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盛开着大团黄蔷薇花,色彩艳丽,散发出淡淡花香,香味在初晨清新的空气中远播。现在正是黄蔷薇的花季。

几只白蝴蝶被香味吸引,在潮湿的花瓣间流连。

天气阴郁,压得低低的云朵泛着铅灰,空气中飘着一层又湿又冷的薄雾————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好几日了,黎明前还下了雨。那些碧绿的蔷薇叶上还挂着清澈的雨珠,石板小径也是湿漉漉的,在白茫茫的雾中通向看不见的幽处。

四下寂静无声,仿佛能听见呼吸的气流拂动皮肤上细小绒毛的声音。

“啪嗒!啪嗒!”

忽然之间,寂静被打碎。

一席白裙的少女在雾中奔跑,她赤着光滑的脚丫,在笼罩着一层清寒的石板小径上奔跑。

“啪嗒啪嗒————”

少女不停跑着,沿着石板小径,向着被雾气吞噬的小径源头跑去。

无止尽地跑着,景色除了蔷薇的黄绿,就是薄雾的苍白。

天气很冷,少女只穿一件肩带薄稠白裙,凉丝丝的雾不断黏在她裸露的光滑肌肤上,寒意透过毛孔渗入她的体内,她的双脚也因长时间和没有温度的石板接触而变得发青。

但少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不断跑,好像在寻找某样丢失的东西。

终于,少女停下了脚步,嘴里呵出一团白雾。

白雾在眼前散开。

在前面的石板小径上,多出了一名金发少年。

那少年屈蹲在一株盛开的黄蔷薇前,异常专注,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少女的到来。

终于……终于找到了!

少女呵着冷雾,站在积有雨水的石板上,如冷翠的眼睛望着少年的身影,眼神透着深深眷恋。

少年披着一件墨绿的长披风,披风下摆褶皱在因年久而发黑的石板上,一头柔顺的金发垂落至耳畔,垂落的头发也遮住了他的侧脸,隐藏住容貌。

唯见那披风的一侧微微一动,一只戴着白绸手套的手伸了出来,掌心向上,让蔷薇的茎杆穿过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缝,然后掌心轻柔地托住硕大的蔷薇花朵,花朵上的雨珠沾湿手套,阴影般的湿渍扩散。

下一瞬间,少年开始向着蔷薇花探脸,这微小动作的每个细枝末节都没有逃过少女的眼睛,但是她看不清少年的脸,那张藏在雾中的脸。

她试着回想少年的容貌————金色眼睫、眯起的眼睛,轻皱的眉毛、忧郁的背影,以及总是带着一抹微笑的嘴角……

可凭着这些碎片,还是难以拼凑出少年的雾化的脸。

这模糊的记忆啊……

少年仍向着蔷薇花慢慢探脸,好像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了,动作姿态带些阴柔和恬静,因此,有一种异样的美。

正当少年的脸与花朵只剩下一小指的距离时,天空上突然传下一声尖锐的啼叫,嘹亮的叫声裂穿阴悒的天色,从灰色虚空深处直坠而下————是某种鸟类的发出的啼鸣。突如其来的声音硬生生将少年的动作打断,吸引他仰头去望,在注视一阵后,他站了起来,原来褶皱在地上的披风也瞬间在他背后舒展开来,如炫耀似的展出一朵绣工精巧的黄蔷薇,图案繁复。

少女也受吸引,去望灰白的天空,但什么她什么都没望见,除了灰白还是灰白。

在这片天空上方,究竟有什么能吸引少年的东西存在呢?

呆呆望了一阵,正当一无所获的少女想要收回脸的时候,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到她的脸上————是雨点!随后她感到更多的雨点落了下来,第二滴、第三滴……最后一发不可收拾,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少年仍仰颈望着天空,似乎想要再听一声嘹叫,可是灰色的帷幕一片寂然,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小雨,雨势不到能在绿叶上发出声音的程度。冷雨淋湿了他的亮金色头发,落在他脸上的雨水从他尖下巴滴落,有几滴还落进了他的领子,沾湿苍白的颈部肌肤。

他在雨中空虚地站了一会儿,终于他收起脸,身形动了动,左胳膊一摆,带动斗篷的一角,露出腰间的两把宝剑,他将一只手的手心搭在有涡纹的剑柄柄头上,宽大的镶金边袖子的下摆恰好和蔷薇型形的镂空护手接触,像叶子盖住花朵那样,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着小径的尽头走去,走入雾中,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少女被留在了原地,她犹豫着要不要再次追上去,一番犹豫后她还是追了上去。

“啪嗒!啪嗒啪嗒————”

清脆的脚掌回音再度响起。

少女向着那道即将要消失的身影跑去,伸长右手,仿佛要将其抓握住。

别走……别走!

