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一次为失败而苦恼,开始质疑自持的所谓才能之时,我回顾这数年的生活常态——报纸、杂志与快讯一类零碎化的信息填满了我的时间,而潜心读过的书屈指可数;我不再对某事提出自己的意见,而是在众多的评论中寻找合胃口的给予赞同;我还在写作,像年轻时那样耽于事物表象的浮华,把各种借来的观点强扭其中,在我虚有其表的文字之下徒留空洞。

但我的自负仍逼迫着自己在原地打转。

直到遇见了你。

你机敏纤细的内心,一如年轻时的我。

但你却是如此的不同,你拥有谦逊与信赖。

世界上的人形形色色,而你——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只存在于故事中。

又或者是,在那些远去的青葱年华里。

教堂的木屋顶,暖黄的灯火,你抚过钢琴琴键的指尖。

我苍白脆弱的幻想,甚至不及你弹起的稚拙的音符。

同时,那也让我想起了都快忘记的道理——故事源自现实。

           诺兰德·莱昂哈特

          1957.10.23西街教堂

无论什么时候,那些怀揣着梦想,并为之付出的年轻人都是一个样子。

曾经的年月里,诺兰德·莱昂哈特的胸腔里也蕴藏着一颗情感丰沛、充满激情与活力的心脏,并且他也曾用那青涩而自信眼光去观望这个世界。

他曾经在十七、八岁时碾转在各地,一直从最南端跑到最北边。

在北境某个寒冷的城市里,他曾在咖啡馆里发现了一名失去双腿的女孩,热忱地阅读着一本介绍舞蹈的书籍。

在之后的日子中,当他站在辽阔的冰原上时偶然回想起了那一幕,便在笔记本上这样感性地写道‘寒风中,享受着香烟的雾气与冰冷的天与海一同填满胸腔的快感,我又想起了那个那个梦想成为舞蹈家的女孩,如果她的双腿仍在,如果把这无尽的冰原作为她的舞台,那将会是一场怎样美丽的演出。’

那时的他醉心于旅途与文字带来的美的冲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卑劣。

对那位姑娘,他甚至没有与她相谈片刻,仅仅是将捕捉到的瞬间冠以自己的幻想——然后确信了这就是真实。

即便那位姑娘真的起舞在千年的冻土上,确实颇为动人,但那不可能。

愿意为之起舞的,是青年幻想中的影子。

诺兰德就是这样的人,热衷于幻想,又纠结于现实,同时在这之间追问着真实——也就是自己想要看到的事物。因此他拿起笔,凭着年轻人漂泊的思绪肆意涂抹自己的所见。

当然,许多人的青年时代也都会有这么一个时期。

纵然自负,他们却对一切问题都乐于去思索。青涩尖锐的眼光与身体力行的实践,给了他们勇往直前的气魄。

他们时常听到来自心底的某种呼唤。那声音就像是旷野或山谷间的风,发出模糊又无比真切的诉求。

使命感——无论是否被意识到,她就是存在着。

她引导着人们,去发现那些闪光的事物。当画家瞩目于群星流转横飞的色彩与光辉,当音乐家聆听到雨滴落下飞扬的旋律,她如此深刻地存在着。

而随着时光飞逝,她好似晨曦中淡去的星辰渐渐式微,遥不可及。

而另一些人,则为之倾注一切。

热忱与激情,才智与勤勉,缺一不可的砥砺,生命静谧地燃烧。

这是一条孤独之路,在长夜中蜿蜒悠远,看不到曙光。

诺兰德·莱昂哈特身处其中,如今的他已经二十七岁。

八年之前,他立志成为一名作家而踏上旅途,或许是为了发泄创造力,也可能为了单纯的自我满足,又或者想印证什么观点。

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得出一个明晰的答案,甚至在迷茫中把光阴虚度。

今天是十月九日,虽然尚算晚秋,但此时已十分寒冷。

这片土地上已有稀疏的雪片浅落在铜制的街灯上,千万人家庭院中枯瘪篱笆下的泥土也在寒风中冷硬。川流的河水舒缓下来,岸边民家的窗棂挂上了冰箸。毫无疑问,初冬早早地到来了。

