堂。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左耳上的耳钉煜煜闪耀。

“呃,小姑娘,”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女,青年脸上浮现一丝诧异,“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先生!请、请你帮帮忙,我的朋友结核病急性发作!”莎拉猛地抬起头,扒在车窗上。

“咦?咦咦?!”青年惊疑不定地向后瑟缩,眼珠溜溜乱转,“但,但我不是医生啊!我只是个律师…”

这么说着的同时,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被悄悄扔到了座椅下。

——MR.J,你的侄女一切安好。今天,她在的小教堂举行了感恩节聚会…

莫名的只言片语被藏进阴影。

“送她去中心医院就可以了!”莎拉焦急道。

“这、这样啊,没问题。”青年讪讪应道。

就在一切安排妥当之时,诺兰德横抱着被棉被卷成一团的贝德快步跑来,见莎拉竖起了大拇指,他二话不说打开了后车门,让贝德平躺在后排座椅上。

“你坐后排,弥撒和我坐前面。”这么说着,他一把将身边的小神甫抱起来坐到了副驾上,而就在他喘上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发现车主有些眼熟,“咦?!伯明翰?你也来参加聚会?”

这个脑子塞了面包屑的律师,正是自己的租客。

“呜…受朋友所托,呃,不,一时心血来潮地想来看看。”青年支吾着发动了车子。

老土的灰皮车发出巨大噪音,以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高速直奔主干道。

而另一边,罗伦的行动却并不顺利。

虽然好运地在西街这种荒凉地方打到计程车,却并未能抵达目的地。

贝德的母亲,若伊•阿尔德耐特所在的玩具厂在城市的小公园附近,而这一带因为鲜有人打理,加上最近大雪,竟造成积雪封路。

男孩没有迟疑,当车子在两公里外停下来时,他开始奔跑——纵然冰冷的空气刺痛胸腔,耳朵冻得生疼,他只是向前奔跑着。

狂风暴雪中,两公里的路途对十三岁的他而言是如此遥远。

黄铜街灯朦胧闪耀于雪幕,彻骨寒风卷起破夹克猎猎作响。

苦难之中,他不由想起了爷爷。

在南方的老家,尽是荒莽沙漠,烈日焦灼下,大道上沙石常如暴雪飞扬。

记事起他便和爷爷一起生活,他的父亲在前线当兵,而母亲…似乎早离家而去。

记忆里,爷爷总是背着猎枪骑在马上,驱赶牛群驰骋在荒原之上。他挥舞马鞭时的矫健身影在夕阳映衬下就像故事里的英雄。

小的时候,他认为爷爷会永远洒脱而充满活力。

但在他六岁那年,随着一纸书信,顽强的老人一夜迟暮。

“不,这不是真的,戴维怎么可能是个逃兵!!”苍凉的嘶吼回荡在荒原上。

自那以后,爷爷一病不起,直到某天,用尽最后的力气走下床,将那件破旧的夹克披在他肩头:

——你父亲辱没了赫尔顿的名声,但我依然爱他。

——罗伦,你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看似毫无关联的话,以及老人惋惜与冀望的凝视,在他稚嫩的心灵烙下印痕。

后来,他得知自己的父亲在某次战斗时临阵逃脱,误入雷区,已经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又过了一段时日,他便随奶奶来到了塞农。

“你应该上学,不要像你爷爷一样大字都不识。”奶奶时常叹息着数落爷爷。

“那奶奶你为什么会和爷爷在一起呢?”某天,他不满地质问道。

“因为你爷爷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坐在摇椅上的奶奶,依然是无奈的叹息,但唇角的皱纹却如沐春风似地舒展。

男孩裹紧夹克中的绘本,将宝贵的记忆与友爱揣入怀中。

——前进,前进,鼓起勇气,沉敛心志,堂堂正正前进!

在他第一次骑马摔下来时,爷爷以粗犷呼喝回应他的眼泪。

旧日强音言犹在耳,为了让一切所学所受尚能拥有意义,男孩在齐膝的积雪中跋涉渐远。

半刻钟后,他终于推开了玩具厂车间的大门。

寥寥几人的车间里,若伊正聚精会神地拼装着手中的人偶。

“若伊阿姨!贝德她…”来不及平复呼吸,男孩跑山前去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什、什么…?”女子只觉眼前轰然一黑,几乎将要瘫倒在地。

“阿姨!振作起来!贝德在等我们!”男孩勉力将她扶住,焦急地低吼,“‘阿尔德耐特是有尊严的姓’,不是吗?”

