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伯明翰,这个年轻的律师,在他的事务所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忐忑的一周。

他从电视里得知了阿姆斯丹被捕的消息,作为同党,他深知自己的立场岌岌可危。但他时刻思虑的并非这点,而是——如何为阿姆斯丹进行辩护,来个大翻转。

“他没把我们供出来,你却要往枪口上撞,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同在事务所躲避的MR.A这么评价他。

实际上,伯明翰也有点自知之明,因为很多人都说他脑子奇怪。

“我是个律师,手上还有证据,这就是枪和弹药。该怎么做不是显而易见吗?”对于同伴的忠告,他则完全无视,头发向上一捋,潇洒地说道:“我花了这一周,把罗斯特的罪证梳理完了,只要在法庭上震撼发表,审判就无法继续!……是不是很‘摇滚’?”

“摇滚?什么玩意?”对这离经叛道的计划,MR.A目瞪口呆。

“你连艾伦·弗里德的月亮狗音乐会都没听过?”伯明翰反倒露出一副诧异的神情,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即使是我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和老头子还是有代沟的。”

“这他妈是你随口发明的吧!”白发鬓鬓的MR.A几乎气到毙命。

“放心,虽然我连鸡都没杀过,但作为律师还是很出色。”

这到底和杀鸡有什么关系——MR.A决定不再深究。

的确如这个年轻人所说,虽然他脑子里充满了奇怪的想法,但确实是个好律师。

“但是……事发之后,我们都没再见过阿姆斯丹,关于他和罗斯特那夜的枪战也只是在新闻上了解的。”MR.A不无担忧地说道:“我们现在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为了隐匿,近乎和外界断了联系……就连他的侄女那,你都没再去过吧?”

“那肯定啊,莎拉可是要进大学的,这个节骨眼我可不想节外生枝啦。”伯明翰点了点头,宽慰地了拍了拍MR.A有些佝偻的背,“这事我有办法。无论如何开庭的日子是隐瞒不了的,既然我说要‘震撼发表’,那登场肯定也要足够震撼。”

MR.A无言地沉默,心中隐隐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约莫下午六点的时候,塞农市中心医院住院部的四楼,诺兰德带着弥撒来了。小神甫拎着一袋苹果,在走廊的楼梯口踟蹰不前。

因为警卫的入驻,这里的气氛显得有些肃杀。当他小心翼翼地从墙壁后面露出半个脑袋观望时,荷枪实弹的警卫凌厉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啊、呃,您…您好、那个……”弥撒硬着头皮走出来,像个发条玩偶似地冲他们挥了挥手。

两名警卫也面面相觑,最后尴尬地向那个“迷路的孩子”招手示意。

诺兰德扶额叹息,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咦?诺兰德,弥撒,你们到啦。”这会儿,刚放学的莎拉也挎着个书包走上楼梯来,“你们去看看罗斯特吧,我想和单独和叔叔说会儿话。”她这么说着,便牵起弥撒的手向着两名警卫走去。

当她出示了一份由那晚录口供时由汤姆·哈蒂森签署的身份证明,警卫们没有为难她,让开了病房的入口。

诺兰德也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一样的东西交给了他们,就带着弥撒推开了罗斯特病房的门。

渐渐扩大的门缝中,一个声音愈来愈清晰——那是关于冷战局势的新闻。

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男人平躺着望着天花板,他的左臂缠满了绷带,而右臂还插着吊瓶的针。他的面色更加憔悴了,深陷的眼窝中,那双曾经还透出些许光芒的眼睛,已经像一潭沉寂的湖水。

“罗…马克叔叔,听这样的新闻,不影响心情吗?”弥撒担忧地靠近他,将那袋苹果放在床头柜上。

这样的重伤,看来是无法吃东西的。

摆在床头柜上的收音机,此刻正在播放军事专家的分析,他坚定地声称以苏联的科研实力,极有可能很快掌握更先进的核技术,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千万吨当量的核弹在城市中爆炸的场面。

