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罗家商队早早地就离开了索夫。
一出城门，走了没多久，罗鹰便看到了路边冻死的可怜平民，他们大都挤成一团，像是要互相取暖似的，连身上的衣服都结了一层薄冰。
这会儿道路上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行人了，但却没有看到任何人有所表示，大家似乎都无视了这些尸体。不，并不是他们无视了尸体，而是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没有人会关心这些冻死鬼。
反正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平民而已，既然都被赶了出来，身上自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连乞讨的人都瞧不上他们，只能等镇上的卫兵过来清理了。
大风吹过山头，刮走了行人的温度。
在这冷漠的寒冬时节里，罗家商队由此离去，一路向南。
* * *
不知不觉，离开索夫已经好几天了，商队早就出了罗家的领地。
这几天商队翻山越岭，略过了不少村庄。而接下来要走的路，除了莫沙地带外围的那一段还是山地，其他的就都是平原了，赶起路来也会轻松许多。
虽然这几天一直在赶路，但罗顺还是通过路人和村民的对话了解到了远处的战况。
已经持续了半年多的三王叛乱仍处于胶着状态，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一场遍及全国的惊人叛乱似乎还要延续更长的时间。
至于私立军团暴动，私军的镇压行为倒是进行得不错，叛军又死了两个军团长，还被歼灭了一到两千人，现在已经完全放弃村庄躲进山林里了。但也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听说那些叛军正往这个方向溃逃，好像附近的城镇都被他们洗劫了一遍，看来要加快速度了。
罗顺如此想着，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
罗鹰这几天没有骑马，他从索夫出来后一直没有休息好，如果再骑马赶路的话他的身体肯定受不了。为了让罗鹰好好休息，罗顺特意空出了一辆马车，让原来坐在马车里面的几个商人去挤其他的马车。因此，现在的罗鹰每天都悠闲得很，只要坐在马车里看看书就过去了。
只是罗鹰自己也知道，堂堂罗家少爷竟然虚弱到连马都不能骑，每天只能缩在马车里休息，这样一件事会让多少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别看那些商人和护卫面对他的时候恭敬无比，其实他们暗地里早不知道嘲笑罗鹰多少回了。
不过罗鹰也不在意，他早就习惯了。干嘛要在乎其他人的目光呢？反正这些人不过是些无聊的人，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指不定哪天突然就死了，也没人会在意他们。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和那些平民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哪怕是贵族，甚至是帝王，也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而已，风风火火几十年，终究还是要消亡的。只可惜，人一直在死亡，本性却从未变过，这个世界依旧腐烂，依旧无道。
罗鹰从前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世界竟然还会有人极力去维护，竟然还有人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之战斗。不过，现在他不得不信了，因为当要撕碎无理法律的人站起来后，更多的人开始惊恐，开始疯狂，拼了命地将那人镇压、杀死。
腐朽的贵族，无理的法律，荒唐的世道，真是让人厌恶。
不过还能怎样呢？明知道有人以法之名，随意杀伐，明知道存在贵贱高低，路有冻死骨，明知道赋税沉重，民不聊生，明知道应该站起来反抗，可谁又能做什么呢？他罗鹰又能做什么呢？连他自己都是贵族的一员！
一个伯爵的四儿子，没有高超的武艺，没有一呼百应的魅力，没有任何资本，家业不是他继承，私军不是他继承，商队也不是他继承。就算他当年没有停止练武，又有什么区别呢？被父亲宠爱？得到资格领军？被其他人推崇？
那都毫无意义。
没有人真的关心他，他和其他人一样，突然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既然如此，最好的选择便是沉默，正因如此，一个十六岁的贵族少年，才会站在平民的立场上保持沉默。没有什么能够缓解他心中的愤怒，他只能逃到书中的世界里去。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罗鹰丝毫都不在意。
* * *
罗顺随意地呼唤了几声罗鹰，让他准备出来吃晚饭，但罗鹰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罗顺只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又看向了前方。
他对自己的这位弟弟十分了解，因为他和罗鹰从小就很亲近，他们一起练武，一起玩耍，一起看书，互相都很熟悉。小时候的罗鹰可不像现在这样别扭，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了一个样子。不，其实也不能说是变吧，毕竟当年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连青春期都还没进入，只能说还处在形成性格的阶段。
记得，好像是在那个女人叛逃了之后吧。罗顺有些走神，想起了过去。他们的父亲罗特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过去的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待人温和，谁遇到他都是如沐春风，在当时年幼的罗鹰心中，他就是最大的英雄，比先祖罗维都要大。