然而塞农却不同于西部地区大部分城市,这座工业城市的冬季因为低气压总是布满阴霾,浓厚的灰色云雾像是凌乱的帷幔掩着楼群,就连大湖吹来的湖风也撩拨不开。

大量的工业余热因而弥留在城间,使得这里总是潮湿而暖烘,并且弥漫着废气刺鼻的味道。

这种像是沤烂的稻米混着机油的味道让诺兰德心神不宁,他不由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借此来驱散这种令人反感的气味。

淡紫色的雾气在凌乱的书房中升腾,镇定心神的香气令青年烦躁的心情得以舒缓。他一口接一口地吞吐着,抓起了案上那被退稿塞得满满的信封,熟练地将它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又犹豫了片刻,把它拣起来放到了书架上。

他已经习惯了失败,但望着桌面上散落的手稿,依然抑制不住内心里失落的感觉。

男人撂下了手里的钢笔,到洗手间里打开了水龙头,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他抬起头,从斑驳的镜中审视自己。

他混浊的瞳孔映着铁锈,黄色的碎发像外边的枯草般乱蓬蓬地扎拉着,爬满胡渣的下巴就像蒙了一块毛糟的破油毡。

“...”诺兰德对着镜子挤了挤眉毛,按灭香烟叹道:“又这么难看,伙计。”

应该放松一下,然后考虑下一个工作的事情了。

为了养活自己,诺兰德经常会做一些兼职,存一些钱之后就继续埋头写作,从洗车工、卡车司机到超市装卸,他都干过。

草草地整理了一下,他便揣着钱离开屋子,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街拐到了那间经常来的小酒吧,然后到吧台前要了整瓶的烈酒。

这种性味俱烈的酒是北方人在严冬中的最爱,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在阳光下长起来的南方人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种东西。

或者就是不久前,第十次的长篇小说退稿纪念时。

“著作等身”可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即使是写满字的废纸也一样吧?

对这件事,虽有些失落,但他心里也不甚在意。

所谓写作并非这一行为本身,而是一个探索的历程,比起喝彩与荣耀,他更想搞清的是深埋于心底的模糊向往。

好奇与追寻是无法拒绝的本能,这是从人之初啼就已经拥有的东西。

青年将味道刺激的酒液一杯杯灌进肚里,头脑有些发热。他撑着酒瓶,微微眯起了眼,燃起一支香烟,独自吞吐着云雾。

这时,一名魁梧的中年工人走进酒吧,到吧台要了一大杯扎啤。

他用沾着机油污渍的手接过酒保递过的扎啤,猛灌了一口,“工作之后的啤酒,没有比这更爽快的!”感叹之余,他瞥见了身边的诺兰德,熟络地咧嘴一笑:“嚯,你小子又来了?退稿纪念?”

“是啊,生活常态...话说回来,约瑟夫先生,你今天这么早就下班?”诺兰德晃着杯子打哈哈,“弥赛尔今天没来抓你回去,你没对他说?”

“没告诉他,今天我多喝两杯休息一下。”约瑟夫用肩头的毛巾抹了一把脸。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俩这样真的可以么?”诺兰压低了声音。

“你指哪方面?”约瑟夫抢过一支烟,点了起来,瞟向诺兰德。

“你们俩个啊....”诺兰德提及这件事时,多少有点尴尬。

就他知道的情况,约瑟夫今年四十岁,梳着个油汪汪的大背头,喜欢大嚼火腿喝啤酒。他在东区的汽车修理厂上班,在大战期间当过坦克兵。他室友名叫弥塞尔·凯特拉,是个三十岁的男人,可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容貌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他有着一头金发以及眼梢微挑的杏子眼,眸子是像祖母绿一样的颜色。他的思维敏捷而言语伶俐,在自家开的杂货铺做掌柜,天天把帐目算计到每一个零蹦儿,却时常送糖果和小玩意给来光顾的孩子们。另外,他们俩都是北方人——不过,对比之下,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种族,以魔幻小说来说就像巨人和精灵的差异。

“哈哈哈哈...”诺兰德的话在约瑟夫听来似乎是一个笑话,他不禁大笑起来,给烟呛了一下,拍着胸口缓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我不想对你撒谎..只要不打仗,一切都很好。”,他打了个嗝,立刻有半团烟雾从嗓子里冒了出来,“十年前的大战,可够受的。”

“你就不担心吗?”听着中年汽修工的发言,诺兰德不再说什么。虽然时下这种情况被视为异类为大多数人所排斥,甚至还有人因此而被拒签工作或遣送。然而中年汽修工却从不把这当回事。