“越危险,就越让人好奇,这不是没办法么。”罗斯特缓慢地侧过头来,“不要担心,弥撒。”

“嗯,你会好起来的,马克叔叔。”弥撒低声安慰。

“……弥撒。”闻言,男人微微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抹不忍,“我想喝果汁,你能帮我买来吗?床头柜里面有零钱。”

“我请你喝就好。”弥撒点了点头,走出病房。

罗斯特一语不发,竖起耳朵听着少年轻轻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直到逐渐消失以后,他艰难地转向伫立在旁的诺兰德,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作家,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极力压低嘶哑的嗓音,生怕门外的警卫听到。

“我……能够明白。”诺兰德看他的精神状态就理解了话中所指,试着安慰他:“届时,你可以和写下《大河之歌》的姑娘相见了。”

虽然这听起来根本算不上安慰。

“现在,就连午后的阳光,在我眼中都黯淡了。”罗斯特只是莞尔一笑,悠悠地说道:“天堂与地狱,还有来生……我确实抱有期待,却从未真的相信它们存在。死亡……代表一切就结束了,如同一抹苍白的灰烬,随着风消失在这人世。”

诺兰德思忖良久,说道:“同时那也意味着,生命的完成。”

当他的话音落下,罗斯特浑浊的瞳孔深处跃起一丝光亮,却又很快沉寂。

“在我混迹于政治间的时候,产生过一个疑问——知识,是装饰品吗?还是羞辱敌人的雾气呢?”他说,“我曾见过很多人将它当作提高身价的筹码,在谓之高雅的场合,他们谈论那些有名的艺术家,用他们的名字来粉饰自己的傲慢与偏见。这些人,最善于说谎。”

“这样的人有很多。”诺兰德点了点头。

“但你不同,我看过你的文章,你一直坚持自己只是个作者。”罗斯特叹息道:“我觉得你可以相信——床头柜的第二层,里面有一封信,我希望你能帮我寄出去。”

“是什么?给谁?”诺兰德稍稍警惕起来。

“……是寄给一个叫哈维的年轻人,他是我曾经的下属。”罗斯特坦诚地说道:“我有一份礼物想要给你和弥撒,将那封信寄出,我的下属会在合适的时候替我送到。”

“‘礼物’…”诺兰德品味着这个可疑的词语,迟疑地打量着病床上的男人。

“我所做的一切,你已经知道了。”罗斯特无奈地苦笑道:“我已经不需要再隐瞒什么,或者再争取什么,仅仅是单纯的礼物。弥撒坚守了那个诺言,我想回报他。”

“……你指的是‘十八岁前不剪短头发’这档子事吗?”

“当初在西街教堂暂居的时候,加亚告诉我,他和弥撒约定了这件事。”罗斯特回忆道:“其实这看似没什么意义。但这让我知道,那个孩子会惦念我,并带着我的希望……唉,戈多会来吗?还是不会呢?”

诺兰德听着他仿佛胡乱念叨的话,下意识地抽出了一支香烟,却又塞回了烟盒。

戈多——他知道这个名字。

因为从事写作的关系,他也会去图书馆浏览一些戏剧期刊,那是一部今年三月上映的戏剧《等待戈多》,赛缪尔·贝克特所著的剧本。

故事基本上就讲了两个流浪汉等待着一位自始至终都没出现的“戈多”。

可以想见,戈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承载着冀望的符号,它是希望吗?是上帝吗?是死亡吗?没有答案。唯有那两个落魄汉,倒像是经历世界大战又坠入冷战的人们,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地等待着——明天,真正意义上的明天。

片刻之后,弥撒拎着果汁回来了,他们心照不宣地改口聊起了一些生活的琐事,以及戏剧方面的话题。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罗斯特表示自己要休息后,弥撒与诺兰德离开了病房。

