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章『溺水海中的金丝雀』

1.

交往着乏善可陈的话语,行走于树的荫影之下。

时光流转,季节数度变迁。

夕阳的味道与那天一样于鼻间逝去,人一如往常与街道的一部分溶解在一起。

啊啊,致天空……

有谁质疑过至今为止的我吗?

无论何时,能够理解得了我置身何处吗?

有谁知道……我是谁吗?

即使这片广阔得让人茫然的大地上,除了我还有其他的、另一个的我。

若是自那方远去的晴空望下,我、看起来……真的有像是在『活着』一样吗?

这个什么都是乏善可陈的日常的世界。

就仿佛沉于海中的热带鱼。

时而令人窒息。

——『瑚汀 仓依千』。

如果按照某位文豪笔下人物的说法,便是能将自己的范围首次定义的名字。

没记错的话,『瑚汀』,自己姓氏的语源来自于星空。五帝座一,是这颗落在狮子座的尾巴上,颇为有名的春季大三角顶点,将姓氏赋予了少女。

并没有什么可以自得的深远典故。

但试着从口中念出来,确实觉得有其浪漫存在。

相对的,『仓依千』这名字就很随意,非要说的话就是后半读作『一』,写下来却是『依千』比较少见。

外号的『小千』也是由此而来。

不是『千』叶的chi,而是一『千』人里面的一个的senn。

朋友喜欢如此称呼。

不过,她们应该不会为这种事情思考或停步。

只是想到这个就觉得很好笑。

……『太过认真』,说不定那时就经常这么说的她其实很有先见之明?

就像不断旋转的陶器,话语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打磨细致。

注意着不要迈步太大地追寻着夏日。

小心着不太结实的木制阶梯,手抓着扶手,一节一节地落下脚步。

打好包准备丢的旧书堆积在阶梯转角,有一点点碍事。明明是那么大的一套房子,是不是没有好好分配空间呢?

下了阶梯后。

走廊的尽头是飘荡着咖喱味道的客厅。

和警觉地回过头的猫。

与母亲。

猫的反应很快。猫总是对突然改变的事物过于敏感。

向仓依千的挥手还更在那之前,几乎是和阳光晒透的地板从脚心传来温度同时。

多少花了些时间在认知上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对养育她的,

未曾生下她的母亲。

「可算来了。下来得有够晚的啊,没事?」

大概在吃饭呢。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有些晃眼,令仓依千一时难以看清。就像是要躲避那耀眼的光,她蹲下来摸了猫的下巴。

「……应该吧。」

才躲在暗处里垂着眼回答。

然后就被骂了。

「喂!蹲着的时候好好注意形象。」

逗猫的时候蹲姿很随便,也没有特意把裙子按下去,露出了里面。

布料的面积很宽、也很厚的纯白色的内衣。既不煽情,也算不上时尚的仅仅的内衣。

她知道母亲是指这个。

「反正现在又没人会特意去看。」

恐怕不止现在。即使放在作品中去描写也不会有多详细。

仓依千的内衣就是这样乏善可陈的东西。

「我不是看到了吗?」

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沙拉的母亲如此没好气地强调。

这么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想『去看』是一件相当主观的行为,比起被动式的仓依千,主动的母亲要更正确。鉴于这间房子里总共就只有她们两人一猫,母亲看到了,正『喵喵』地蹭着她腿的猫也一定看到了,这个近乎100%的情况,更加强了话语的说服力。

「好吧。」

白色的布料终究属于女生不想被看见的东西。

认可了这说法的仓依千站起身。三花猫在那之前就厌倦了地快步跑到暗处躲起来。

看来被甩了也是理由。

「真是的。你就只有自己的事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注意点行吗?」

母亲她总是这样说得好像是真事一样。

一边抚平裙摆掀起的褶皱,仓依千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饭。

洗手时的空隙母亲随意地问道:

「面谈该怎么办呢?」

「……嗯。」

「嗯什么嗯,好像得要决定出路没错吧?」

虽然并没有任何意义。是的,她知道,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意义。但是。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先说好,我就算去了面谈也和老师没什么话好说哦。」

这不是不负责任,也不是在找茬。毕竟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得要自己来拿主意。——母亲希望能让仓依千按照自己喜欢的生活。

「要知道人生就是只有一次的东西啊。」

最后用这样的话结尾。

「……『只有一次』么。」

仓依千一边翘起嘴角流出笑意,一边『是是』地烤了面包。

有剩下的沙拉放在桌上,大概是母亲多做的一份,可以心怀感激的收下它。

再煎个蛋吧,她得为中午的便当考虑。

「给,便当。」

「诶?」

「自信作哦。偶尔也去自满下『妈妈的咖喱』吧。」

哑然沉默的时候,母亲已经以『我出门了』做告别,沿着光生长的方向步出了家门。

用恍惚不定的目光望着消失在光中的身影。

或许是本性使然。

「所以为什么是咖喱啊。」

到底有哪里的女高中生会带咖喱便当呢——仓依千这样笑着皱起脸。

2.

「小千?」

在学校的外面,被人以姓氏之外的外号称呼了。

「……哈呜。」

仓依千打着哈欠回过头去一看。

从对面招呼她的是,正扶着桌子前倾上半身的作为友人的若嶋奈奈纱,然后大概是看到她注意到就又一下站好了身体。只有护发素的味道留下来。

她对这略感敏感。

导致回头的动作让头发落下时碰到脖子也痒痒的。

「抱歉,要走了吗?」

看到她那张幸福又十分满足的笑脸,就知道她已在这猫咖吸收了足够的能量。

放学后吃完甜食,她们两个就顺便来了这家常客的猫咪咖啡店。

之前是仓依千玩了一会儿感到有点累,但看毛绒控的奈奈纱还对这些猫咪比较痴迷意犹未尽,就先到旁边休息等她了。

「嗯,看这个时间了你还在睡,就叫一下。」

奈奈纱一边回答,一边微微上下晃动着她那纯黑的长发。

一次都没染过的质感难免让人羡慕。听说原本是有兴趣染个其他颜色的,只不过奈奈纱长头发很快,一下子就会长出显眼的发根,所以便放弃了。

感觉以前似乎有在哪聊过这件事。

「那就出发吧?」

但这种哪里都有的女高中生话题想必没有追忆的必要。

「嗯嗯。」

听到奈奈纱这么说。

仓依千便收拾身子和她并肩走到了一起。

就像普通的同班女高中生那样。

之所以用就像,那是因为她和仓依千的关系说是普通……就觉得有些欠缺,但硬要说有在那之上的什么关系,恐怕也言之过重。不,是一定言之过重。

应该说是照顾好呢,还是说疼爱好呢?

自从小学在书道教室认识以来,就始终作为青梅竹马的挚友而走在一起。

奈奈纱的脾气很好,所以一次都没有吵过架,仓依千也喜欢像她撒娇。生活和学习都受到很多照顾,有时会帮忙做便当。即使中学被欺凌的那时期,奈奈纱也一直站在她身边从未离开。——甚至还为她第一次和人打了架。

