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濛中……

“……真的嗎?”

“……我願意為你,在此世招致沒有終焉的死亡。”

“來吧,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所追求的。我們即是全,我們即是一。”

 

冷啊。好冷。我被小屋地面的陰濕所凍醒。

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不知在什麼時候被睡魔侵襲了。

我匍匐在地,霎時記不起自己身處何方。

……啊,想起來了。

彷彿噩夢一般。

但這不是夢。身處的殘舊小屋和渾身上下傳來的撕扯肌膚般的痛楚提醒着我,我所經歷的都是現實。

如果現實都是這樣的話,寧願不要醒來!

咬着牙掙扎着爬起,裹緊身子倚坐在牆角。

力氣稍微恢復,但精神還是如此疲憊。

今後會被怎麼樣呢?

毒打?奴役?殘殺?還是——

“明天把他帶到下面‘場子’里去。好這口的客人還不少吶。”

腦海中回想起那個女人的話,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又或者,我要永遠被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囚室……

暗無天日?

等等!我看見了什麼!

光!

有誰敢說那不是一道光嗎?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從古至今人類都要歌頌光明了!

光啊!那是光啊!

為什麼沒有早點發覺呢?

本該緊閉的鐵門虛掩着,一縷皎潔無暇的誘人月光從門縫中奮力擠出一道婉約的身影。

也就是說——

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不顧身體的疼痛,一躍而起向那唯一的光明之處奔去——也許是太得意忘形了。我雙腿一軟,灼痛的感覺延布全身。

呃!忘了自己還是傷痕纍纍的。

但顧不得那麼多!我雙手撐地,四肢並用踉蹌着沖向鐵門。

嗯?左手好像沾到了什麼?黏黏稠稠的,還有些溫暖……

不知道!我哪有功夫去顧這些零碎的事!

我連滾帶爬地行進到門口——如果有人看到這一步絕對會鄙夷地笑出聲吧。

啊,啊,令人心醉的月光啊,令人沉醉的月夜啊,居於奧林匹斯聖山的阿爾忒彌斯女神啊,可愛的處女月神啊,我終於又與你相會了!

透過狹窄的視野環視四周,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

這不正是絕妙的機會嗎?此時不逃,留下等死嗎?

沒有多想,我拉開鐵門,衝進了月光的洗禮之中。

一片寂靜,因為是冬夜,所以也聽不見吵鬧的蟲鳴。

只有月光傾灑在這片純凈無污的土地上,祝福着我成功逃脫升天。

發熱的頭腦在寒夜中冷靜下來,觀察着四周,不久我覺察到了自己的所在。

我早該知道是這裡。因為把這裡稱之為Y幫的主場也不為過。

舊碼頭。旁邊就是遼闊的深色大海,而海的對面卻是被稱為“新碼頭”的存在。

舊碼頭與新碼頭位於一個入海口的北岸與南岸。當新城區開始開發后,這個曾經撐起這個城市所有榮耀的光榮之所逐漸被廢棄。

據說,這個碼頭也正是Y幫的由來……

不過,誰知道呢。那群只知道利益和暴力的傢伙會有這麼光輝的起源嗎?我才不信呢。

自從碼頭被棄置后,這裡就有了數不清的廢棄庫房與廢屋。

果不其然,是個囚禁人的好地方。

不過作為被囚者的我,似乎沒有立場說這種風涼話。

話說回來,為什麼會沒有人來盯着我,門也被打開了呢?

難道是陷阱?或者也可以說我這種人不值得他們來看守。

不明白啊。誰知道呢。反正有利於我就是了。

既然是在這種地方,勢必不可久留——為今之計,走為上策。

我記得應該是從哪裡走,還要避開Y幫中人可能聚集的地方。

誒?這是什麼?

左手傳來和剛才一樣的粘稠觸感。

我抬手令月光鋪滿手掌,藉著月光一片殷紅突兀的斑跡映入眼帘。

“這種顏色和觸感……是血么?”

我什麼時候沾上了一手血?

哦——說來,被打成那樣,不見點血反而很奇怪吧?