可是这样的一个父亲，却因为那个吃里扒外的女人彻底改变了性格。
罗特年轻的时候是罗家最英俊的人，无数的贵族少女都曾对其倾慕，就连当年号称南方第一美人的玛丽安·琪也不例外。
玛丽安·琪并不是贵族出身，但她却有着非凡的姿色，因此被许多贵族爱慕着。虽说贵族迎娶平民一事并不妥当，但也没有被法律明文禁止，所以还是有相当多的贵族争破头了想要迎娶玛丽安·琪。
本来只要贵族有意，平民不嫁也得嫁，但当年想娶玛丽安·琪的贵族实在是太多了，什么样的人都有，而且谁也说服不了谁。就算玛丽安·琪倾心于罗特，但那几个公爵可不会轻易答应她，因为按理来说，人选肯定是在那几个公爵里了，毕竟帝国等级如此森严，低爵位的人根本没资格和高爵位的人争。
但这位玛丽安·琪却与众不同，她没有被动地接受命运，而是向所有人宣布，要让贵族们举办一场盛大的比武，只有最英勇、站到最后的那个男人才能娶她，否则，就算是公爵也休想娶到她，如果强来的话她便自杀。
既然玛丽安·琪以死相胁，那些贵族也就没有办法了。他们只好按照她的要求举办了比武大会，上到公爵，下到子爵，无数的贵族应声前来，想要凭借自身的实力迎娶这位美人。
结果，到了最后，却是罗家的那位年轻英勇的少爷取得了大会的胜利。之后不久，他便迎娶了玛丽安·琪，还继承了自己家族的爵位，成为了新一任罗切尔伯爵。
那之后，罗特和玛丽安·琪两个人的感情一直非常要好，可谓是郎有情妾有意。玛丽安·琪相继为罗特生下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生活十分幸福，和和乐乐。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可谁也没想到，在某一天夜晚，罗切尔伯爵夫人玛丽安·琪竟然偷偷地离开了罗家，乘着马车逃到了路德索斯，竟然做了瑞安公爵的小妾！
而她这一走，也彻底改变了罗特。那个善良温柔的罗特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阴沉、暴躁、不喜女色的家伙。同时，罗鹰还有他的哥哥们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性格产生了些许变化。
罗尔和罗吉虽说当时已经不算小了，但他们也不能理解母亲的突然出逃，他们和父亲一样，憎恶母亲，并且连带着也憎恶其他的女人。
罗顺和罗鹰当时比较年幼，受父亲的影响不算太深，但年幼的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自己的母亲就突然离开了自己的父亲，做了别人家的小妾呢？而且，为什么原本性情温和的父亲和那两个哥哥也变得残暴起来了呢？
自那以后，罗鹰就渐渐变得不爱笑了。因为得不到父母的夸奖，他武也不练了，默默地疏远了感到有些陌生的大哥和二哥，经常一个人逃到书房里去。
至于罗特唯一的女儿罗莉莉，由于她和母亲长得十分相似，因此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就一直遭受着家人的冷落，经常被那几个哥哥欺负。就连罗鹰也不例外，不如说他做的最绝，直接把罗莉莉给扔在山谷里面了。而罗特也并没有责怪罗鹰，他当时什么话都没有说，更没有派人去寻找罗莉莉，就那样任由她自生自灭，就算到了现在也还是没有一点她的消息。
罗顺叹了口气，毕竟是这样一个时代，贵族内部出现这种事只能算常事，不如说罗家先前那般和和睦睦的景象才让人意外。
但是他也很清楚，不可能只是因为父亲和大哥、二哥的变化，罗鹰才变得现在这样别扭，他当时只不过是疏远了几个亲人，躲到书籍的世界里去逃避现实而已，实际上他更相信是后来发生的那一件事改变了他。
记得那是一次宴会，年幼的罗鹰不小心走错了地方，误入了当地贵族的暗室，亲眼见到了人面兽心的贵族子弟残忍虐杀着几个无辜的平民。他们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还剥了皮扔入锅中煮沸，甚至叫出狼狗上前撕咬他们的身体。
吓坏了的罗鹰赶紧跑回父亲身边，顾不上自己心中的疏远感和陌生感，哭着让他去阻止那些贵族子弟残忍的行为。可是，不管罗鹰怎么哀求，罗特始终无动于衷，一旁的罗尔和罗吉甚至还讥讽嘲笑他没见过世面。
罗顺当时也有些于心不忍，但他多少了解一些贵族内部的阴暗面。况且，这里是别人的地盘，罗鹰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不能说的话，丝毫不顾罗家形象，父亲一定非常地生气，根本不可能满足他的要求。
一切如罗顺所想，父亲根本没有动身前去阻止暴行，反而一脸阴沉，冷冷地瞪着罗鹰。最后，还是罗顺没有忍住，默默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罗鹰，躬身向父亲和宾客道了歉，拉着失神的罗鹰离开了宴会。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罗顺看着双目无神的罗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想来想去，就算罗鹰真的让父亲去阻止了那些贵族子弟的暴行，难道同样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吗？父亲不在的时候，他们难道就不会做那些事情了吗？罗顺叹了一口气，坐在罗鹰的对面，拉开了帘子看向窗外。
三颗月亮隐匿于团团云海之中，今晚的夜色黑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在罗顺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罗鹰突然张嘴说了一句什么。但当时的罗顺已经不能去理解罗鹰话语中的含义了，他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谁都想不到，这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
“腐烂的贵族，荒唐的世道，人命贱如草。来日，我定要杀尽走尸，荡清朽木，毁灭帝国，重塑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