“不担心,你得知道,这种影响是有限的,至少不影响一个人价值的体现....好吧,我大腿够粗!至少老板和小弟们可不会说我闲话,只要不是铁渣子,我连坦克都修得好!”约瑟夫摇荡着酒杯里的泡沫,长叹一声,目光黯淡下去,“再说,有些事情并不简单,对我们来说....战火的考验就是彼此最深的联系。我永远是他的车长,而他永远是我的通信员,这在那次战役的荒原上就注定了。”他掏出一串身份牌紧攥着抵在额前,默默说道:“修汽车也好,开杂货店也好,资助孤儿院也好,我们只是在代他们实现愿望...我们选择了活在过去,这是,弥补或者赎罪吧。”

大战持续了五年,作为最初参军的一批,约瑟夫应该在二十五岁左右,而弥赛尔大约是十五六岁....而五年的战争,足够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这么想着,诺兰德点了点头。

“不说这些,话说你也该考虑找个稳定的工作了吧?”约瑟夫灌了口啤酒,有一搭没一搭说道,“不为自己,也该为有了老婆孩子之后想想吧?”

“...???”诺兰德翻了个白眼,“你来跟我说老婆孩子?”

“哈哈哈哈...就那么一说,自己生活自己选择。”约瑟夫尴尬地笑着,打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回去了,别喝太多啊,会受不了的。”

“你不是要多喝两杯么?”

“还是算了,和弥赛尔出去转转,这段时间他一直待在店里,天天跟一堆小家伙玩有什么意思。”把黑乎乎的毛巾往肩头一甩,汽修工起身径自离开了。

诺兰德并没有听约瑟夫的劝阻,又多喝了两杯,直到在舞池中那些青年男女的放浪身姿在灯光中模糊成一片。

现在的塞农,赶上了又一次的淘金潮,人人都在追寻着更富裕、更好的生活。

城市充满生机,毋论庸碌的白昼亦或迷离的夜色。

战争早已远去,这是——新时代的开幕。

月上枝头的时候,诺兰德才颤颤悠悠地离开了酒吧。他一个人在路灯下昏暗的大街上走着,脚下落叶沙沙作响,夜晚凝霜的大气让人像泡在冰水中。

诺兰德并不在意,纵使他只穿着一件老旧的毛衣和一条牛仔裤,在血液中灼烧的酒精依然能够驱散寒冷。

漫无目的地数着路灯微弱的光亮,青年想起了一些往事。

曾经他一个人在外闯荡了。

一望无际的海岸线,繁华的大都,北境千年的冻土上。这些地方都留下过他的足迹。

那个时候,他搬过货物,跑过快递,在汽车旅馆打杂。凭一双手赚取微薄的薪水,靠一双腿跑过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他曾在高峰上忍受冰风的吹袭,在星空下挑着手电,在国道边的帐篷里啃着冰冷的罐头。

每一个夜晚,他都不曾停歇。狂热地追寻着心底那真挚而模糊的愿望。一支钢笔,成打的笔记本及一瓶瓶墨水,将路上所有的见闻都执着地记录下来——破海而出的朝阳,冬风中飘散的雾松,这些景色变成了确切的文字;一个大战中的老兵算不上凄苦却让人啼笑皆非的爱情故事,一位小妈妈对孩子们简单而美好的期望,他将自己的幻想糅进别人的故事,书写记录。

历经两年,他的旅程告一段落。他回到家中,翻着那一打素材和草稿,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写出了一本有些失真的书,为自己的旅程划上了句号。

书的名字是—《路》。

之后,青年试着把它寄到了一家出版社。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书竟然出版了,而且十分畅销。用那些主流作家的话来说就是“卖的很好”。

理所当然的,他获得了不菲的报酬,也小有名气了一段时间。

可是,当他继续着创作。但那种灵感不断的状态却突然中断了,长达数年,他都没有再写出好的作品。

事实上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并没有明白“灵感”的源泉是由殚精竭虑的思考中迸发,而非一时之喜的手舞足蹈。

当他来到了塞农,购置了一套还算凑合的便宜房子。然后像很多人一样开始在庸碌的生活中等待,期望有最后一碇砝码来打破这杆衡量着得失的天平。

支持与理解,只需要再多一点点......或许吧?