怎样都好,就是别丢下她!

得喊些什么让对方留下————

“————哥哥!!”

她大声喊道。

但就在她的手将要触及那道身影的刹那,少年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像破裂的泡沫般无影无踪。

少女呆滞住了,小嘴微张,空举着手,站在原地望着不断变幻的雾气,两行眼泪从空洞的眼睛中滑落。

雨还在下,但周围寂静的可怕。

她在大片深绿色掩映的蔷薇花的环绕下,感到了冻入骨髓的寒冷。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雨水淋湿她的金发,凝聚成水珠,滴在裸露的肩上,脚下的青石板如坚冰一般,寒气钻入身体,仿佛要冻住内脏,冷得直叫她打寒战。

又一次,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没剩下。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丢在这个比冰还要冷的世界中呢?

“……哥哥。”

少女望着落在地上的一团黄蔷薇花的残骸呢喃道。

“叮铃铃!叮铃铃铃————”

闹钟响起,钢铁的脆声回荡在不大的房间内。

艾露薇儿睁开眼,从昏沉、冗长的梦里醒来,最先瞥见的是一道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晨光。金色的阳光像眼罩一样从她脸上横过,盖住她绿色的眼睛,反出亮晶晶的颜色。

虽说是睁开了眼,但视线范围仍然停留在一条小缝的程度,目光迷糊,眼神更无焦点可言,意识还和刚脱离的梦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闹钟像只烦人的苍蝇似的在耳旁响着,她感觉有两支微型军队在耳朵里交锋,又或者有一个不断跳上跳下的嘴里不饶人的小魔鬼在她身边蹦哒。她睡得迷迷糊糊,各式各样的奇怪念头和意像在脑中和眼前交替盘旋,她甚至看到了一只生活在北边海洋的螃蟹在被单上从她眼前爬过。

终于,不堪噪音骚扰的她伸出一条圆乎乎的胳膊,被子像抹了油一般从小手臂上滑落,手臂上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如初雪一样洁白,那极细极细的汗毛在光中变得晶莹。

肩负着消除噪音的手和支配它的大脑一样混乱,磕磕绊绊的在床头柜子上一阵摸索,样子有些滑稽,好在最后终于抓住了那个倒霉的闹钟。

艾露薇儿凭着本能想让闹钟闭嘴,但单手闹腾了半天也没成功,便改变了方针,举起它在床头柜子上狠狠砸了两下。好了,接着那闹钟就知趣的“闭嘴”了。解决了麻烦,她发出一个长长的慵懒的呻吟声,在柔软的被单上别过脸,还没等她把手上的家伙甩回原位,残余的睡意涌上来,思绪又渐渐下沉,变得麻木无知,她就这样空举着手,手上慢慢失去了力气,手腕和手指开始软弱无力,铁家伙从手心滚出,砸在了杉木地板上。于是,像是要发泄遭受不公对待的闹钟又吵了起来。

“呜呜呜~”

回笼觉没睡成,她抱着枕头把脸埋进蓬松的枕面,咬着嘴唇忍受地板上那聒噪的铃声。

世界上再也————再也不会有比在床头放个闹钟更蠢的主意了,就像走路时在脚裸上邦一只呱呱乱叫的乌鸦,还说不清是为什么。

“呃啊啊啊啊!”

