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被冰雪近乎活埋了的青年渐渐恢复了意识。

——这是……哪里……?

“幸好,你还活着。”耳边传来的少女声音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笨蛋,你太拼命了啊!”

记得自己,应该是在冰雪圣域……然后……

兽潮?!

青年蓦地转醒,倏然从雪中坐了起来,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表情和语气也回到了平时的那个他。

“艾莉丝,过了多久了?”

“快十二天了!”宛如琉璃般纯净通透的少女灵体在青年的面前嘟着脸,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要不是有我在,你都要饿死了!”

十二天,冰雪关那边,应该已经以为自己阵亡了吧。

也好,这样一来,自己也更方便行事了。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军装,随后望了望头顶上一片阴沉的天空以及还在肆虐着的暴风雪,在思索了片刻后,还是放弃了努力:“艾莉丝,东南是哪个方向?”

“诶?”少女的灵体一愣,为他指出方向的同时疑惑道:“不回去吗?”

“既然有这么个机会,就先去解决你的事吧。”青年的声音中透出罕有的柔和:“要回去了,害怕吗?”

“嗯。”

少女垂下眼睫,双瞳中闪过的复杂神色让青年感觉看的有些不真切。在短暂的迟疑后,她最终还是坦诚地点了点头。

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是挚爱的家乡,也是噩梦的起源。

青年沉默了片刻,他不会说“没事”,因为对于少女来说,不可能“没事”,他也不会说“别怕”,因为对于少女来说,不可能不怕,他不会说“不要紧”,因为对于少女来说,她要面对的,是她生前最珍视的东西。

“有我在。”青年伸出手,平静地说道:“走吧。”

“笨、蛋。”而少女也微笑着,很配合地将手放了上去。

虽然他们的手无法真正的交叠在一起,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十指相牵。

 

徒步穿越暴风雪,从冰雪圣域赶到北方联盟,即便是对于能够瞬移的圣域来说也需要花些功夫——毕竟暴风雪中的元素可没有那么稳定。但灵体少女艾莉丝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自然也不再受到所谓“人类的上限”的束缚。在镜中已逾千年的她不仅能够轻而易举地稳定压制住那个恶魔,甚至还能将自己除去封印所用的全部灵力连同着神性一起转借给青年,令他短暂地拥有仅次于剑圣卫初平之流,人类最强者的实力。

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暴风雪还是遥远的路途,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先生,需要香料吗?我这里有很好的欧芹、迷迭香和百里香。”

“先生,需要狼皮大衣吗?”

“先生,看看这些冰雪贝吧,柯雷拉湖的名产!”

青年走在集市中。这里是北方联盟和冰雪圣域交界处的一个小镇,镇子虽然不大,但这里的集市却在北方联盟西南一带小有名气。好在身上的东西没有丢,他还带着几张教廷发行的纸币,在买了一身普通的布衣换下了晨星的军装后,他便在集市中慢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准确来说,是跟在一个穿着鲜艳的女人身后逛了起来。

他是在买衣服时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原因无他,那个女人身上,有着跟他一样的气息。

镜之恶魔的气息。

恶魔的故事毕竟已经过去千年了,即便曾经给这片土地带来过沉重的灾难,即便那些被扭曲了的传说故事至今还在这片土地上流传,但现在的人们啊,终究是生活在安宁之中的。即便感觉到了那个女人身上有某种令人不快的气息,也不会联想到已经覆灭的异端教派身上。

但在拥有“镜子”的他面前,没有任何一个恶魔的仆从,可以在人群中藏住自己被恶意所污染的灵魂。

而他曾立下誓言,总有一日会亲手让那些灵魂获得解脱。如果不是艾莉丝说不希望打搅这里居民的平静,他是不介意当街杀人的,这里的卫兵还没本事拿下他。

而现在,就先让这个异端多活几个小时吧。

……

三年前,赛库城镜域。

在当时还是少年的青年一系列的挑拨之下,盖泽维卡协会和弗利拉巫神教终于攻入了镜域。在四域中,镜教派的信徒数量本就是最少的,有资格进入镜域的神殿中的核心信徒甚至不足千人。面对两大教派的围攻,原本就已经在最近几个月持续不断的暗杀中疲惫不堪的信徒们应付的十分捉襟见肘。