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是止步不前。而且,仿佛将被拉入一个正在形成的圈子。

这座城市开始跟随着黄金的时代向前奔跑,每天都十分匆忙。人们甚至无暇好好低下头,认清你我,以及对与错。这种强大的动力,不知会把人们推向何方。

诺兰德精神恍惚地思索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黑暗中走去。远处的道路消失在夜空之中,仿佛没有尽头。

逸散全身的酒精令他四肢逐渐麻木,耳边回响的,大概只风声。

与......歌声吗?

“岁月乘着河水流向远方…我独自踏在柔软的白沙上,走过先贤受洗的河畔..古老的圣灵啊,就顺水流向永世.....”

伴随着有些蹩脚的钢琴旋律,那清脆的嗓音掠过小教堂的窗棂,穿过道路两旁月光下的婆娑树影,好似雨雾中风铃的鸣响,让人听不真切。

诺兰德不禁驻足,侧耳倾聆。虽然有些破碎,却依稀辨得出这原本该是一首端严舒缓的曲子,但演奏者明显对此不以为意,和着音乐浅唱,陶醉其中。

这稚拙的歌声,令人想昂首仰望繁星。

于是他走过去在小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放松地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全心享受着这一刻宁静,任由歌声搀着烈酒的余韵在脑内盘旋,直到一头栽倒在地上。

而小教堂的礼堂中,演奏者的歌声被门口什么重物摔落的闷响打断了。他的手指不舍地离开了琴键,微微地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出了脑袋。他小心翼翼地向着黑暗中张望,却在低头间发现台阶下有个躺倒的陌生人。

外边夜色已深,破烂的街道上那几盏报废的路灯还偶尔跳起不详的电火花,不但无法去驱散丝毫的黑暗,反倒凭添了一份诡异。他感到有些害怕,身子不禁抖了抖。

“…与我同在。”犹豫了片刻,他一把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鼓起勇气向青年走去。

过量摄入酒精会失去知觉,但在你已经昏过去的时候,这种常识便毫无意义了。

当诺兰德眨巴着酸疼的双眼醒来时,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陌生的木质房梁上那盏微弱的灯火,他心中不禁感慨,“....这里是什么地方...”青年被酒精浸透的脑袋还不太清醒,他边揉着太阳穴边喃喃。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耳边只有座钟的喀哒声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片刻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

诺兰德循着这略熟悉的声音望去,一个穿着朴素的黑色修道服的孩子正挽着袖口,边蹲在旁边的水盆前将毛巾用冷水浸湿,边投来垂询的眼光。

“...这不是唱着圣歌的天使么,是上帝派你来拯救了我这个昏倒在教堂门口的可怜人吗?”青年认出了那清脆的嗓音,有气无力地开玩笑道,“那如果我昏在饭店门口,会不会被塞进烤箱?”

“…你…”孩子听到诺兰德的冷笑话,汗颜地扬起了眉毛,抖了抖手中的毛巾,轻轻拧到半干,向诺兰德走了过来。

他约摸十三、四岁,墨色的长发柔顺而亮泽,由一根褶皱了的紫蓝丝带扎成了马尾,顺着脊梁柔韧的曲线垂落在腰间。长长的双鬓疏松地贴在面颊两侧,当他迈开轻缓的步子时会微微飘动。

他蓝色的眸子如初春泛蓝的湖水般明澈,鼻梁下略有些苍白的薄唇微抿着。一身老旧的黑色修道服,不知为何沾了些泥土,穿在他瘦弱的身上显得有些松垮。

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却有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祥和气息。加上其清秀的容貌,产生了一种青涩的中性美感。

“...这孩子…黑发蓝眼?混血儿吗…很漂亮。”诺兰德心中感叹,同时也产生了一个疑问,“不过,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瞥了一眼他的头发,又暗自揣测:“会留那么长的头发…大概是女孩吧…”

“你的烧还没退吧..”当诺兰德纠结于这个问题的时候,孩子已经喃喃着走到了床前,在青年惊讶的目光中俯首以柔软的唇触了一下他的额头,“….还是很热,可以烧开水。不要下床,要好好休息。”说着,她将冰毛巾敷在了青年的额头上,边对着被冰水冻红的手心呵着气边转身离去。

“…谢谢你…小妹妹…”诺兰德觉的舒服了些,就又闭上了双眼,缩进了干洁温暖的被窝里哼道:“麻烦你家了..明天早上恢复过来我就走。”诺兰德猜想着她约是教堂里牧师的孩子,或者是留宿在这里的亲戚家的小孩。

