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哈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声响彻了森林,昏暗中,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地上枯黄的落叶上沾上了些许鼻涕。

好冷……

抵着背后的树干蜷缩着,坐在树根上的我身体不自然地寒颤了一下。

没有添任何衣服,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就这么跑了出来,虽说没有入冬,但已是深秋,晚上的风还是相当冷的。

因为没有纸,所以从鼻孔流出的鼻涕就这么挂着。眼中再也流不出眼泪,如果有镜子的话,那双死鱼眼肯定是红肿的不行吧。

“哈嚏——!”

又一次,震的脑袋都有些晕乎的喷嚏。浑身松软无力,在寒冷的风中感觉的身体有些许发烫。

大概是感冒了吧……

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屈着膝盖,就这么把脸埋在了其中。

无所谓了……反正,就算是感冒也好,也没人找我。而且……再痛苦也好,等下就全部结束了。

缓缓抬起头,在自己身边,有一把正闪烁着月光的东西。

刀。

为了切肉,爷爷每天都将其打磨得无比锋利。虽不到吹毛刃断的程度,但……用来割腕已经足够了。

自杀……自己杀死自己,与这个世界脱离干系,逃避现实的软弱行为……对这种行为,书里都没有一个正面评价。

可是,如果不被任何需要……也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没有人爱着,这样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不在了,爷爷是不是会来找我呢?

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在森林里躲到了太阳西沉后从后门偷偷回家了一趟。

只看到爷爷在厨房里做菜的模样。

没有任何担心,和往常一样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严格按照计划一样……没有任何的偏差。

所以,就把刀偷出来了。

……我是,想让爷爷注意到我不在了吗?

“……”

沉默着。

大概……或许是吧……

抬起头,无视了发烫的额头,用已经有些模糊的意识看着已经悬自己正上方的圆月。

就月亮的位置,已经是深夜了吧。

——并,没有任何来找过我。

不知是不是在确认什么,只知道当明白没有任何人会出现在这里时,胸膛就像被什么重击了一下,痛苦……比起痛苦,甚至就想自己掐断气管,停止呼吸。

“我……真的……会自杀的哦……”

呆滞地看着那块被树根影子所围绕的光斑,我像是对着谁说话一样。

是……对着谁说话呢?

“不知道……是谁都好……谁都好……”

把头再一次埋入手臂,让黑暗蒙蔽视野,就像不想再面对现实那样。

“来个人啊……”

带有哭腔的声音说出后,手臂被液体沾湿。

哭了。

“来个人啊……谁来都好啊……来个担心我的人啊……”

用手臂徒劳地擦去脸庞上的泪水,在寒冷的晚风下,只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液体都杂糅在了一块,究竟到哪里是鼻涕哪里是眼泪,都已经分不清了。

“为什么没有人啊……已经快到午夜了啊……啊……”

好痛苦。

“呜呜……啊啊……”

——以你现在的成绩是很难继续呆在这里了,请在下次测验的时候努把力吧。当然,不允许作弊。

在学校也是。

——好了,别管这个废物了,下节是实践课我们赶紧走吧,走走走葵莉!

在他们之中也是。

——我现在啊……也就只能养养这没用的孙子了。

在家也是。

“……什么嘛、什么嘛……”

手,渐渐握拳。

“我考试从来没有作弊好吗……我也不是想成为废物的啊……就连爷爷也……爷爷也……可恶……可恶……混账东西!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啊啊啊!”

在打着。

小小柔软地拳头,不断打在褶皱的树干上。一次次用尽全力的重击,一次次哭吼,以及一次次剧烈的疼痛。

“就算是我也……就算是我也……就算是我也!”

咬紧牙关,眼前的树干发生了变化。一下是变成了老师,一下又是变成了爷爷,一下又是变成了……

雷斯特。

“就算是我也有尊严的啊啊——!”

狠狠一拳,无视了手所能承受的极限,就这样带着怒火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树干上。

——然而,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我……我……”

抽泣。

在剧痛之下手已经无法再挥出下一拳了。夜空的云朵偏移,只看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树干上,只留下了自己的鲜血。

好似一个鄙夷的笑容。

——你看,果然是作弊的吧。

像她的。

——你考试的过程中,是不是作弊了?

她的。

——我那个没用的孙子啊……

他的。

——莱特真的没什么用……

他的。

——真的是个废物啊。——就是啊,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啊?——赶紧退学走人吧……

她的他的他的她的……

“啊啊啊啊啊停下来啊啊啊!”

捂着脑袋跪了下来,拼命地摇头想将脑海的声音甩掉。可是这些夸张的动作只是徒劳,因为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确确实实说过的话。不是在背后,而是当着我的面,没有丝毫顾忌的鄙视。

“停下来啊……我……我不是那样的人……我……”

看着自己布满伤口的双手正溢出着献血,把脸埋在地上的我痛哭着。

找到我啊……找到我啊……谁找到我都可以啊……我只是想要一个人……一个认可的人……一个愿意陪着我的人……这么小小的愿望而已啊——

“莱特?”