在等待莎拉的时候,他们注意到楼梯口有两个熟悉的人影在徘徊——是弥赛尔和约瑟夫。

约瑟夫连汽修工的工装都没换,浑身散发着一股机油的味道;而弥赛尔甚至还穿着那条超市送的围裙,挽起的袖口上沾着些灰尘,看样子也是刚钻过杂货店的仓库。

“弥撒,诺兰德……警卫不让我们进去,马克他还好吗?”弥赛尔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看样子他十分担心自己曾经的战友。

“说实话,他伤的比较严重,不过恢复得还可以。”诺兰德犹豫了片刻,违心地说道,又转向一旁沉默的中年汽修工:“对了,约瑟夫,有点事情想问问你。”

“什么?”

“你知道怎么建一个避难所吗?”

他这么说的时候,瑟夫和弥赛尔面面相觑了片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我知道,而且我做过几个这样的‘项目’。”约瑟夫耸了耸肩,伸手揉了揉弥撒柔软的头发,“难不成你想把教堂里那个地窖改造一下?”

“是的……”弥撒点了点头。

“……那好吧,回头我会去现场看看的。”约瑟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当弥赛尔和约瑟夫告别两人时,莎拉也离开了叔叔的病房。

这名女高中生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走起路来仿佛在跺脚,见到两人时瞬间蔫了下去。

她说本来聊得很开心,可聊到今后的日子时,她的叔叔话里话外都是一种“奇怪的末世论”。

但诺兰德知道那都是些很现实的事情,想必她也理解——只是不想妥协。

在返回西街教堂的途中,这个女孩没怎么说话,跑到商店买了一个很大的金属提箱和一些文件袋。

回到西街教堂之后,她拽着两人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小屋始终立着画架,摆放着瓶瓶罐罐的颜料和画笔,颜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去年的圣诞节,这是罗伦与贝德,这是弥撒祷告的模样……”

她将自己的画作一一展示,如数家珍。

那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丰满了画卷。她用画笔为那些回忆镀上了淡淡的金色。

她将这些画一张又一张铺好,封进了文件袋中,又将其装入金属的提箱。

“莎拉……你这是……”诺兰德欲言又止。

“你们有没有什么要放进去?”少女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敲了敲那个厚重的提箱,示意这东西很坚固。

“我想……至少把《大河之歌》的曲谱放进去。”弥撒似乎领会了她的心意。

以伙伴间的默契,诺兰德已经知道莎拉想要做什么。

于是,他默默地到仓库提起一把铁锹,从后门来到墓园,一铲一铲地挖出一个刚好容纳那个提箱的深坑。

而莎拉与弥撒,则捧着那个提箱娓娓走来,郑重地将它埋入土中。

诺兰德复杂地瞥了一眼这两个孩子,开始掘土将提箱掩埋。

他知道孩子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们曾目睹过生命被铁与火夺去的瞬间,而现在,更理解生命的方向有多么壮阔。因此,就更要留下活过的痕迹,这也是对命运小小的抗争。

“……不知道多年以后,会是谁的手将它掘出呢?”莎拉望着铁锹下飞舞的尘泥,有些神往。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 隐藏的事 , 没有不被人知道的 。’……”弥撒望了望加亚神甫的墓碑,轻声呢喃。

“别伤感了,把它挖出来的肯定还是我们三个。”诺兰德最后用铁锹拍实了土,叉着腰长出一口气,“我们还是吃晚饭吧,好吗?”