窗外的风俞来俞大了,呼啸着穿过寂静的城镇。夜空中的浓云像海一样汹涌着波涛,没过弦月的微光时,下起了夹杂雪花的冷雨。小教堂的卧室里,摇曳的灯衬着梁上像木枯褐的赭黄色,壁炉中簇动的火苗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在四壁之间填了一抹温馨。

诺兰德很快便睡着了,然而他的话却让孩子有些在意。当那孩子回过头开口正想说什么时,看到青年早已睡去,便作罢了。

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他爬上了另一张床,脱下了修道服整齐叠好后,换上了干净的睡衣,拉灭了灯在被子里蜷缩成了一团。

夜是沉寂的。

漫长而温暖的黑暗中,诺兰德做了一个梦。

在幻想的世界里,没有战死的士兵,没有因饥寒交迫而死的人。人人都有一个等着他们回来的家,温暖的灯火在星空下熠熠生辉。

当他笑了起来,梦,也就在清晨泛白的光晕中落幕了。

睁开眼睛,熹微的晨光之中,伫立着清瘦的黑色背影。

那孩子的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卷起的袖口中露出的胳膊还沾着水珠。

“做了个好梦吧。”孩子望着他,“昨晚起来给你换毛巾的时候,也在笑呢。”说着,又走近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好像也退了。”

“嗯,的确是个不错的梦...”诺兰德打量着她,虽然酒精令他还有点头痛,但昨晚的事依然记得很明晰,“对了,昨晚是你....”

对方伸出食指,作了噤声的手势道:“有一个好梦就足够了,那是恩典。”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诺兰德也没多言。四处张望,发现这间屋子虽然非常老旧,但是打理的干净整洁,几张床铺有序地排列在一起,一边的组合柜上还摆放着一些礼器。墙皮有些剥落的一角,挂着小幅用纱帘虚掩的圣像。

“你是个勤勉的人。”孩子看了四处张望的诺兰德一会,眨了眨眼说道。

回想起过去自己磨烂的一双双皮鞋和现在的一大堆退稿,诺兰德边下了床胡乱叠着被子边心不在焉地答道:“没错,我是有很拼命地做一些事情。”

不过没什么结果就是了,这个可不太好说出口。

“老师说过,人只有努力才会蒙受恩惠,”对方喃喃着,走了过来,帮着整理好了床铺。

“说得很有道理。”诺兰德撇了撇嘴,问道:“妹妹,你是这里牧师的亲戚吗?还是留宿在这呢?”

“我是男的,我就是西街教堂的神甫—弥撒·托尔莉雅。”诺兰德一开口,弥撒便蹙眉歪头凝视着他,“对了,你的名字是?”少年打量着眼前这个一头金色碎发,眼角有些下垂,长的一脸严肃却穿的邋邋遢遢的青年。

“唔,我是诺兰德·莱昂哈特...”诺兰德吃惊地问道细细打量着这个小神甫,暗自揣测着,“原来不是漂亮的小妹妹,而是美丽的少年?这样的身高...一米五吧?大概也就是十二丶三岁的样子,具有中性感的容貌,而且身材纤细还留着长发…被认成女孩子也很正常。但这倒不值得大惊小怪….可这个年纪…”诺兰德对此深感疑惑,便问道:“...你还这么小,怎么会是神甫呢?而且…男孩子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

对于这个问题,弥撒只是温驯地垂着眼,唇线紧抿不言。然而他双手下意识地攥紧胸口十字架的动作,却被诺兰德注意到了。

“抱歉…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诺兰德困惑地抓了抓头发。

“不..没什么,头发是因为..老师曾经说过,是为了纪念某位正直的东部军人…所以在十八岁以前不可以剪短头发…但是关于他的事情,老师却未曾对我说过,我也不明白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虽然在大战中是敌人,不过他应该是个好人。”弥撒定了定神,胡乱地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便快步朝厨房走去,“我去弄些吃的,如果饿了的话,吃些东西再走吧。”

诺兰德望着弥撒的背影,发现他漂洗得有些褪色的修道服上沾着些泥土,大概昨晚是他一个人把自己弄进屋子里的。那对于他的体格来说,一定是件相当辛苦的事。而且,已经初冬了还穿的这么单薄,难道他只有这一件修道服可穿?

或许,他是一个人在生活?那么他的家人呢?