而在外面打的如火如荼时,少年率领着他的小队已经偷偷摸进了防卫空虚,几近无人驻守的神殿,然后借着铜柱的掩护,猝不及防地一刀削掉了这个异端组织头目的脑袋。

“老规矩,打扫战场。”

少年笑着看向他仅剩的两名小队成员,这类行动的战利品是需要上缴的,而他的老规矩就是,谁搜到的东西,上缴时的军功就分给谁,他这个小队长绝不会有半点的克扣。

 “好咧小老大。”黑皮肤的中年胖子笑嘻嘻地说着,随后一溜烟就没了影。

“小什么小,大黑个你军龄有老大久吗?俺说啊,还是老大对俺们好。老大,等你升了中队长,俺就来给你当亲兵!”矮个的少年也雀跃地跑开了。

他带到这里来的人,现在就剩他们了。

没有人会提死去的十八位袍泽,因为他们的队长曾经告诉过他们,活下去就不容易了,怀念战友这种事,等活着下了战场再去做。

而他们现在,还在战场上。

 

少年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动,打扫战场这种事让部下做就行了,这一次的行动中,他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能得到的东西,应该也不会少吧。

那可是四域之一的镜教派,几百个异端的脑袋,怎么也够让自己升个大队长了吧。

“乓!”

过了许久,神殿的深处传来微弱的金属交击声。

嗯?难道里面还有漏网之鱼?

少年有些疑惑,但他对自己部下的身手有着相当的自信——这二十人可都是跟了他一年,由他亲自训练出来的精兵中的精兵,一般的异端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可随着乒乒乓乓的交击声的持续,少年心里渐渐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怎么回事?难道里面的那个也不是一般的弱手?

他拔出系在腰间的刀,再一次提起灵力,向着幽深的走廊跑去。

 

那走廊比想象中要长上许多,也并不像外面那个满是铜柱的露天大厅一样有满月的光辉照耀,仅靠着数米才点亮一个的照明器具作为唯一的光源,这使长廊中显得十分昏暗。少年没有走出很远,远处一直在隐约响着的金属交击声便骤然停下了。

战斗结束了吗……?

不对!

他的眼神一凝,笔直地望向昏暗长廊的尽头。在那个方向,他能感觉到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息正在像他的方向靠近。

那是什么?这种令人极为讨厌的,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更接近怨灵的气息,简直……

简直就和那些镜教派的信徒一模一样。

打赢了的,是里面的那个异端?

他敛起气息向前跑去,脚步虽然飞快,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这种无声的跑法是他幼时偶然间学到的,这些年帮了他许多次,算是他的特技之一。

黑暗中渐渐显露身形的,是一个矮个的少年,他身上染的鲜红的布衣被割开了无数的口子,手中提着的马刀——与他的队长一式一样的马刀上还淌着温热的鲜血。他的笑容依旧爽朗,但落在面前的人眼里,却显得如此狰狞恐怖。

因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正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但双方的实力毕竟有着绝对的差距,即便是面对着曾经的部下,少年小队长在战场上一如既往的冷酷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俺说啊,还是老大对俺们好。老大,等你升了中队长,俺就来给你当亲兵!”

十几分钟前还在雀跃着对他说着这样的话的少年,下一秒就被他毫不犹豫的一刀刺穿了心脏。

“敢跟老子动手,真他妈该死!不记得自己是谁带出来的了吗?”他恨恨地骂了一句,低身抚上了少年仍然圆睁着的双眼。

随后,他继续往长廊的深处走去。

 

长廊通往的,是一个面积异常的小,却高的有些出奇的塔型空间。不过以少年的观感来看,倒是没有什么塔的感觉,反而像是一个被竖起来的棺材。在两侧的墙壁顶端,有两扇小小的天窗开着,满月的月光不可思议地从两扇窗中同时落入这个空间中,最后汇聚在摆放在中心的神龛上。

少年下意识地,想要去触碰那个神龛。

“不行!不能碰!”