我不再懷疑,垂下手,向更黑暗的深處跑去。

溜出碼頭以後,找了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浴室清洗了一下身子。然後就近找了一家便宜旅館。

雖然身上依然疼的要死,但我還是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睡了小會兒。

實在是太累了。

不過還好Y幫的人沒有把錢摸走。

睡了不知道有多久,我醒了過來。

體力恢復的差不多,既然已經休息好,那就出去吧,也得為下一步做好打算才行。

衣服有一兩處破損,不過算了,至少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太陽已將東邊的天空侵染成橘紅。晨光熹微,但是晨寒還是不免讓人打寒顫。

我睡了有多久呢……不知道,我已經退化成靠日出識時間的人了。

總而言之,也就睡了個把小時吧。

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什麼都沒吃,腸胃空洞地蠕動着,使人感覺到“自己還活着”的事實。

先找些東西吃吧。

……

“哈、哈……媽的,怎麼會這樣。”

我像是被三十頭長牙猛獁象追逐一般用最快的速度奔跑了幾個街區。

十幾分鐘前,三個包子剛下肚,就遠遠地望見了Y幫的人。

我一刻也不敢多待,飛也似地跑路。

於是——正前方有一個身穿制服的刑警。

雖然是在舊城區,無論如何,在警察身邊總會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全感。

可是在幾乎只有形式的少量民警的舊城區,為什麼會出現比生活在北極圈的大熊貓還稀有的刑警呢?

刑警疑惑地皺着眉頭,盯着氣喘吁吁的我,就像在看什麼可疑的人一樣。

——嘛,我現在本來就是可疑分子吧。

“你叫什麼名字?請出示一下身份證。”

他突然這麼說道,不知為何底氣有些不足。

“……?”

“啊,只是臨時檢查而已,臨時檢查。”

為什麼要這麼客氣,難道是因為這裡是舊城區的緣故?

我似乎沒做什麼壞事吧?難道因為那件事……但是按理來說不應該啊。

一邊這樣想着,一邊為了不惹上更多麻煩,我戰戰兢兢地掏出了身份證。

我的確什麼都沒做,卻還是和Y幫結了梁子。

“身份證號……我抄一下……嗯,好了。”

年輕的刑警同時還用隨身攜帶的數碼相機拍下了身份證和我。

雖然有點不爽,不過也就這樣吧。

“嗯,你準備幹什麼去?”

像老朋友一樣突如其來的問話讓我愣了一下。

“逃命”兩個字差點從牙縫間蹦出。

“剛剛晨跑結束,準備去吃早飯。”

怎麼聽都像是假話。

“啊,是嗎……那好,沒什麼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帶着疑惑的表情,離開了滿臉寫着尷尬的刑警。

“等等!”

但是在我沒走多遠時,那位刑警卻又叫住了我。

“什麼事啊?警察大哥。”

我裝作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笑着。

“我剛才查了一下你的身份,你是不是這間房子的租房人。”

警察給我看了看他手中的地址及門牌號,是我曾經住過的地方。

“是的,但我已經從那裡搬出來了。請問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這間房子的房東慘死在家中,我認為和你有關所以請你配合我到局裡坐一下吧。”

“什麼!你說房東死了!”

我懵了,甚至有些激動,那個醜女人終於死了。

“不、不,房東的死和我沒關係,我沒殺她,我才知道她死了。”

“我不是說是你殺的,只是想讓你配合調查。”

開玩笑,肯定抓回去嚴刑招供,我知道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想讓我配合你調查是吧?”

“對。”

“好吧——”

“你願意嗎?!太好了,現在就跟我回局裡。”

“——好你個頭啊,煞筆,鬼才跟你去呢!”

警察剛轉身想帶我去警局,我趁機撒腿就逃離了現場。

 “喂。你過來!”

我靠這什麼運氣!

剛從警察手中逃出,剛跑出幾條巷子,居然就又遇上了Y幫的人。

雖然他讓我過去,但他並不是昨天那兩個人之一……

那他應該不認識我吧……

正在我權衡之際,他已快步走到了我跟前。

“大、大哥,找我有事嗎?”

這個人也不說話,只是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的臉,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是我……對,有點像……我不清楚啊……哦,好的,我發給你……”

“嘖,你站好,我拍張照!”

黑幫兇狠地叫嚷道。

拍——照?

為什麼要拍我?

難道——我逃跑的事被發現了?

不不不,已經這個點了,被發現也是在正常不過的事。

那麼電話那頭是……那個女人?還是那兩個嘍啰?

為了我這麼個毫無存在感的角色,居然要動用那麼多成員嗎?也真有他們的。

拍照其實是為了——確定我的身份!?

不好!

我心中暗暗叫苦。

這次再被抓住,恐怕就不僅僅是被暴打一頓了吧?

只見對方把手機舉在當空,攝像頭正對着我。

不可以!不可以被抓住!

已經獲得的片刻安寧,怎麼能就這麼被奪走!

