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农的天色渐暗。

浑厚云层闭拢了渊隙,一抹金红色的霞光悄然褪去;湿冷的风低啸着掠过街道,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城间的灯火透过窗棂,在徐徐的雨幕中连绵闪耀,好似道路向远方延展。

在车流渐稀的公路上,诺兰德载骑着老旧的摩托车,载着莎拉狂飙疾进。

雨水劈打在他低伏的身躯上,车速倏然加快。马达低沉地轰鸣,少女飘舞的裙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莎拉,去证实你的猜想吧。”诺兰德对身后的少女说着。

摩托车突突地停进了旧公寓楼拐角的杂货店前,借着店内的灯光,莎拉轻巧地一跃跳下了车。

“千万小心,虽然是你叔叔……”青年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雨水,点起一支香烟,话锋一转:“但他做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若情况有变,我们就跑。”他拍了拍摩托,“田中老板的哈雷摩托可不是我们那台‘进取号’,绝对可靠。”

“嗯,我知道。谢谢你,诺兰德。”莎拉重重地点了点头,也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只身跑向了公寓楼。

若真能见到叔叔,她有很多想说的话。

想质问他行动的意义,那道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想深切地理解,这些年来他的孤独与悲伤——然后,想与他立下一起奔赴未来的约定。

纵然是自私而难以实现的愿望,这念头仿若温热的火焰,漫溢于少女心中。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冷静下来,推开了单元门沿着楼梯快步向上。

“可能叔叔就在里面,还是不要惊动他…”她嘀咕着,摸出钥匙悄悄打开了公寓的门锁。

许久没人居住的房间,此刻书房的方向却飘出烟草淡淡的苦涩气味。

这熟悉的味道。

少女的心中为之一惊,四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恍惚地走了过去。

当她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房门,闯入视野的赫然是——黑洞洞的枪口。

手枪拉开保险的脆响恍如洪钟大吕般激荡着少女的心灵。

书房内,一个身穿空军夹克,戴着墨镜的魁梧男人正举枪指着她的脑袋;而在他身边的另一名青年男子,也同样如此。

莫大的恐惧和战栗席卷了少女全身,但于此同时她骤然想起了诺兰德的话:

——情况有变,我们就跑。

几乎没有迟疑,她一把关上了房门,拼上性命全速冲下楼去。

那两个男人似乎没有追来,少女紧张地思考着这突发的局面。

他们究竟是谁?是叔叔的关系者?

他们没有追来是意识到自己是阿姆斯丹的侄女吗?

亦或是——调查叔叔的警察?

房间里的证据应该已经被消灭了,电台、子弹盒和好像弹药改装工具的东西都扔掉了,特别是那组谋划议员枪杀案的高清街景照片也烧了,应该没有露出马脚的地方……

“诺兰德,快,快走!!”来到楼侧的便利店,莎拉一边飞身跃上摩托车,一边焦急地低喊道。

“好,我们走!”诺兰德没有二话,啐掉嘴边的烟头一把将油门拧到了底,机车咆哮着破开雨幕猛冲而去。

他没有直接将车驶向西街教堂,而是多留了个心眼,往市中心的方向开去。

一路狂飙穿越大街小巷,直到田中老板的拉面店前才稳稳停住。

“老板,我来还摩托车,顺便再来两碗面。”诺兰德拍了拍摩托车,边冲店内高喊着。然而当他下了车,却发现后座的莎拉脸色苍白,双腿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好了,莎拉,我们进去吃点热乎的冷静一下。”诺兰德安抚道,像拔萝卜似地将少女一把抱了下来。

良久,莎拉才平复了情绪,随着诺兰德进了店里。

田中老板的拉面店自搬到市中心后,整个店面焕然一新,装潢颇显古色古香的韵味,角落的唱片机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令人舒适放松。

“怎么样,小子,我的新店不赖吧!”田中老板在柜台前吆喝,一如既往地甩给诺兰德一支好彩牌香烟。

“看不出来啊老板,你这些年还没少赚。”诺兰德挑眉,“话说搬到市中心了,那个小学老师兼杂志社的编辑是不是常来啊,倒是站长是吃不上你的拉面了吧。话说给我来两碗拉面,一瓶清酒。”

“诗音她周末在这边上班的话,基本都来,已经是老主顾了。站长那我也会超速送餐的,我们这的伙计可有两位是暴走族的摩托手。”田中老板抱着胸吹嘘:“去那边坐吧,我全新口味的拉面保证让你吞了舌头。”

落座后,很快两大碗拉面和一瓶清酒被端上来,莎拉笨拙地用筷子卷起一大团面条塞进嘴里大嚼特嚼,最后“咕嘟”一口咽了下去。

“你慢点吃,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诺兰德喝着清酒,悠悠地问道。

“我刚被人用枪指着。”

“啊?”