两个孩子闻言发出了轻快的笑声,牵着手向教堂走去。

诺兰德看着他们的身影,也不由自主地微笑。

戈多会来吗?还是不会呢?他不知道。

但是,在他们的后身,那个掩埋提箱的地方,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会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吧。

而生活,还是要继续。

在第二天的时候,诺兰德去了邮局,依照罗斯特的吩咐将那封亲笔信邮寄出去。

约莫下午两点的时候,约瑟夫开着“114”百货店那台蓝色的小卡车来到了教堂。在弥撒的引领下,他拎着那个锈迹斑斑的工具箱来到了储物间——这个大概十平左右的空间里摆放着几座储物架,工具和杂物被分门别类地放置,显得井井有条。看起来弥撒有经常打扫。

但当诺兰德和约瑟夫将中间的架子推到一侧,一个嵌在地板上,隐隐散发着霉味的木质盖板引起了两人的警惕。

这是一扇未知之门,有奇怪的味道从缝隙中溜出。

在诺兰德羡慕的注视下,早有对策的约瑟夫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口罩戴上。

“抱歉只准备了一个,我现在把它打开。”约瑟夫说着,就握住了盖板的拉环猛地向上一扯。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伴随着一些飞散的孢子和尘埃从地下室冲了出来,诺兰德和弥撒当即扯起袖子掩住了口鼻。而约瑟夫却轻车熟路地绕到房间一侧,按下了墙壁面板上的开关。

西街教堂的线路和暖通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设计的,所以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地下室灯光的开关,不过依然黑暗的地下室入口证明线路已经坏掉了。

“我的天,你们就不知道适当地维护一下么。”约瑟夫无奈地抱怨了一句,从工具箱摸出了手电,打亮之后射入了地下室。

在移动的光柱下,可怖的光景呈现在众人眼前。

两筐被遗忘的土豆,灰暗而干瘪,上面挂着已经长得老高却又枯萎的苗,从框子的缝隙里蔓延到地面。在角落,一个小洞口边匍匐着老鼠的骸骨,而墙沿处则长了一丛丛奇怪的蘑菇,其中很多也因为缺水变成了残渣。

“要是我有来打扫就好了……”弥撒羞愧地捂住了眼睛。

“好在结构还挺完整的,整体加强就可以用了。我看看……”约瑟夫晃着手电四下打量,“左右墙壁分别可以摆放两组双层床,为了节省空间当然是铁架的,好像教堂的客房里面就有这种床吧……在地面上安置通风口和排风口的话,要有遮盖,应该设计在教堂西侧比较空旷的位置,当然要用活塞式气泵,这样才能避免辐射扬尘……嗯…再做一个隔间当做厕所吧,虽然肯定没有水,只能用垃圾桶代替。”

“好、好糟糕啊……”弥撒忐忑地摸了摸鼻尖。

本来他还对住在避难所有些好奇,但听着约瑟夫的喋喋不休就变得敬而远之。

而一边四处张望的诺兰德,眼尖地发现那两筐土豆底下压着一本陈旧的书册,出于对文字的好奇心理,他将之抽了出来。

在他扑掉糊满表面的尘土之后,一个名字赫然曝露在眼前:

——加亚·托尔莉雅

诺兰德草草地翻了翻,发现这是一本日记。

他小心翼翼地将之收了起来,打算在合适的时间交给弥撒。

很快,约瑟夫就完成了现场勘测的工作。离开地下室后,他总结了一下避难所的规划,列出了一张采购清单交给了诺兰德。清单上,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建材和五金零件。

弥撒很高兴,他打算和诺兰德一起完成这个避难所,有约瑟夫的帮助教导,大概一周的时间就能建好。

事情就这样定了,日子一天天过去。

当诺兰德再次想起那册日记,已经是三天之后的午夜。

在教堂起居室的书案前,叶枫拂过虚掩的窗,台灯微弱的光辉在药摇曳,他怀揣着一丝猎奇的心思悄悄翻开了陈旧的书页。

当那些模糊的字记渐渐映入眼中,他变得震惊而错愕。

他不得不意识到,这陈旧的日记,是一把撕裂现实的尖刀。

里面记载着一个善良而又残酷的谎言,与一个人在缄默中撕心裂肺的呐喊。

越是翻阅,一种巨大的恐慌和倒错感就越是攥紧他的心脏——他所经历的生活,是虚伪的,而日记中描绘的才是事实,一切不过是无迹的浮萍,尘世的掠影。

《加亚·托尔莉雅的日记》:

1952年5月11日: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

每一次,当我默念这句话语,并回顾这一生。

就像赤脚走在荆棘和无底的深渊上。

这句话对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意义,但对我而言……

我本想烧掉这本日记,可是,即使真实是苦涩的,它也是真实。

扉页上,简短的文字写于去年,尚很清晰。但轻轻揭过,一瞬便越过十余载光阴的洪流。

1939年7月3日:

为了圣公会的事务,我与特蕾莎修女正前往波兰华沙。

在去年这项计划就定了下来,本来我们计划从伦敦乘船到巴黎,再一路乘火车过去,这样还能顺路游览一下沿途风光。

但今年的局势让我觉得很不好。

三月的时候,德国要求波兰割让格但斯克,我觉得嗅到了火药味。

所以这次出行,我们只能直接乘船到格但斯克,再转火车到华沙。

1939年9月3日:

果然,不详的预感应验了。战争开始了……

街上到处是不安的消息,人们开始骚乱……

这所教堂的其他人员往东逃了,但我与特蕾莎修女无法离开,只能尽量地准备食物和药品,并祈祷。

1939年9月10日: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到今天,听说整个波兰的北部和西部都沦陷了;被俘虏的士兵遭到非人的对待,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敌人的挺进了,而政府在6号那天就逃离了华沙,8号,敌人的装甲师已经开到华沙的外围。

敌方飞机不时掠过华沙的上空,这里展开了空战,坠毁的飞机有些径直栽到了城市里,非常可怕,但生活总要继续。

1939年9月17日:

华沙已经被包围了,粮食和药变得岌岌可危。仅存的守军发起了一次反击,但在今天,波兰的东部也遭到了苏联的攻击。他们想瓜分波兰的意图已经不加掩饰。

陷入混乱的城市中,受伤的人们越来越多,我与特蕾莎修女决定在教堂收治伤员,希望神能庇佑这里不要遭到攻击。

在今天,我们遇到了一位名为捷西·帕维尔的女孩,她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愿意来此帮忙。与她同来的是三个男人,约瑟夫·施耐德,弥赛尔·凯特拉还有马克·罗斯特。这三人虽是德国人,但在华沙经营一家管道工程公司,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1939年9月25日:

我们收治了很多伤员,小小的教堂人满为患,外面搭起了简陋的帐篷。医院也派了人来,善良的人们也帮助我们。

捷西和她的朋友,或者说是战友——在这段时间,我们确实成了战友,也在尽力地救助伤者。

实际上,我们已经帮助了数百人。

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

炮弹尖锐的呼啸声撕开了我们的灵魂,黑压压的轰炸机遮盖了天空。

这座古老的城市被爆炸和火焰席卷,每一分,每一秒,无数的生命…蒙主归召。

特蕾莎修女在圣像下祈祷,祈祷人们的平安。

1939年9月26日:

孩子,看着我!

孩子,看着我!

孩子...请你看着我!

你的家乡在哪里?

你的爱人一定很漂亮吧!

孩子,求你看着我....

无数次的,我向濒死之人发出请求。

这些天来,我无数次赦免人们的罪。

但是我哪有这个权利呢?只有神能赦免人的罪。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谎言,但那是他们彼时最需要的。

一切都毁灭了。

今天黎明的时候,一发燃烧弹击中了我们的教堂旁边,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当时我们都在外围处理轻伤人员,但伤势较重的人都在教堂中休养。

马克·罗斯特,这个勇敢的年轻人,竟然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火场——但是,他也仅仅救出了一名稚儿。他的脊梁都被一截燃烧的断木给刺穿了,身上的衣服也在燃烧,几乎整个人都化成了火炬。

但他仍支撑着,将怀中护着的婴儿,与一条发带交给了我。

“这个孩子,会像他的母亲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黑发吧。”

