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谈话中,莎拉了解到弥撒与诺兰德现在的生活,并对弥撒的神甫身份感到诧异。最终,两人与少女在十字路口的灯光下分别。

  回到房间的莎拉,看着这清冷的“家”,心中浮出别样的念想。

  她将叔叔的房间收拾齐整,然后将叔叔留下的存折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而在那里,她摸到了一张老旧的相片。

  记录着莫莉笑容的相片后面,写着一行字:

  ————亲爱的莫莉,我想我已经做出选择了,他必须付出代价。

  少女沉默半晌,阖上双眼将这张照片悄悄收进一个小相册里,揣进了口袋。

  她确信自己已经知道叔叔离开的理由。

  日子就这么过去,当十一月的第一个礼拜日将要到来,弥撒变得忙碌了起来。

  他买来了很多的糖果包装纸、黄油和奶油以及葡萄果汁等东西,黑色的修道服外围上了一件印着广告的超市赠品围裙,在整个星期六都奔忙在面粉飞扬的厨房中,将一盘又一盘手制曲奇塞进那个容量只有25L的小烤箱里。

  清脆的“叮叮”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响起,焦黄疏松的曲奇被细心地以十枚一组包进纸袋,整个小教堂都浸没在香甜的气味里。诺兰德按捺不住心中的馋虫,隔三差五的偷吃行径又导致了小神甫工作量剧增。

  无奈的弥撒在沉默中忍耐,一边安慰自己“这是考验。”

  每月的第一个礼拜日,就是所谓的“圣餐日”,在这个日子西街附近的信者们必定会聚集于此,因此要做充足的准备。

  “呃,累死我了。”到了晚上十点,回到卧室的弥撒面朝下倒在了床上。

  烤好了所需的曲奇饼、扫完了礼堂、准备了所需的餐盘与杯子,也安排好了要来帮忙的人手,此刻少年只觉得身体似乎被掏空了一样。按理说,是不需要烤那么多曲奇饼的,但在加亚神甫主持的时候,也都会为来者额外准备作为礼物的一部分。

  “哦,辛苦了。”诺兰德一边咔咔地吃着什么,一边将一个小碟推到弥撒面前。

  “感谢……咦?”倍感熟悉的香甜气味令弥撒抬起了头。

  面前的碟子里,盛放着新鲜出炉的曲奇饼干。

  “咿呀啊啊啊——”少年抱着头发出了哀嚎。

  结果工作又延续到了十一点,弥撒才得以休憩,洗完澡换上睡衣倒卧在床,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烤的饼干都要堆满厨房了,圣餐日会有这么多人来吗?”诺兰德挠着下巴。

  “周围的信者都会来,并且,没有受洗的以及附近的孩子们,虽然不吃圣餐,但也会收到作为礼物的曲奇。这是爷爷在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所以准备就要充分。”弥撒担忧地嘱咐道:“你不要再偷吃,我已经不行了。”

  “咦?有许多人参加的话也能募集到善款吧?”诺兰德挤了挤眼睛,“稍微地…”

  “不,不行。”弥撒严正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能有这种想法,除了教区发放的生活费可作私用,教堂收到的奉献只能用于活动、修缮,即便有结余,也要交付教区——毕竟还有学校和救助站要资助。”

  少年瞪着一双蓝眸,那凛然的神色与态度,活像个顽固的老头子。

  “可是我听说教会里也常有腐败的现象啊。”诺兰德耸肩。

  “或许是那样。”弥撒踟蹰半晌,难过地点了点头,“……‘不可受贿赂,因为贿赂能叫明眼人变瞎了,又能颠倒义人的话语’。反正,人无完人,我能做到的也只是要求自己。”他有些悲伤地瞥了诺兰德一眼,“比如说,自从天气转冷后,你好几天才洗一次澡,我都没说什……”

  “等等话题转变的太快了吧?!”诺兰德慌乱地申辩,眼珠一转鬼话连篇:“这种天气总是洗澡会感冒吧?而且我怎么记得,中世纪的时候信神的人都以不洗澡为荣甚至封圣啊?我看你天天洗才有问题吧?”