“我说我刚被人用枪指着,两个人,两把手枪。”莎拉急促地低声道。

“…………”

“不是开玩笑,那可是真枪。”

“嘶……”诺兰德焦躁地用食指敲打着桌面,“好吧,从整件事来看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那对方是谁,你有头绪吗?”

“要么是叔叔的关系者,要么就是警方、调查局之类的吧。”莎拉忿忿地握紧了筷子,悔恨地说道:“可恶,就在我们还一头雾水的时候,竟然已如此逼近…”

“我想,是警方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他们应该已经锁定了你叔叔。如果是你叔叔所在的团伙,因为败露了什么,他们想灭你的口也不是不可能。”诺兰德低吟:“这两个警方人员,大概是误把你当成了阿姆斯丹,才如此戒备。但是……”他瞥了一眼莎拉,迟疑着开口:“你叔叔还真是个头号危险人物,若是真的对上,他们可能不会犹豫。”

“……是嘛、亏你还能这么平静呢。”莎拉撇了撇嘴,艰难地说道。

“还能怎么办呢。打从弥撒选择帮助你,我就设想了最坏的局面。”诺兰德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平静地挑眉道:“但无论如何,已经决定走到最后,不是吗?那么必须去面对——我们一起。”

说着,他将一口未动的拉面推到一边,站起身来。

关于这件事的结局,他曾做过无数可怖的想象,甚至为此感到无奈和可笑。

这种也许翌日就会被原子弹消灭的时代,努力去思考未来的意义实在有点空虚。

但若是为了莎拉与弥撒这两个孩子的话……

那他一定要将未来紧握在手。

“我去和田中老板借用下电话,拜托约瑟夫加快密码机的复刻进度。”悄悄攥紧掌心,青年向柜台走去。

莎拉没有说话,重重地点了点头。

片刻,诺兰德从柜台后面出来了。

“约瑟夫说他会尽力而为,”他心情复杂地叹息:“揭开谜底,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事情终归走向了不可把握的地步。

此刻,莎拉逃离的旧公寓中。

“汤姆先生,刚才那小姑娘大概就是阿姆斯丹的侄女?放跑她没关系吗?”

“格里森,我是觉得以后可能会有用上她的地方。现在强迫她可不好——反正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刚才安全局发来信息,阿姆斯丹和袭击办公室的肯尼特确实有过接触。”

汤姆与格里森严谨地搜寻着这座房屋的每一处角落,力图能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他们甚至将卧室的床板都掀开了,却只发现了一堆没洗的臭袜子。

“我的天,这都是什么鬼东西。”格里森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条长筒袜,嫌弃道:“刚才那个小姑娘还挺漂亮的,没想到自己的袜子都不洗。”

他捏着鼻子将这堆臭袜子扔到一边,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大概是匆忙中塞进去的,你没看到衣橱都是空着了吗?她想消灭这里的痕迹,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汤姆不以为然地耸肩,冷静分析道:“行了,格里森。这事已经无所谓了,你先去洗个手吧。”

“我也是那么想的……嗯?这个小本子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带着的吗?”格里森甩着手走向洗手间,却发现地上掉着一个封皮泛黄的小相册,便随手捡起来翻看。

里面是阿姆斯丹一家的照片。

彼时,这个尚年轻的男人领口还佩戴着检察官的徽章,他的女朋友莫莉牵着好似只有五六岁的莎拉。他们在一家花店门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当揭过这张相片,一行字赫然曝露在眼前:

——亲爱的莫莉,我想我已经做出选择了,他必须付出代价。

“噢,原来如此。本以为要稍微多费点功夫。”汤姆在格里森背后,看着相片,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道:“格里森,我现在有一个想法,我们回市政府去。”

“难道您是想用那台‘UNIVAC I’?”格里森心领神会。

“没错,关于破解密电所需要的字母对应关系,我有个猜想。”汤姆点了点他手中的相册说道,“这个名字,还有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您是说,这就是他杀人的目的,作案的动机。”格里森有些不敢相信,“可是仅凭这作为依据……是否草率?”

