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走進這麼精緻的房子。玫紅色的立柱,每個角落都裝點着艷麗的時令鮮花,門窗勾欄鏤刻着見過沒見過的精巧圖案,四處氤氳着好聞的脂粉氣息。

偶爾從樓上傳來男女調笑的聲音。不是有男人與女人從身邊走過,臉上無不洋溢着歡快的笑容。

看起來,這裡一定是個快樂的地方吧。

比冬雪飄零卻只着一件單衣的荒野,比受盡冷眼才索得半塊薄餅的街頭,比無法遮風擋雨的寒窯破廟要快樂多了吧。

我這樣的小女孩之前究竟是怎麼生存下去的呢?我已然想不起。

只想着“這裡也許是個好地方”。

“叔叔,那個是誰?”

我指着一個華美屏風前供奉的木雕人像扯了扯“叔叔”的衣角。

多多少少也見過有的人家供奉着神像,但總覺得這尊有些不一樣。

“這位呀,可是管仲大人。咱的祖師爺呢。”

一個女人忽然從屏風後轉了出來,雙手合十對着“管仲”拜了兩拜,然後沒用正眼瞧“叔叔”,直接湊到我面前,鼻尖與鼻尖之間的距離不到一寸:

“就是這個小姑娘?”

我稍稍退了半步,將一半身子藏進“叔叔”身後,怯生生地注視着這個爽朗的女人。

那年的她,早已用重重脂粉掩蓋着自己所經歷的歲月與苦痛,不過大概可以看出,她已是可以為人母的年紀。

她穿着和出入姑娘們相差無幾的艷美服飾,不過氣質稍顯莊重。握在手裡的團扇上綉着一個美人。

無論她用了多濃重的妝容來掩飾,我還是從她凝望着我的眼眸中讀出不同於他人的溫暖。

“呀,這麼小的姑娘,你又是從哪兒拐來的呀?”

“放心吧,老鴇。我趙六雖說不上是善人,但也不會去拐好人家的女兒。這女娃無父無母,放在外面不是餓死凍死就是被人糟踐死。這片就屬您心腸最好,我這不是找您來了嗎?”

“我可是個生意人,哪會有什麼好心腸。”

“喲,您這話說的。那小人去別家問問。嘖嘖,看看這個水靈靈的小姑娘,要是在東街那兒還不知被怎麼使喚呢……”

說著,“叔叔”拉起我作勢要走。

“等等,咱們好商量——”

即便如此,她的目光也一刻未離開我。

之後,他們又講了許多我不明白的東西,只是知道他們在為了什麼講價。

這裡有賣什麼嗎?我好奇地瞅了瞅四周,這裡也不像是商鋪啊。

過了一會兒——

“叔叔”拋接着一個橘色的荷包,一邊哼着小調一邊走出了大門。

我被老鴇緊緊摟住。她蹲着,在我耳畔輕聲道:

“放心吧,叔叔很快就回來,”

其實我知道的,他不會再回來了。

就像……把我拋棄的那兩個人一樣。

但是呢,我忽然明白。

他和我——只是陌路人。

我不會想離開這裡。

因為後頸上,交疊着溫暖的觸感。

僅僅是——

“又拋棄我……了啊。”

對着空無一人的精緻的雕門,我喃喃。

身後的她,不知是否是聽見了我的低語,把我摟得更緊了。

 

後來的日子,果然很幸福。

除了懈於學習時的偶爾呵責外,溫柔的媽媽無時無刻的呵護着我。姐姐們都像待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待我。

甚至讓人覺得,這裡並非什麼煙花之地。

我被所有人呵護着,但——卻沒有一個人在需要着我。

於是在我十四歲的一天,我對媽媽說:

“讓我去接客吧。”

媽媽盯着我,好一會兒沒說話。良久,才嘆了口氣,摸着我的背道:

“也好……你早晚也得討生活啊。話說回來,我第一次也只有你這麼大啊……”

穿上最艷美的衣衫。抹上最撩人的胭脂和腮紅。

今天是第一次。

一個姐姐偷偷牽着我的手抹淚。

但是我們都無可奈何。

或者說,這樣的命運,才是我的歸宿。

一個豆蔻少女的初夜,排場很大。

最終以一個令人咂舌的價格,我被一名富有的客人包下。

我是商品。

但也無妨。

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要交給一個不知是老是少是俊是丑的陌生人,我卻一點也沒有恐懼,沒有哀怨。

只有欣喜。

感謝這命運吶,讓我找到我的所在價值。

我現在啊,被人需要着呢。

被媽媽需要着。

被姐妹們需要着。

被那個,以及那些素未謀面的男人們需要着。

無論他們想要的是什麼。

只要被需要,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因為……

這樣,就再也不會被拋棄了吧?

 

生活就像故事一樣。

有的姐妹被重金贖走,有的姐妹攢夠了銀子換取了自由身,也有姐妹染了病離去。

世事無常。

我逐漸成為了這裡的頭牌。

來的人越多,我越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客人給我的纏頭,我全給了媽媽——我不需要。

只要能在這裡,我就知足了。

偶爾也有公子在翻雲覆雨之後說著要為我贖身,兩人永世廝守的脈脈情話。我也只是搖搖頭,莞爾一笑。

這裡有媽媽。這裡有姐妹們。

這裡有渴求着我身體的客人們。

看吶,我是被那麼多人需要着!為什麼要只屬於你一個人呢?

我呢,不會後悔的。反而,覺得幸運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