……真的是就这样相处了很漫长的时光。

毫不客气地说,心里第一这位置,可以与奈奈纱画上等号。

似乎也确实又仅此而已。

谁也不会过线。仓依千能对人一见钟情,奈奈纱也会对她诉说心里的恋慕。并且双方可以坦诚地、毫无虚假、发自真心的去应援祝福对方。

就像是能笑着看到嫁出去那天的挚友。

但是,总觉得,与『挚友』这一名词仍有着某种确定性的不同之处。

仓依千心里总怀着这样一种,近乎于直觉般的印象。

「对了,如果小千要养宠物的要选什么?」

「宠物吗……?什么好呢。」

太阳落山前的这时间点空气很温和,令人舒适得困意萌生。连声线都明显变得比平时要舒缓慵懒许多。因此找寻答案要花费的时间更长了。

「果然肯定和我一样是猫吧,三花猫之类。」

奈奈纱的手掌强有力地拍上胸部宣言。

失败了。

这动作没有帅气,只觉得煽情。

有一对不太容易敲的胸呢。——向那令人羡慕的晃动丢去失礼的一瞥。

……顺便容仓依千收回刚才找不到答案的说法吧。

因为奈奈纱提到了三花猫,忽然就明了了。就像是身体里突然有电流疾驰而过,留恋着什么的心已给出没有疑问的答案。

「为什么会是三花猫呢?」

仓依千表面仿佛随口一说地递出这个反问。

事实上,她的内心深处对这异常,要远比想象中的更加茫然。

为什么会觉得『就是这样』呢?

「感觉就像养过的啦。」

「……有那回事,奈奈纱早就住进我家了。」

「哼哼哼,我可没那么廉价哦,小千。至少也得再加一只或者两只布偶!」

奈奈纱是个会讨价还价的坏女高中生呢。

第一次听说『或者』后,居然是把原本的价格给翻倍。

实在是不由得着实吃了一惊。

不过,遗憾的是妈妈对猫毛过敏。所以就算出得起四十万,也没办法把年轻漂亮的女高中生接回家了。——同理的,这也是仓依千家不可能养过猫的理由。

至于会觉得曾养过猫……

大概是刚才在猫咖里做了某个梦的关系吧?

记忆仍然是暧昧着,和那些奇怪的『梦』不同,无法清晰地回忆。这种可能普通的梦,反而总觉得更深感无依无靠,异样的不自然感真令人在意。

「我说奈奈纱。高中还带过咖喱便当上学么?」

「什么啊那个奇怪的问题。」

「……有点在意。」

途中,信号灯表示得停下。

仓依千趁着无聊问了这么个捉不着头脑的问题。

她们刚从买猫讨论到猫咪图案的衣服。老实说接着聊起甜食也不意外,是相当女高中生的话题跳跃度。可如果是咖喱那就稍微有些不好理解了。

奈奈纱也不是奇怪的人。

听她这么问,难免暗暗一头雾水。

「咖喱什么的,不,普通都不会的吧?我可是个女生哦?」

而且『高中还』什么的,中学也没有过哦。

一次都没有。

被奈奈纱这么滴水不漏地强硬反驳,仓依千慢悠悠地挪开了视线。

「……『妈妈的咖喱』也不行?」

涉及到风评被害,

「妈妈咖喱也不行。」

女高中生摆出仁王立斩钉截铁地左右摇头。

「爸爸?爸爸就更讨厌了。不行。不要。没办法。不如说……有点恶心。」

相知相处的时间够长,奈奈纱完成了对她下一个问题的抢答。

这一定是建立在彼此拥有着充足的了解的基础上。

这样的事实,令仓依千由衷喜悦。

只是。叔叔听了这番话肯定很受打击。对于心灵弱小的爸爸们来说,被女儿直说『恶心』几乎是致死级别的痛骂了。

「对着那家伙我也会说,本来就是个恶心的秃子了。」

又被读到了。撂下这句话之后,奈奈纱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表情看上去十分认真。

其实,仓依千倒也知道理由。不,不如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因她而起的样子。

大概前几天的时候,仓依千像平常一样去奈奈纱家玩。晚饭前奈奈纱说去准备做饭时她想着一起去。结果不知道是刚吃完凛花老师给配的药有点恍惚,还是坐太久一下子起来脚使不上劲,总之她一把扯着奈奈纱的衣服摔在一起。