最后,他是这么说的。

捷西伤心地大哭起来,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年轻人。

但当人们扑灭他身上的火焰时,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一名退休的医生不忍看到捷西这位善良的女孩伤心,提议将马克带回自己的住处治疗。

但我知道,这个希望实在太过渺茫了……而且早就没有水和电了。

这个孩子,我为他起名叫弥撒。

弥撒·托尔莉雅。

他是这场灾难中仅存的希望。

在方才看到这里的时候,诺兰德悬着的心一度放下了,但揭过此页的瞬间,便令他如坠冰窟。

1939年9月27日:

但是,就连这微弱的希望,我们也失去了。

因为吸入了太多的浓烟,这个幼小的生命在痛苦中,在我的怀中,停止了哭泣。

在炮声隆隆的夜幕中,我悄悄地将他埋葬在教堂的墓园里。只用一块木板上写了行字,匆匆地做了墓碑。就像在昨天离世的其他人们一样。

我与特蕾莎修女商讨了这件事,她沉默地带着我来到街边的一个房屋。

本是咖啡馆的房屋,此刻成了安置伤员的地方,而在里面,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提着昏暗的煤油灯循声而去,发现在内室的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与弥撒相似的婴儿。

黑头发,蓝眼睛,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难道是神的玩笑吗?

但我这样想时,我把弥撒的名字给了他。

我选择了谎言。

无论如何,我想留下这渺如飞絮的希望。

1939年9月29日:

就在昨天,华沙投降了,十几万士兵在今天退出了城市,成为战俘。

约瑟夫和弥赛尔向我们坦白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德军的间谍。

捷西很震惊,但他们是真的想要帮助我们逃离华沙,而且……他们自己也打算叛逃。

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城市内断水断电,还充满了伤患和尸体,敌人的部队暂时没有进城。

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积极救助华沙守军并为他们提供帮助的人。

比如捷西……还有我。

1939年10月2日 :

约瑟夫提议尽早逃离,大家也接受了他的计划。

但是……德军进城以后,开始在广场上枪决誓那些死不降的人。

他们都是些勇敢的人,我们无法忍受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像牲口一样被杀死。

最终,我们做出了大胆的行动——伙同一些残余的守军,在黄昏时突袭了广场,救下了几十名守军后连夜潜逃,分散到了人群之中。

在那场行动中,捷西被抓住了……

约瑟夫与弥赛尔决定留下来寻找机会救出捷西,而我、特蕾莎修女和弥撒,没有多做停留。

约瑟夫利用自己的身份安排了接应的人,我们得以在后半夜离开华沙,前往丹麦。

1940年4月5日:

虽然到了丹麦,可我很担心,整个欧洲都变得不安全,我们必须尽早回到英国。

于是,今天我们乘上了前往法国敦刻尔克的船,准备从那里前往伦敦。

1940年4月13日:

难以置信。

我刚离开没多久,丹麦就沦陷了,就几个小时的时间。

而现在……谁知道法国会怎么样,英国又会怎么样呢?我只知道,我必须让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活下去,我不能再拖延了,通航的船只越来越少。

1940年5月6日:

这段时间,我处理完了在英国的关系,变卖了所有的财产。

我准备前往美国,而特蕾莎修女选择留在伦敦。

我带着弥撒,乘上横跨大西洋的船只,开始了漫长的旅途…………

1942年3月2日:

弥撒三岁了,我们现在定居在威斯康星州的塞农市,这个不大的小城尽是些军用品工厂。

我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写这本日记了,但令我惊讶的是,约瑟夫与弥赛尔来到了这里。

他们的出现非常突兀,却令人高兴,我们聊了很多。

盟军的溃败,敦刻尔克大撤退,伦敦遭受轰炸,东线战争,珍珠港被偷袭,美国参战……

可我唯一在意的,是捷西并未能得救。还有特蕾莎修女,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全?。