声音。

熟悉的,声音。

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沿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望去。

“什么啊,瞧你哭成什么样子,你可是男孩子啊,赶紧打起精神来啊。”

瑞丝塔。

穿着校服,和平日无差扎着马尾的她正露出着灿烂的笑容看了过来。

“瑞、瑞丝塔……”

来了,你……终于来找我了……找到我的人……

——你真的好厉害啊莱特!

“是你真的太好了……瑞丝塔……我……我……”

“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你看我用具都拿来了,赶紧教我吧。”

用、具?

听到她这么说,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正拿着泡茶用的工具。

“泡、茶?”

“是啊,你泡茶好厉害啊,我想向你学习呢!”

此时的瑞丝塔正开心地笑着,她的眼中正充满着期待。

不,不对……

可是此时的内心,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即使有某种感情在驱使着我点头同意,但嘴巴还是抢在片头,把心中的疑惑吐露。

“找我……学泡茶……现在,找我?为、为什么呢?”

嘴角扭曲地翘着,那是强颜欢笑。

“为什么?那还用问吗?”

“哟,莱特,你在干什么呢?”

就在此时,一个人的身影走了过来。

“雷、雷斯特……”

那清秀的面庞,挑高的身材,正是校园里的王子大人雷斯特。

“瑞丝塔……你,还不会……”

“是的呢,当然是要学来泡给最心爱的雷斯特大人喝啦!”

如是说完,瑞丝塔紧紧抱住了雷斯特的手臂。

“哈哈哈,瑞丝塔泡的红茶无论多少,我都能喝的下去呢。”

轻轻抬起瑞丝塔的下巴,雷斯特露出了深情的眼神凝视着她。

“……停、停下来……停下来!”

颤抖的声音,显出我的无力。

“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吗……你们在干什么……我,我在这里啊,你们难道就不担心我这个朋友——”

“谁是你的朋友啊。”

瑞丝塔冷冷地打断了我的声音。

“要不是你会泡茶,我找你干嘛啊。”

“可、可是我是你的青梅竹马!我……我一直都……”

我一直都喜欢着你啊!

是,想这么说的。

“呕……恶心死了。”

俯视着我,瑞丝塔的眼神就像看垃圾一样。

“你这种死气沉沉的废物,像你的死鱼眼一样赶紧去死吧。走吧,雷斯特大人。”

“恩,亲爱的瑞丝塔。”

——咔擦!

听到了,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哈嚏——!”

又一声震聋发聩的喷嚏,震得整个人的脑袋都在嗡嗡响。鼻涕溅得到处都是,并在寒冷的晚风中像虫子一样在身体各处扭动。额头热地人精神都恍惚,无力的身体,五感拖着意识一并变得模糊。

——怎样都好了吧。

“嗯,怎样都好了。”

重新抬起头,眼前除了在月光下林立的树木以外,别无它物。

已经过了深夜了,我所在的森林也不是什么偏远的地方,它就在西伯镇的南边,会来这里采果子的人每日不计其数。

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即使我消失不见了,也没人来这里找我。

换句话说,就是根本没人来找吧。

“呐……”

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刀子,嘴角不禁微微一翘。

“爸爸妈妈,你们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想起来,书里写过,孩子由妈妈生下来的,而且要生下这个孩子必须还要有个爸爸。

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只知道自己伸出了颤抖着的右手,相当不稳地握住了刀柄。

“在刚来到西伯镇的时候还有向爷爷询问过呢,只是他根本就不想回答,时间一长……居然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呢。”

拿起刀,借着月光凝视着它锋利的刀锋自言自语着。

“是啊……五年前,在来西伯镇前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回忆。

是的,回忆。

总会有一点小小的印象吧,即使是几年前的事情,但哪怕是忘记了,只要稍微提及一些总会有些轮廓吧?

可是……没有。

别说有关来西伯镇前的记忆,就连爸爸妈妈的声音……一丁点印象都没有。就像站在一座漆黑的洞窟门口,除了不见底的深渊,什么都看不到。

——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

短暂的沉默。

“是啊,没有什么意义。”

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将刀锋轻轻地抵在了手腕上。

“我说,不知名字的爸爸妈妈啊,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死了,不过姑且就当你们都不在了吧……”

人死后要去的世界,大概能听到我的声音吧。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啊。”

轻轻闭上了眼睛,在微翘的嘴唇缝隙里,一滴液体流入其中。

那是苦涩的咸味。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啊,爸爸妈妈。”

——扑哧!

并,没有感到痛觉。

不,不是,不是没有感到痛觉。

这……这里是,哪里?

“孩子他爸你快看!他这么快就会识字了!来,快念给爸爸听,乖。”

——勇、勇者最后会打败魔王,然……然后我们的世界,和平。

“哈哈哈,居然还会偷偷跳过几个不会的字来凑出一句通顺的话,你看,儿子还是像我吧!”

“你在说什么啊!街坊都说他长的像妈妈好吧!”

“行行行,毕竟像我就糟糕了啊,哈哈哈。”

男人。

那,是一个男人。

他留着些许胡渣,方便打理的短发,还有……一双沉稳却温柔的眼眸。

“不愧是我儿子,很聪明。”

他,抚摸着我的头。

……这,是什么?