“有时候就是会这么的…单纯,而且试试也没损失。”汤姆声音低沉,神色复杂地说道:“虽然,那种四个转子的密码机,是军用设备。但这毕竟只是一场犯罪——由庞大集体主导的战争冷酷而缜密,但一小撮人进行的复仇却必定有迹可循。当你知道他的动机,真相往往随之而出。人类的情感,有时使我们强大,有时亦使我们脆弱。而这个叫阿姆斯丹的男人,远没有绝情到舍弃一切。”

“因此我们会赢吗?这种说法……总觉得有些悲凉。”格里森讪讪地摸着鼻子。

“或许吧,但在这条职业道路上,你会渐渐习惯。”

汤姆点起一支香烟,转过头望向窗外。

夜雨之中,城间迷离的灯火恍若隔岸景色。特别是对他这个已经对外宣称死亡的人而言,就像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眺望着舞台。

只不过,马上将轮到他登台开演。

“多少令人伤感,但会是场好戏吧……”汤姆喃喃自语。

远方,嘹亮的汽笛声穿过风雨,悠扬回荡。

市中心的旧车站附近,铁架桥附近那些数月前尚是旅社餐厅的破旧长房子,其中灯火早已熄灭,搬走的商户们只留下一地狼藉。

马克·罗斯特佝偻着背坐在破屋里的长椅上,紧紧地夹着个公文包,就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打从甩掉追踪者并与约瑟夫会面后,他就一直在这里待着了。

他背后是简单的铺盖和装着枪的提箱,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台收音机正播放着古典音乐,令这破败的空间愈发诡谲。

潮湿的风从门缝间漏进来,令他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但他却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哈维,你应该和卡维亚院长碰面了吧。这可是最后的赌局了。”他瞥了眼怀里的公文包,哂然一笑。

里面装满了他贪污水坝款项的证据,除了将资金流向改成了去赌场消费之外,其他都是真实的。

“你们要将计划执行,由我将坏人做到底……”百无聊赖间,他将手枪的弹匣推出,将子弹一颗颗卸下数起来,“这光辉,简直就像是一条条生命。”

他拈起一颗冲向煤油灯的方向,审视着铜质弹壳折射出的斑斓光彩。

——现在是三月九日,二十点整。

收音机整点报时的声音,空寂地回响在小木屋中。

此时,上千公里之外的首都,某间医院的住院病房内。

哈维幽幽地盯着自己缠满绷带的右大腿,叹了口气。

从他在办公室遭到袭击后已经过了三天,虽然医生已将木刺从他的大腿取出并缝针,但仍需住院一周左右——这对他而言简直度日如年。

“现在外面究竟怎么样了……罗斯特先生那边到底进行的如何了…卡维亚院长她…啧!”哈维难以按捺焦虑,恨不得一巴掌朝那条不争气的腿拍上去。

计划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可他却像个废人一般躺在病床上。

正在他烦躁不已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医生,我说过已经没有大碍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让我出院!”哈维头也不回地嚷道。

“我劝你还是好好休息,焦急也没有意义。更何况,你做的很好,哈维。”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

哈维怔了半晌,猛地回过头去。

一名身穿风衣的中年妇人拎着一袋苹果伫立在病床不远处,那无框眼镜下富有知性的双眼,对视时会令人感到平和——但哈维此刻只觉内心激动不已。

“卡维亚院长,你来了。”青年极力抑制着颤抖的声音,“我可以认为,计划该进行最后一步了吗?”