  “………”弥撒一愣,紧抿着唇眼珠溜溜直转,良久,松了口气似地扬眉道:“很遗憾你会这么想,远在一千多年前,修道院里已设有浴室。而大卫在神殿敬拜之前,也是沐浴更衣后才去的。身体的清洁与灵魂的纯净同样重要...而且洗浴一直也很普遍,只要不是奢侈享受的意味上...”

  但是,你明明就是贪图那一时的享乐吧?明明洗澡之后整个人都松软了,还一边爽快地叹着气喝冰牛奶。

  虽然对此心知肚明,但诺兰德并没有再揭穿他。这也是成年人的气量——他自我满足地想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向良宵入梦乡。

  当弥撒再次醒来的时候,耳畔传来阵轻快的“笃笃”声。

  “……再让我睡一会吧。”眨着惺忪的睡眼,少年望着窗外依旧朦胧的天色呢喃,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座钟上时,整个人都在惊吓中清醒过来——已经七点半了!

  “呜哇啊啊、”弥撒慌了神,敏捷地从床上翻下来,随便抓起发带将头发扎起,也不顾还支楞着的毛发就穿着睡衣冲出去开门。

  “嗨,弥撒,我们来帮忙了。”

  “你怎么还穿着睡衣?快去换掉啊?”

  昏暗的晨光中,一名女孩和一名男孩结伴而立,两人都是十二岁左右的年纪。

  女孩长得清秀,苍白的鹅蛋脸上浮着一丝红晕,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是神采煜煜。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戴着个蓝色的发卡,穿着厚厚的卡其色羽绒服与短裙,双腿裹着保暖袜踏着双棉靴。但是,虽然穿的厚重,却丝毫不会让人产生笨拙的感觉;而大大咧咧叉腰站在那的男孩却恰恰与之相反,留着寸头的他就穿着件轻便的夹克衫和牛仔裤,一脸浮夸的笑容,一眼看去完全就是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皮鬼,仿佛做什么都会搞砸的样子。

  “贝德,罗伦…呼哇…快进来吃早饭吧。”弥撒打着哈欠将两人迎进了屋子。

  简单地洗漱之后,他将诺兰德从床上捞了起来,然后换上了修道服,利索地从厨房端出土豆泥、牛奶、煎培根、干酪和手工百吉饼摆上饭桌。

  当诺兰德叼着牙刷回到起居室的时候,一桌丰盛的早餐早已准备妥善,两个孩子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忙碌的弥撒,似乎完全沉醉在他那游刃有余的潇洒中。

  “孩子们,不,小伙伴们很崇拜你啊…”想到弥撒的年龄,诺兰德表情微妙地改口。

  “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可惜并不。”弥撒困扰地摸着下巴。

  仔细一看,吸引两个孩子目光的原来是桌上的菜饭,诺兰德翻了个白眼。

  “好了赶紧去吃饭,今天你也要帮忙。”弥撒轻轻推了他一把。

  眼见他落座,弥撒也拍了拍手,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挥舞起刀叉开始。贝德保持着优雅的仪态,小口快速地啃着百吉饼,罗伦则狼吞虎咽,产生了危机感的诺兰德也不顾长幼开始疯狂抢食。

  怎么可以这样,你好歹是大人啊——弥撒替他不好意思,低头戳着豌豆。

  “罗伦,听说你这周又好几天没写作业。”贝德眯着眼。

  “唔嗯,那是有原因的嘛、”罗伦大嚼特嚼,含糊不清地说道。

  “学习是很重要的....努力才行哦。”

  “嘁,明明你都没来上学了…唔,该努力的时候就会好好做啦!”罗伦刚要反驳,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改口。

  “好了,”弥撒拍了拍手,“我们开始准备吧,一会负责唱诗的孩子们就要来了,贝德,你要引导好大家。罗伦你去负责场地,募捐箱、暖水瓶和水杯都摆好,呃…诺兰德……”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踟蹰道:“你去把礼堂的椅子擦一擦吧。”

  “你那个不信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青年感到尊严被伤害。

  “唔,只是因为你是第一次,贝德和罗伦过去也来帮过忙。”弥撒平静地说着。

  事情决定下来,众人开始忙碌。差不多九点半时,附近的孩子们陆陆续在父母陪同下来了。贝德领着他们到礼堂,在十字架的两侧依序排好位置,并将唱诗用的歌词发给他们,不一会儿那里就洋溢起欢快的交谈和稚嫩的歌声。