就像是在窥探着别人的梦境一样……出现在眼前的人,都是根本不认识的……别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女人……

“你啊你啊,吃饭又沾到嘴边了,吃得那么急干嘛啊?……啊,看书?真是的,小小年纪就喜欢看书,你长大想像你爸爸一样成为学士吗?”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对我这么温柔?她……到底是谁?

“雪兰啊,顺便帮我泡杯茶吧——”

“哐当!”

时间跳跃,在小小的房间里,就在男人准备看书时外面却传来了声音。

“儿子,没事的,你妈妈只是生病了而已,爸爸会治好她的,相信爸爸,好吗?”

男人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此刻我的脸上……

为什么流泪了呢?

“怎么回事克里!你给我说清楚雪兰的身体怎么回事!”

“别怪克里……好吗……哥哥。”

“可、可是!”

这个壮汉……是谁?他为什么在那个女人床边……哭着呢?

“这是参与研究的人最后宿命……克里现在要做的是……怎么避免这种……瘟疫爆发……”

“不……不是。”

男人紧紧地握住了女人的手,痛哭着的他,眼神坚定不移。

“我,只为了救你而继续研究。”

画面在跳转。

从房间,从花园,从天空,从树木,从光景。

男人不眠不休,女人则坐在一辆小推车上。我在他们之间活蹦乱跳……说着美好的明天,因看到他们的笑容而快乐。

残缺不齐的碎片,最次的书籍也比眼前的光景有连贯性。无头无尾连接,突如其来的代入都让人无比难受。

只是。

——血迹。

从客厅延伸出来的,血迹。

走近客厅,那个一直对我微笑的女人,就那么倒在了那里。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男人冲了过去,呆呆站在原地的我只看到女人的手腕。无数的伤口以及从中流出了红色。在呕吐感和恐惧的支配下跪在了地上,只能无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痛哭,以及他嘴里念念有词。

说的,是什么呢?

好像是……好像是……

 

——我对不起你,雪兰。

 

“嘀嗒。”

泪水。

冰凉的泪水,滴落在手臂。

抬起头,还是刚才的森林,还是昏暗的月光,还是满地枯黄的树叶。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的,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是的,这种感觉。

好像完整了。

我……好像有什么缺少的东西……回来了一块……

然后是……

“啊啊啊啊!”

炽烈的痛感。

从手腕里传来的剧痛剥夺了想要思索的意识。将刀扔到一边,立刻抬起右手的我只靠到一条小小的伤口出正不住地溢出着鲜红。

可怕的红色。

“我……我在干什么……我……止住,止住!”

立刻用左手撕下衬衣的一角,在包上伤口后立刻按紧伤口的上方。

我想要自杀?我怎么能自杀……我究竟是在干什么……这样做的话,我怎么对得起……怎么对得起……

“我怎么对得起爸爸妈妈啊……?”

爸爸、妈妈?

从嘴中自然冒出的话语,让我整个人愣住了。

“我……我……”

刚才看到的那些……到底是什么?

扭着头将眼泪鼻涕抹在了衣袖,疑惑的我正打算思考……

沙沙……

声音。

我承认眼睛因为长时间看书不是特别好,但听觉是没有问题的。

是……终于有人来找我了吗?

往乐观方向所想的结论,还没在心中停留一秒。

轰轰……

什么嘛,是雷声……要下雨了吗?

抬起头,正想看看天空云朵的移动情况时……

没有云?不……不止……

是的,正上方什么都没有……不止没有了云,甚至连星星和月亮都消失了。

“怎、怎么回事……这种现象是不可能的,除非……”

是的,脑海里一刹那就想到了那个除非。

才、才过了没到二十年吧!这,这次是怎么回事?按理来说这不应该是——

跑了起来。

是的,还流着血呢,身体还破烂不堪呢,甚至还有可能发着烧……但,我即使是这种情况,我还是跑了起来。越过树根,擦过树干,跨过灌木丛,沿着自己无数次踏足的小路,向着西伯镇唯一的丘陵顶端跑去。

“哈……哈……哈!”

西伯镇位于王都的西侧。虽说是郊区,但因为地势偏高,所以如果天气好,还可以勉强看到王都的。

飞奔着,朝着丘陵的顶端。与此同时,自己所读过的所有书籍内容都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王都之所以会被选为王都,并不是由人来决定的。

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爬上了丘陵上最大的一块石头,在脑袋探出头看到天那边的光景时。

——因为那里是大天使每过百年会降世的地方,所以才会被选为王都。而王都的大教堂,也正是为了迎接天使而建立的。

“开……开玩笑的吧……”

差不多坐落在地平线那边的王都,一道光柱正贯穿天地,扫除了夜晚的黑暗。

在其中,六位张开翅膀的天使正徐徐落下。

——当然,天使降临时并非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其中除了承接天使圣谕的神使能一睹大天使的圣容以外……

难道说!

立刻抬起头,凝视着自己的正上方。

——就只有被选上的勇者了。

通天的圣光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