“是的……只不过罗斯特选择留在那。”卡维亚从袋中取出一个苹果,慢慢削起来,“随着那些罪犯被他吸引而去,以及调查局的行动升级,想必当年那水坝项目的事多少会败露吧。”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哈维,“……我们不能辜负他。”

“……我想也是这样。”哈维恍然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发泄似地大口地咬着苹果,浑然不觉酸涩的眼睛已流下泪水,“只是,未免太过沉重了。”

此刻,他已经明白——关于贪污水坝工程款的证据,为何罗斯特会带走最直接有力的部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选择独自承受,以命相搏。为他们开辟出通向未来的道路。

关于罗斯特·马丁,哈维曾幻想过如果没有遇到他的人生。

大概,他的抱负也会被平淡的生活所磨灭,渐渐变得无法释怀;或是被童年遭受欺凌的阴影所支配,即便如愿手握权力和地位,也将踏上扭曲的道路。

一念及此,他便更加无法忘怀,这个改变他人生的导师似的男人。

“卡维亚院长。说实话……”哈维幽幽说道:“在去你的孤儿院以前,我一直以为……度过平和的童年,叛逆的青春,然后进入社会开始工作,结婚、生子,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完成相应的事。千篇一律,是每个人应有的人生。”他抬眼注视着卡维亚,“但是,那些进入您孤儿院的孩子,姑且都算是幸运的。毕竟您也有过被迫放弃的时候,是吧?”

“……我的能力有限,也曾放弃过对我求救的孩子。”卡维亚眉头微蹙,忧伤地垂下了头,眼中尽是落寞,“在战争的年月里,人命如纸啊……”

她悄然攥紧双手,仿佛要将那些随风而逝的祈求之声握住。

“是啊,已经消逝的人们,甚至连‘千篇一律’地活着权利都失去了。”哈维挣扎着起身,将卡维亚的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也许顺从周遭的生活,将这一切只当做时代的无奈,行一些小善而自鸣得意,对我们普通人而言再好不过……但罗斯特先生,为我们揭明了打开未来的路。纵然是一条艰难的道路……”

青年喃喃着,抱紧了怀中的公文包。

这是他们的使命,亦是冀望之所在。

“现在终归不是躺着的时候,卡维亚院长,我们走吧。”这么说着,他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

“可是你的伤……”

“换药就拜托你了,卡维亚院长,”哈维一瘸一拐地从衣柜里取出了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以前你曾是一名医生,不是吗?”

卡维亚怔了片刻,又重重地点头,搀着青年走出了病房。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哈维有些愧疚。

“不…那正是我前进的动力。”卡维亚院长平静地说道,心中却回想起无法忘怀的往事。

在过去的战争中,她的故土沦为敌占区。彼时,她曾作为一名纺织厂的医务室医生,在压抑中苟且而生。

直到某一天,有八十二个饥瘦的孩子被送进厂里。

这些孩子从事着一些简单的活计,也为沉闷的空气偶尔增添一份笑声。

为了给他们稍微补充一些营养,她曾通过各种渠道获得些微的食物。每当她悄悄将食物塞给孩子,他们就回以感激的笑容。

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战争结束。

可她没能察觉孩子们笑容当中的苦涩。

七月二日,短暂的相处迎来终结——所有的孩子都被送上卡车,开往未知的方向。

当她伫立在工厂的大门前,目睹着那些孩子哭喊着竭力伸出双手,巨大的恐惧、愤怒和无奈握住了她的心脏。

而直至战争结束,她才知晓这些孩子的下落。

他们被毒气杀死,在静谧的暴行中离开了世界。

如果他们能沐浴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如果他们能在校园中度过美好的青春……想必也会拥有各自不同的广阔人生,成为这个世界的未来吧。

这一瞬的梦想,最终成为支撑她建立孤儿院,并参与罗斯特计划的信念。

在赛农。

夜晚九点,诺兰德与莎拉才乘着巴士回到了西街。

两人向着教堂走去,在挥洒月光的幽静小路上,各怀心事而沉默无言。

当推开礼堂的大门时,布鲁斯口琴悠扬的乐音从起居室中传来。时而有雨滴从屋顶落入玻璃瓶与金属罐,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首歌诺兰德十分熟悉,是他去年初见弥撒时听过的。

起居室的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

暖黄的灯光下,餐桌上摆着冷掉的饭菜与整齐的餐具。

小神甫端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前,专注地吹奏着诺兰德送给他的口琴。

悠悠夜风拂起帘幔与他的鬓发,也掩去了他的面容。

“诺兰德,莎拉,欢迎回家。我们吃完饭吧。”

良久,他回过头来,展露的笑容有些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