“……你说的对,”女子眼中很快恢复了镇定,“我们快走!”

而此刻,塞农中心医院内。

女孩被暂时安置在病床上,医生已为她做了紧急处理,暂时排清了气管内的血块,并挂上了垂体后叶素滴注吊瓶。虽然仍发烧昏迷,但状况已有些微好转。

披着白大褂的医生夹着诊疗记录本伫立在病床前,诺兰德和莎拉忐忑地凝视着他,弥撒又悄悄地握紧了十字架——而不知为何,伯明翰也留了下来。

“她…”

“她情况怎么样?!”弥撒紧张地问道。

“从病程上来看,她已经处于晚期了。”医生神色严肃,摇了摇头,“虽然做了紧急处理,暂时不会再有大咯血的危险,但如果要完全治愈,还得先进行手术——最好尽快就做。”

“等等…你说完全治愈?”诺兰德慌忙追问:“这可能吗?”

“实际上,今年恰好来了新开发的药物。”医生点了点头,“其中有一种‘异烟肼’是用来治疗结核病的,和氨柳酸、链霉素一起用的话,治愈的希望挺大的。”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前提还是得进行手术,要填塞胸腔来压缩组织缩小病灶,才能把病情给稳定下来——那么,你们谁是她的家属呢?”

众人面面相觑之时,风尘仆仆的罗伦与若伊撞入病房。

“医生!我是她妈妈!”不顾工装上的雪花,若伊万分焦急地唤道。

“别太紧张,她暂时没事。”医生安抚着,将一份文件递给她,“这是费用清单和手术协议书,你先看一下,我得先去照看其他病人。”

女子审视着那份文件,目光渐渐从慌张转为焦虑。

治疗所需的费用,虽非高得离谱,但对她而言绝非小数。

以自己在玩具厂工作的收入,即便省吃俭用存下的钱也还差了三成半。

手中清单仿佛燃烧的火炭灼痛指尖,一筹莫展的她咬着唇,无力垂下的左手紧紧攥起——却骤然发觉握住了什么。

低头看去,是弥撒递过来的一个信封。

“若伊阿姨,这里有一些钱,先拿去用吧。”弥撒望着她,“本来我是想在圣诞节前,把教堂土地的一半换成钱来给贝德看病,可是...没想到来不及...”

他的语气毫无犹豫,更无惋惜。

“…谢谢你,弥撒。”若伊倏然怔住,半晌才揉了揉弥撒的头道:“但是,你绝对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弥撒茫然扬眉,感到不解——作为母亲,她应是最希望相依为命的女儿能活下去的人。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

“因为那是加亚老爷子留给你的,”若伊垂眸苦笑:“重要的归处。”

“但是,如果是爷爷的话,他也会这样做的吧。”

“的确,如果是老爷子,我会心怀感谢地接受吧。”若伊缓缓说道:“但他已经不在了,那片托付给你的土地也因此被赋予了珍贵的意义。任何人都不能拿走它,我会另外想办法的。”

弥撒欲言又止,眼神逐渐茫然。

门边的罗伦已十分疲惫,却强打精神倾听着——可他们的交谈声似乎变成空洞的回响,逐渐遥远。

一种庞大的绝望与恐惧,在男孩心中升起。

“但、但是…不赶快手术的话,贝德她不是很危险吗?”男孩勉强稳定情绪,试探地问道。

将希望寄托于缥缈的时间,期待女孩能“坚持下去”,这绝对有巨大风险——可所有人都在两难中沉默着。

“贝德她…万一她等不了…”良久,男孩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一直都努力地生活着,一直都…承受着…也许,也许已经…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他扑通一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悲痛地嘶吼着。

——前进…鼓起勇气…堂堂正正…

再度想起爷爷训导,此刻却似刺耳的嘲笑。

可他卑微的自尊并不能变成钱,即使摔得粉碎亦然。

但是,如果能拯救贝德的生命,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机会。

他也会行动——想要看到她再一次微笑,听到她自豪地说“阿尔德耐特是有尊严的姓氏”。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愿望。