诺兰德皱起了眉头,支着胳膊歪着脑袋开始发挥一个作者当有的想象力揣测起弥撒的境遇,同时下意识地摸出了香烟叼在嘴边。

“啊,不行。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诺兰德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敲散飘逸的思绪。正欲点燃嘴里的香烟,却发现烟已经攥在忽然出现的弥撒手中。而少年正不满地撇着嘴,紧蹙着眉瞪着自己。

“不、不好意思...我忘了教堂是不能吸烟的。”诺兰德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弥撒不语,在诺兰德惋惜的目光中将那盒皱皱巴巴的烟随手甩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扔进垃圾筒,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诺兰德在桌子旁坐下。

诺兰德很没出息地悄悄把那半包烟从垃圾桶里拣出来揣进口袋,回头看见桌上的盘子里——只有两个煮熟但已经冷掉的土豆,简单地撒了一些盐。

“你早餐...就吃这个吗?”诺兰德对此有些诧异,伸手去抓那让人看了就没胃口的土豆,想看看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可以入口,手却被打一下,“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他疑惑地问道。

“不可以,还没有祷告。”弥撒又瞪向诺兰德,眼里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啊啊...是啊...”诺兰德虽是个无神论者,可入乡随俗,便也敷衍着随弥撒做起了餐前祷告。

“予我等垂怜,清我等罪恶;赦免我等过犯,垂顾并医治我们的病弱。荣耀归於圣灵,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冗长的祷词,弥撒却毫不在意地吟唱了三次,最后画了一个十架为这顿朴素到极点的早餐降福,道:“神及圣灵,请降福你仆人们的食物及饮料,因你是神圣的;恒常如是,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

“这...对着两个土豆做了这么认真的事…”诺兰德暗自汗颜。

阅读的习惯令他积累了不少知识,据他所知,这是极其正规的早饭前祷文。而那些劳神子的玩意还有午餐、晚餐的版本。

“另外….饮料在哪….?”青年还是忍不住揶揄道。

弥撒又蹙眉歪头凝视着诺兰德,半晌端来两杯白水,便简短地说道:“吃吧。”。

“还真是别有风味啊...初冬早上的冷土豆...”诺兰德咬了一口冰冷的土豆,粘腻的口感直噎嗓子。

“怎么,不喜欢吗?”弥撒擦了擦嘴角的土豆,问道。

“难道你喜欢?”诺兰德无力地反问道。

“...神赐我等食粮与水,使我们活着已是恩惠。再说,反正肚子饿了什么都好吃。”少年微微蹙着眉,闷声说道:“好了…不要试探我的信仰…快吃吧….”说罢,歪头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注视着诺兰德的眼睛。

他曾听爷爷教诲,说话时看着别人的眼睛,话语会更富有说服力。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他那苦闷的表情出卖了他真正的想法,很显然他也觉的这东西相当难吃。

“我说,昨晚是你一个人把我...‘搬’进来的?”诺兰德不知道该用什么动词。说实话,对于他来说这个清丽瘦弱的少年如何把一百四十多斤的自己弄进来,也算是个迷。

“嗯。”弥撒颔首。回想起昨晚自己一个人将这大家伙弄进来还真废了不少工夫,不过不是“搬”而是十分狼狈地拽着腿“拖”进来——顺便连教堂的台阶都抹得干干净净。但是自己已经帮他把身上的泥土弄掉了,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强压下想笑的冲动,少年的身体有些颤抖,声调都欢乐得拐了弯,“神..告戒人们..嗤..要彼此相爱..互助....呃、咳咳咳....”结果被嘴里又粘又粉的冷土豆噎了个半死,咳地双颊涨红,拍着胸口顺气。

“....你还是等我一下。再怎么说这东西也太没营养了。”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诺兰德担忧地咧嘴。摸了摸还有几个钱的口袋,便在弥撒疑惑的目光中跑出了教堂。

弥撒停止了用餐,默默等待着对方。

片刻后,诺兰德提带着一份热腾腾的早点回来了。

少年疑惑地望着他,随即低落地垂首,拽过盘子继续小口吃着冷土豆,平静地说道:“不喜欢的话,也不要浪费食物。”话未说完,他面前的盘子里突然多了一张刚出炉的夹满馅料的三明治,喷香的气味令人食指大动。

“多亏了你,我醒来的时候才不是躺在医院的床上。”诺兰德笑道:“而且,还在这里做了个好梦,谢谢你。”