弥赛尔与约瑟夫说自己正因为叛国而被密探追捕,于是我决定让他们在这里躲藏一段时间。

虽然弥撒还年幼,但他们决意对弥撒隐瞒自己的身份。

他们说,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安康、快乐,不要扯进旧时的纷争。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也对他们隐瞒了弥撒的身份。

1943年9月26日:

我带着弥撒来到了法国雷恩市。在战时,这很不容易,可以说是费尽千辛万苦。

因为我还是放心不下特蕾莎修女,通过教区的关系打探我得知她可能在这里,就来了。

但是,我在这附近的村子里已经三个月了,也没能得到甚么更具体的消息。

倒是弥撒已经和附近村里的孩子玩在了一起。

话说回来,今天是他四岁的生日,我费了些力气弄了个蛋糕,可他兴致却不怎么高的样子。

我能理解,毕竟这里是占领区,气氛很压抑。

翻到这一页时,诺兰德的手指抖了抖。

他大概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弥撒目睹了同伴躲在草垛中,被坦克给……

当他继续向后翻,又看到了惊人的事情。

1945年9月4日:

战争结束了,我们安全了。

虽然我没能找到特蕾莎修女。

1946年11月12日:

最近,教堂又来了一名让人惊讶的客人。

马克·罗斯特,那个曾经……冲进火场,拯救了…最初的“弥撒”的年轻人,竟然活了下来。

即使严重的烧伤已经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他说,其实他在1941年就来到了这个国家,历经千辛万苦,现在已经是一名政府官员。

他说,其实他目睹了捷西最后的结局。那个善良的女孩不应该是这种下场,我也是这么认为。

因为一些事情,他要在这里留宿一段时间,弥撒也很喜欢他。

他看着弥撒的模样,也很欣慰。

他也拜托我对弥撒保守他身份的秘密,理由竟和约瑟夫和弥赛尔一样。

这让我感到了痛苦,但我决定保持缄默。维持这个谎言,就像对弥赛尔和约瑟夫一样。

毕竟那是这些遭受战火折磨的可怜人,唯一留下的牵挂。

但是,当他在告解亭里告诉我他来塞农的目的时,我更加痛苦了。

他说,和平还没有到来,“铁幕演说”宣告了一个更加动荡的时代将到来,但他要把捷西的意志传承下去——当他这么说的时候,眼中闪烁着狂热。

他说,他知道弥赛尔和约瑟夫也来到这个国家,他还知道,那两个人为了躲避密探追捕,在战时甚至又跑去参军。而他,不想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然后,他向我讲述了那个计划。

他准备从水坝的建设中牟利,那是相当的一笔巨款,这些钱会成为捷西·帕维尔基金会的资金。这个组织则是为专门救助战争遗孤而设立……

这个过程势必会造成很大的震动,所以,他已经提前准备了“消除隐患”的人手。

1947年7月21日:

约瑟夫和弥赛尔再一次回到了这座城市,这一次他们在这里开了一家百货店。

虽然开在东区离我这里稍微远了点,但还是挺让人高兴。

1950年3月9日:

最近,我能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了。

我拜托了弥赛尔和约瑟夫,如果我出现什么意外,请帮助弥撒。

但尽可能地,不要牵扯太深……除非,他已经成长到可以面对过去的一切。

他们也同意了。

我承认,这是有私心的。因为我隐瞒了那个秘密,最大的秘密。

1952年4月7日:

神啊,神啊!我的神啊!

对那个孩子,对那些朋友。

我该在何时坦白呢?

我该怎样坦白呢?

我很想,但我不能!

即使这一切,都只是我编织的谎言。

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忏悔。

但我不想祈求宽恕,我只想留下我的墓志铭: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

当诺兰德在沉默地合上日记,他不由地拉下了台灯的拉绳,就那样瞠目结舌地独自坐在深邃的黑暗中出神,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日记本,手不停地颤抖,仿佛那是什么可怖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