当然两人只是在房间小跌一跤。

膝盖都不会蹭红的那种。

但叔叔却立刻踹门,担心地直接就冲进来了。

就算是家人,这样擅闯女孩子的房间,造成的结果相信大家都可想而知。

奈奈纱应该就是为此,好几天都没给叔叔好脸色过了。

……就是不知道。

这事和当时大放福利的仓依千有没关系……

至少当天她被狠狠教育了一整晚,关于在穿裙子时要如何去增加安全保障的这件事。

现在想起来仍旧相当累心。

不知不觉间,信号灯已经转变到允许通行的色彩。

「真好啊。」

应该是因为厌倦了安静,有人发出声音。

仓依千看向扔出新话题的奈奈纱。

「……嗯?」

顺着眺望的目光,能够锁定到与她们的学校不同,来自纯正女校的众位。她们之间的气氛,就是有着这样会想让人用上『众位』程度的差异感。

这就连她也能隐约地察觉到。

「哪里『真好』?」

但既说不清具体的差异,也不知道『真好』的意思。

「啊,不觉得大家配成一套很壮观么。」

轻飘的语气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或许,那并不是奈奈纱为了回应『哪里』而想要传达的话。

但确实眼前有若运动会仪仗队的集团很壮观。

三三两两的腻在一起。

黑色的制服、绀色的裙子,还有穿在里面的白色衬衫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

想必学校是有严格的服装检查。否则如果都是出于自发,那么多女生的裙摆长度完全一样就不是认真,而是会挺吓人了。

可这也——

「很讨厌啊。」

同样的,不同的漫不经心。

「哪里『讨厌』?」

「……不能折裙子的部分。」

「膝盖以下呢,正好可以救救小千你的冒失走光。」

「住手,别说得人家和痴女一样。」

「实质没多大区别。」

她们热闹地继续着没具体含义的对话,女校生的集团越过她们走远了。

说起来,和家里人一开始就选了鸟笼的仓依千不同,奈奈纱家里给她选的好像一开始也是间女校。倒没什么深意,只是叔叔有熟人在那里做老师。

有熟人在就不必害怕女儿在校内被欺负了。

目睹过活生生的例子。也难怪他们会萌生这样的杞忧。

只不过最终被奈奈纱给拒绝了。

这一次,应该真的和仓依千没多大联系。

叔叔他们算是看着仓依千长大的,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很好,同时也担心仓依千再遭受到中学时的经历。

他们一开始就和仓依千的妈妈商量过这个事情,并说好了如果能一起就一起。

本来这边去鸟笼也不近。

要忍受每天电车上下学三站远的距离,正是害怕她遇到以前的同学。

可是,奈奈纱还是以自己的意志拒绝了去女校。

还记得很清楚。

因为很帅,所以记得很清楚。

『不想理所当然的事,因理所当然而被当做理所当然。』

对于当时的仓依千来说根本无从揣摩她的意思。

就像不曾习得公式便挑战的物理题。

想必叔叔也一头雾水,这种恰好中二年级的少女,发出的确实意义不明的话,大概也就只有奈奈纱自己才能明白在说什么了。

恐怕这也是本意。

『我希望让人明白我的事是由我来决定的。』

奈奈纱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人懂,所以早就准备好了接下来的这话。

那个时候,奈奈纱的胸还没有那么大。

因此她手强有力地扣在胸前,用力到扬起头发的堂堂抒发心意的那个样子。对十四岁的仓依千来说,比起尚且连自己的事都搞不清的仓依千来说。

确实,相当的帅气。

相当的、相当的令人着迷。

即便在今天来看,

「……也相当了不起呢。」

仓依千仍如此确信。

哪怕——

「而且服装都穿成一样的,吃饭肯定是在一起吧。」

经过了一连串的铺垫奈奈纱略微困扰地、软绵绵地笑着说出大概想说很久了的话。

「那样一来,就不会有人说着『抱歉,有点事情』丢下朋友,跑去和事情——漂亮的学姐共进午餐了。那样一来,更不会有人被裁纸刀捅了,不也挺好吗?」

于这背脊都感到寒入骨髓的夏天。

不得不讲述起回忆的她。

瑚汀 仓依千,也迫于压力仍如此地、如此地确信着。

确信着若嶋奈奈纱真的,真的,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如果能够不用裁纸刀捅别人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