艾露薇儿以火山爆发的气势掀开被子,溜下床,抄起地板上叽叽喳喳的闹钟,一手打开格子玻璃窗,用尽全力给它来了个自由落体,化为一道迅急的抛物线落入窗户对面的树林,顺带她还加了一句“别想我再把你捡回来”之类的话为它送行。

解决了麻烦,她想马上回床上睡个回笼觉,但经过这么一闹,睡意跟雨后乌云似的消失无踪了;刚才的事基本每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甚至成了艾露薇儿不知不觉中的晨间运动,记得有一次早上她还凑巧把某个路人的脑袋砸开了花。

也许她改掉睡懒觉的臭毛病为好,也试过,但一上床就跟磁石碰了铁一样,难舍难分。

从睡神手中溜走的艾露薇儿并未打算再回床上,她伸个懒腰,胸口伏到窗框上,鼓起胸膛,对着金色的阳光长叹一气。她将侧脸枕着手臂,翡翠绿的瞳孔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眼神游移,无焦点,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她正在为某件事而苦恼,但其实只是由于思绪还未完全清醒的缘故,而且肉体也感觉相当疲惫。

她住的是学生宿舍,房间在三楼,窗户刚好对着东方,在不拉窗帘的情况下太阳一升起就能晒到她屁股,而升起的太阳下方则是一片树林,人工栽培,长势良好。有数条小道从林子里穿过,供学生出入,所以如果趴在窗口极有可能被对面树林里经过的男生瞧个正着,但她从不在意,即使是睡容不整的时候。或许会有几个男生用不坏好意的窥探目光在女生宿舍楼的窗口晃来晃去,但对她视若空气,一开始也许会抱有一点儿遐想,但久了权当看见一只趴在窗口晒太阳的母鸡。但并不是说她长的不不够美人,相反,要仅以容貌来衡量一切的话,她活得一定要比现在轻松。

总之有一点,无论是她还是大伙都认同————斯图亚特·罗曼·艾露薇儿是个不在意外表的女孩。虽说如此,可也不是说她就是个穿着土里土气的、灰头土脸的乡巴佬。除了长得还过得去和出身名门外,其他都可以用普通来概括,穿着不讲究,从不打扮,没有出众的才能,成绩垫底,有时表现的像个男人……如此种种,彻地抹杀了男生对她的好感。甚至她还有些怪癖,比如现在————

艾露薇儿身上是一件米黄色的、裙摆边缘有蕾丝的露肩睡裙,裸着的皮肤在阳光照耀下仿佛闪光的优质玉石,肩带下的圆肩膀带一抹健康的血色,手臂纤长,身材匀称,一双只能在绿宝石或翡翠那儿才能找到相似感的绿眼睛在光中亮晶晶的,她惺忪的容颜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几乎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问题是脸往上的部分,她的脑袋整个包在一顶又尖又长的高帽中,那奇怪的帽子你准能在童话中的魔法师或老巫婆的脑袋上找到,却被她拿来做了睡帽。正在这时,她感觉脑袋痒痒,于是把怪帽子摘了下来,丢在地板上,伸手去挠后脑勺。本来及腰长的金色秀发被一个发箍箍成洋葱状,乱糟糟的,比她的脑袋还占地方。

初晨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带着夏季草木的气息,从窗户吹进来,包裹住艾露薇儿的身体,亮金色的长发如轻纱细拂。她嗅着有清晨和夏天味道的空气,完全清醒过来,只是脑袋昏沉,于是她又伸了个懒腰,尽力将身体往后抻,细腰像要被折断似的画出清晰的曲线。满足后,她放下手,视线望着对面的树林。

夏日的风把不同种类的树的沙沙声揉到一起,像波浪般起伏响着,初晨空气微凉,酷热还未从太阳上降下来。她默然站了一会儿,一手搭着窗框,一手轻抚前额,脑袋中的钝痛如烟雾般扩散,是梦的后遗症。她感到脸上干涸的泪渍被风一吹,脸部紧绷绷的皮肤就发痒。

————又做那个梦了,灰色的梦。

只要一做那个梦就会头疼,会不自主地流泪。在梦里她总是在找一个人,拼命地找,拼命地追,但最后仍旧一无所获。

其实她明白自己在找什么,无非是一个幻梦————一个小女孩的幻梦,她在下雨的梦里徘徊,找一个人,可正是因为找不见才如此彷徨。那个人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

“哥哥……”

想着,艾露薇儿低下视线,轻声说道。

“嗯?”

接着,她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外边通往学院的小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呆滞几秒,她猛地抬起脸,睁大翡翠绿的眼瞳,双手抱住脑袋。

是的,她忘了一件事……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什么节假日……

“啊啊啊!糟糕!要迟到了!”

艾露薇儿爆发出一阵哀嚎,急忙冲回床边想要确认时间,但闹钟已经被她丢出窗外,所以只得乱手乱脚换衣服,心里祈祷不会迟到。

今天,是正常开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