突然,一个听起来有些幼小的少女音在他的耳边炸响,少年不禁心神一震,动作也停滞了下来。

“呼……”似乎是看到了他停下了动作,少女的声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终于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了。”

“你是什么人?”少年环顾四周,不要说是人了,连气息他都无法发觉一点。

他本能地警惕起来。

“我叫艾莉丝,嗯……你们好像叫我镜之魔女?”

纯白色的少女灵体从圣坛上与神龛一同被供奉着的古朴铜镜中一跃而出,月光之下,她的身形宛如琉璃般纯净而通透,几乎与月光融为了一体。少年有些看呆了,在他的印象中,灵体都是因为有怨恨、不甘,或是某种执念才会存留于世,受到这些情绪影响,灵体几乎都是浑浊的样子,如眼前的少女这般澄澈的颜色,却是他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的。

“碰到它的话,你也会变成我的信徒的哦。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看到我呢,先前的那两个人我就没能拦住。”

少女的神色有些沮丧。

“你不愿意增加你的信徒吗?”

少年不解。

“他们都不听我的。”少女的语气中透出苦涩:“谁都听不到我说的话,我越是让他们不要做,他们就越是去做一些我不愿意的事情。”

“不是‘镜之魔女’,而是‘谎言与背叛的魔女’……”少年望着漂浮在空中的少女,轻声问道:“你知道在这个赛库城外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称呼你的吗?”

“我知道。”少女咬着唇,说道:“可我明明不会说谎。”

“你的信徒会。”少年的声音很冷:“没有人会相信你,我也不会。”

他再次伸出手,想要打开神龛。

“不行!”

少女的动作极快,原本漂浮着的身影瞬间就扑到了他的身上,但或许是因为从未有人能看见过她吧,她忘记了一件事。

——作为灵体,她的手抓不住任何人。

她的身形从少年的身体中穿了过去,然而,少年的手却依旧没能打开神龛。

一面古朴的铜镜挡住了他。

巨量的信息充斥着他的脑海,冲击着他的意识,他感到头颅的深处传来仿佛要裂开般的痛楚,在坚持了数秒后,他终于还是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艾莉丝!”

在寒冷的极北,如今北方联盟的某处,崎岖的山路上,少年正在追逐着少女。

那是,在遥远的过去所发生的故事。

——“诶……那是什么?”

在微温的黄草间,少女拾起了被诅咒的镜子。

——“那么……说谎就好了吧……”

恶魔的低语在少女的耳边响起。

——“修女!”

——“罗杰!”

——“克蕾尔!”

断垣残壁中,她近乎绝望地哭泣着,嘶声呼喊脑海中能浮现出的每一个名字。

——“啊——!!”

她所尊敬的,所爱的那个人在她的眼前,在神像的眼前,被活生生钉死在了墙上。

……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但一幕幕光景依旧在他的眼前播放着。

他能明白,那是艾莉丝的记忆,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这是一个不合理的,充斥着绝望的世界。

少女坐在神位上,恶魔站在她的身后。无数的木偶簇拥着她,但神的声音传达不到任何人的心里。

她的世界无比繁华,但世界中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她成为了世界上最孤独的神。

这到底是怎样一出荒诞剧?

他的双眼重新睁开——真实的时间只是过去了一瞬间,他失去意识的身体还没有开始倒下,少女宛如琉璃般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和少女,准确说,是和铜镜之间似乎有了一些心神上的联系。

那铜镜已经成为他的所有物了。

“就说让你不要碰嘛!”少女艾莉丝微怒道。

“……抱歉。”少年沉默了许久,从口中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这个少女不会说谎。

当然,他也很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她。

除了自己。

“艾莉丝。”他第一次,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笨蛋。”心神上的联系让少女已经知道了他想要说些什么:“要带走镜子的话,就要负起保护我的责任哦。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骑士了。”

“我只是一个兵痞子而已。”少年失笑道。

“那就是痞子骑士。”少女的笑颜在月光之下绽放,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