“........”弥撒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虽然惯于善待别人,却不太会接受他人的好意,这会儿竟不知如何回应。

“怎么了,吃吧。”说着,青年坐了下来,边吃边打量着这里。

门外的小礼堂只有几排长椅,前边班驳的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圣像,阳光透过印有彩色小花的玻璃洒了一地。这个老旧的小教堂散发着一种祥和安定的氛围,让人感觉到心灵的宁静与舒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弥撒床头的两本书上。

一本是厚大的《圣经》,而另一本是——《路》。

他走过去,静静地翻开那本书。熟悉的句子,此刻像是闪光的泡影。

“那是我最爱读的一本书,我很喜欢那位作者。”弥撒将土豆就着百吉饼吃得津津有味,抬头望着诺兰德。

“啊,是吗?”诺兰德自嘲地挑眉,“啪”地合上了书,转向了弥撒。

再对上那双湛蓝瞳眸的一瞬,诺兰德眼角一颤。

他猛然回想起,那时在列车上望见的那道教堂外的苍黑身影。

一如眼前的弥撒这般纤细,衣服上沾染着些许泥土,带着草叶与露水的香气。应该也有这样一双像星星般蔚蓝的瞳眸,当凝视着别人的双眼时,会传递出一种能镇定人心的力量,仿佛给予你认同。

诺兰德定定地注视着弥撒。

沉默了半晌,他最终只是简单地询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嗯....只剩,不,只有我一个。”少年垂下了头。

“果然是一个人吗?”诺兰德暗想,犹豫着问道:“那个,我想在这里借住,可以吗?”

如果能搬过来的话,就可以把房子租掉,生活来源也多了份保障,这非常不错。但这并不重要,他之所以想这么做,是因为内心的冲动。这个孩子,拥有宝贵的品质——谦逊,善良,温柔和信赖。

就像照亮人心的火炬,为长夜中的孤独之路点起一盏灯。

“可以。”弥撒嚼着东西,正想着浪费食物固然不好,但这可能是自己吃的最撑的一顿了。听到诺兰德的询问时,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了。

“呃,这是否过于草率?”对于弥撒的反应,诺兰德汗颜着腹诽:“这么轻易就答应一个...才认识一会的人的要求...到底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

“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而且这里的床位还很多。”弥撒的语气十分肯定。

“哦?”诺兰德感兴趣地问道:“请问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弥撒坦言道,便滑下了凳子,朝着诺兰德走了过去,只是仰着头望着青年的双眼,又认真地说道:“但是人应该相互信任。”

“好吧,我不是个坏蛋。”诺兰德有些无奈地扶额,说道:“可也不确定就是个好人...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不客气了。”

“嗯。”弥撒没有正视诺兰德,悄然握紧了胸口的十字架。

“谢谢,你可算帮了我一个大忙啊,这样的话也会有更多时间来创作吧。”诺兰德笑了笑,径自走出教堂,点燃了一支香烟。

“你...是作家?”弥撒清蓝的双眸璨然一亮,也跟了出来,仰慕地问道。

“大概吧…”诺兰德想了想,挠着脸道:“不过我自己来说的话,是个作者吧。”

“那,以后可不可以...多告诉我一些有趣的故事。就像你刚才看的那本《路》当中的一样....”小声地提出了要求,弥撒的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诺兰德意味深长地看了弥撒一眼,伸出宽厚的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我答应你。”又看了看那本书。

其实他们早就见过了对方,他这样想着。

“谢谢你。”弥撒心中呢喃,悄悄攥紧了合在掌心的十字架。

“你一直是自己生活吗?很辛苦吧。”诺兰德终于没按捺住泛滥的怜悯之心。

“呃、并不会。”弥撒尴尬地抬头,“教区会给我生活费,只是...”说到这,他的眼神一黯,语气也冷淡了,“...为了某些事,用掉了积蓄。”

“啊...”诺兰德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弥撒。

“……”弥撒沉默地注视着他。

“哈哈...和想象中非常不同啊。”诺兰德打着哈哈,抹掉了脑海里拼出的关于弥撒的凄凉境遇的图象,“你看,两个冷土豆就能让我联想到你拿着兜火柴在雪地里卖的情境…哈哈哈哈…”

“哎,其实昨晚我看到你的时候也想到你缩在巷子角里捧着酒瓶的样子。”弥撒的表情有些诧异。

“……”

“……”

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