“罗伦,起来。”良久,诺兰德一把将男孩拽起,叹了口气,“不需要这种卑微的姿态...虽然你舍弃了小孩子的自尊,却有了男人的尊严。你说的没错,也许贝德等不了。剩下的手术费…”

“让我来出吧。”一旁的莎拉打断了他的话。

“莎拉姐姐?”罗伦讶异地看着她,“可你不是也还在上学…”

“不用担心这个,”少女思忖片刻,侧首望着病床上的女孩缓缓说道:“你的绘本,应该在此揭过最后一页…然后,翻开新篇吧。”

曾经,她一度渴望留下存在的证明,但贝德却是为了保有独立的自我而努力。

虽然有着看似相反的境遇,但是,她们却同样追寻着生命的真实,因此而有血有肉。

“只是…有一个相应的代价,”莎拉翠色的明眸狡黠一转,唇角勾起戏谑的笑意,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怀表递给罗伦,“‘阿姆斯丹•尼可露’,记住这个名字,不要问理由,永远记住。”

少女的话音落下,一旁的伯明翰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色——从惊愕到无奈,最终化为赞许的微笑。

————咳咳。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

病床上,仍发着烧的女孩从昏迷中苏醒了。

“妈妈,莎拉姐姐,弥撒,诺兰德叔叔……”女孩的视线扫过众人,仿若幡然醒悟,涣散的眸光凝实为惶恐,却又转瞬平复,“是这样,是这样吗…”她喃喃着,轻声呼唤起男孩:“罗伦,你过来。”

男孩在没有像往日般开朗,好似拘谨地靠了过去,伏身在床边。

“……答应我一件事。”

“好的。”

“从今往后好好学习。”

“…为什么说这个?”

“因为…因为…我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女孩似是害羞地低下了头,“妈妈曾经告诉我,只要心怀进取,一定能收获幸福,哪怕有再多苦难…”

“我,我最近有好好上课的!”男孩忙不迭地从夹克里掏出一个本子,“这是我整理的笔记,我、我也一直希望你能回到学校来!”

“噗、哈哈哈…罗伦,谢谢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快乐。”看着他笨拙的模样,女孩不禁笑出了声,“你总是像个无忧无虑的笨蛋一样…默默地鼓励着我,”夜风呼啸,她破碎的声音却明晰无比:“你知道吗?我想要的不是课堂笔记…最后,让我自私一次吧——想问你,你的漫画,已经有结局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男孩微微怔住,看向女孩的目光明灭不定。

与她共处的这段时间,已经在他的生命中刻下印痕。

她努力追逐幸福的背影,她低吟浅唱着诗曲的侧颜,她专注于书本时眼中煜煜的微光。

她的一颦一笑,抹去了男孩眸光中的懵懂,宛如一束曙光拨开雾霭垂落冰原。

华彩、万籁与春光,使世界美好的万事万物都从“邂逅”这个奇点奔涌而出。

每一次心脏悸动,每一息血潮奔涌。

无论何时,毋论何方。

他能够感受到她。

而那绘本上全部的故事,尽是这份情感流于纸上的辙痕。

因此……

“已经,画完了。”终于,男孩平静地将素描本递给女孩。

女孩露出欣喜的笑容,像对待珍宝般流连地揭过每一页。

从最初拙劣潦草的涂鸦,渐渐到拥有章法的作画,那正是男孩技艺进步的证明。

但是,当故事一页页揭过,女孩的神色逐渐转为讶异,震惊。

白纸,白纸,全部都是白纸!苍白的世界没有色彩,没有生命,没有希望。

然而,当她颤抖的指尖揭开最后一页,不禁泪水长流。

素描本最后一页,简陋的绘画和第一页如出一辙,足以证明它在最初即被画下。

骑士打倒了魔王,因诅咒而得病的公主也痊愈,在花海中翩翩起舞。

原来,并未继续的故事,早在开始就已确定了结局。

女孩合上了绘本,复又流露期许的笑容。

世界有了色彩,有了生命,也有了希望。

寒天之下,微光透过窗棂,闪耀于雪夜。

不知何时离去的年轻律师望着那道光芒,露出微笑。

——MR.J,你永远也想不到,你的侄女是如何为你在这个世界留下一席之地的。

——或许她的父母和你们,赋予了她温柔的内心,但那份勇气确是她自己所得。

扔在副驾上的笔记本,留下了这样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