  西街教堂的唱诗班,基本都是由信众的子女组成,也没有固定的人员,可以说十分随性。而这之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附近社区学校的孩子,性格温和又有些严厉的贝德成了他们的组织者。

  而罗伦则将水瓶和供来者使用的杯子摆放好,然后将一个募捐箱摆在礼堂进门的桌子上,不时有人将一些奉献投入其中。当信众多了起来,弥撒就跑出来指引大家入座。

  诺兰德靠在过道旁边看着弥撒忙碌,发现不时有人非常失落地对加亚神甫的过世哀悼,看来这位老人确实非常受人敬重。

  当时钟指向十一点半的时候,弥撒摇响了手摇铃,清脆的铃声中,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他匆匆捧着厚大的《圣经》上台。而贝德则将一张唱片放上留声机的转台。唱针下流淌出端严舒缓的乐声,台下众人一同起立,弥撒便行问安礼,并与众人一同祷告。

  序乐的余音和着祷文汇成一首诗谣,在缄默以前将金色的信仰埋入心底。

  冬日的阳光轻如雾霭,穿过窗棂落在礼堂之中,照亮每一个人的面容,在静谧之中孕育出璀璨的祈望。

  ———《铭记恩典》。

  弥撒清朗的声音,犹若雨入胡泊,初响渐远的歌声在空气中荡漾而起。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少年少女们清亮的声音,青年男女磁性的声音,以及老人们略带沙哑的声音——诸般音色协调在一起,共同唱响一首歌:

  舍身十架上,宝血洒黄尘。

  闪耀的意志,珍贵的思念。

  牺牲的爱是生命之水,流向浩瀚转动的世界。

  尘寰各处是相同命运,谁人不在薄暮中彷徨?

  风雨晨曦的黎明之中,群星寂寥的夜幕之下。

  你的轻喃犹若波峰穿过蛮荒,使我等沉寂的心灵复苏。

  蒙祝福赦免罪过,借诗谣点亮瞳眸,用滚烫的双唇称颂汝名。

  只愿驻留你身侧,各各他山崖壁下。

  深深铭记,久久倾聆。

  抱持敬爱,恒常如是。

  婉转翩然的歌声,就像一道越过光阴长河的凝实锁链,一如星辰环绕着宇宙,一如玫瑰花藤攀延在荒芜的城垣——所谓传承,亘古不变。

  在刀耕火种的时代里,人们一度凝聚在信仰旗帜下,以顽强的心灵催动步伐攀越蛮荒与艰难险阻,终使文明抵达了丰伟的高度。而时至今日,人们在自满中变得傲慢,那些古老的信仰,一些人将其嗤笑为穷苦人涂抹在面包上的奶酪,或是无能之人藏匿心灵的幻境。

  “但是,什么也不相信的人才是最脆弱的……他们患得患失,时常迷惘在道路上,”青年倚在礼堂的角落中,悄然掏出了一直戴在身上的项链摊在掌心。

  那是一枚银质的徽章,被精心镂刻成六角雪花的样式,上面嵌有一只雕刻精细的镀金海雕。那是母亲赠予他的礼物,据称是带来好运的护身符。

  “……算了,也罢。”攥紧了手中之物,青年敛去了失落的神色。

  无论选择怎样的道路,人总会在某个时刻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而对于寄望于写作的诺兰德而言,这种体悟则再寻常不过。书写着故事,就像一场无尽的远征,怀揣孤独的荣誉和沉寂的热忱,不断前进,不可在彷徨中祈祷,不可于喝彩中迷失。所谓的作者,就是一匹不被理解的怪物,始终用一张疲倦的面孔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

  因此,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始终都无法给予任何人信赖。

  忽然,耳畔传来熟悉的报时乐,回过神的青年赫然发现已是正午十二点。

  座钟的音乐盒响起了熟悉的《大河之歌》,回首之间,诺兰德瞥见了子伫立在角落一侧的少女。

  纵然寒冬已至,她依然穿着那套单薄的制服,映着蒙蒙光尘的瞳眸好似闪烁的翡翠,充盈着一种冀盼。

  少女轻启双唇,呢喃着不可闻的简短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