我不知何來的勇氣,在黑幫按下拍攝鍵的那一瞬間,右手將手機奮力一推——手機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鼻樑,他疼的蹲在地上,捂着鼻子大叫。趁着這個空當,我轉身拔腿就跑。

奔跑吧。僅僅是為了爭得生存的權利。奔跑吧!

跑啊,跑着。在跑過一個拐角前,還隱約能聽到那個黑幫捂着鼻子發出的叫罵。

“應該就是……他……抓到……一定要弄死他!”

只有這一句,聽得真真切切。

 

我不僅一次又一次的問天,我究竟犯了什麼錯!

從早上開始,就被Y幫的人追殺——這是真真正正的追殺,許多人明目張胆地提着砍刀搜尋我的蹤跡,甚至有一個小頭目一般的人物都用上了手槍。

期間斷斷續續的,我逐漸了解到了追殺我的原因。

那個女人和兩個嘍啰死在了囚禁我的廢屋裡。

但是——這不是我的錯啊!

我也很驚訝他們居然死了。

砰!

子彈掠過我耳邊帶起一陣爆風,我剎時以為我要殞命於此了。

剎那間我什麼都沒有想到,什麼走馬燈什麼前生回憶,完全沒有。只是在想——

為什麼!

我做錯了什麼?明明我是被害者啊!

呵,即使是我錯了,但有必要受到如此的懲罰嗎?

告訴我,這是命運嗎?

為什麼會有如此不講道理的命運!

來來往往,紛紛擾擾。

世間如此多的好人、壞人,憑什麼唯獨要讓我一個人受此非難!

不甘心吶。但是——又無可奈何。

我能做到什麼——我什麼也做不到!

我才發現,我實在是太過渺小。

錢啊,利啊,於現在這般渺小的我根本沒有任何用武之地。

我啊,什麼都做不到。

明明什麼都沒做,卻受到了比做了還要過分的懲罰。

我,只是一個懦弱到只能欺騙自己的人。

我這輩子做了太多丟臉的事情了。

欺騙、隱瞞、掩飾、逃避……

我竟以為那就是我的強大——

其實,只是面具。

躲在面具之後,連我自己都看不見了,那惹人厭惡的面龐。

也許這就是我的罪過?

哪怕成為惡人,也是虛偽的惡人。

偽惡。

難道這份虛偽真的構得上如此深重的懲戒嗎?

在蕭蕭北風中,我泫然欲泣。

好累。

我已經不想再跑了。

我已經跑不動了。

何必這麼待我?

我已經……不想再把這場令人啼笑的捉迷藏遊戲進行下去了。

呵呵,居然一路從舊城區奔跑到了新城區,我真是了不起。

已經跑出Y幫的地盤了吧?還有人在追我嗎?

我已經沒有力氣去確認了。

霓虹燈的斑斕在眼前鋪陳。

就這樣吧!就讓我這麼駐足於此吧!

對不起,我,跑不動了啊……

就這麼讓我……

 

夢境

白日夢嗎?還是真的睡著了?

真的是太絕望了吧。絕望到我都陷入幻覺了。

我不知道這裡是何處。也不需要知道。

我已經,準備放棄思考了

煩、累。沒有緣由的掙扎。沒有盡頭的劫難。

請允許我,在這空無一物的空間中永眠吧——

一名少女緩步走來,不疾不徐,不緊不慢。

臉上懸着盈盈笑意。

端莊典雅。活潑魅惑。純潔可人。任何美妙的形容詞都可以在她身上具現。

穿着頗具古風的衣服,飄飄然仿若下凡的仙子。

一直在夢中的那個少女悄然至我身畔跽坐。

我們彷彿熟識多年。我不說話,她亦不語。

四目相接,遙望見她心中的幽幽。

我原本躺在“地”上——如果這片什麼都沒有的“空間”可以稱為“地面”的話。

她用柔嫩細膩的玉手將我的頭溫柔地抬起,輕輕安置在她隔了一層薄紗的腿上。

“不用擔心了喲。”

純凈的嗓音在寂寞的靜謐中被滌盪。

“累了吧?走不動了吧?”

“是啊……”

“我在這裡吶——”

宛若呼喚着我的魂魄。

“明明不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喲。”

少女輕緩地拍撫我的胸口。

如果歲月能夠如此停下——

“我——”

“你只要,有我就足夠——”

“……”

“你會是我的一切。我就是你的唯一。

我會永遠陪伴着你

我們——

少女精緻得如同人偶一般的臉龐湊近我,雙唇幾乎纏繞在一起。

“——誰也無法拋棄誰。”

永遠在一起,誰也無法拋棄。

如果現實都能像這幻境一般——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