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尽全力睁开眼睛,温格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但强烈的晕眩感与视野周围到处飞舞的星点光芒马上就包围了他昏昏沉沉的脑袋,胃袋一阵抽搐……他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又装起来一样疼痛,背后破损的制服下露出的那几处被烧伤的皮肤,至今还一搏一搏地释出刺痛感。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大规模气象法术的影响,还下起了月下平原罕见的大雨。雨水给这片干燥土地带来润泽的同时,也让寒意在深夜的空气中扩散开来。这让温格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慢慢地向腿部注入力气,紧固在腰带上的长剑奇迹般的没有在跌撞中丢失,但坚硬的剑鞘在下落时狠狠地担住了他的左腿,险些扭伤关节,但疼痛感却一点都不亚于脱臼。他支撑着墙壁站起来,在少许恢复自己的平衡之后。他看到了躺在瓦砾堆旁的洁妮丝。

“……比我好得多……但是魔网陷入深度疲劳状态,大概短时间内醒不过来……”

温格确认了洁妮丝的情况,她没有受到任何直接的攻击,少量外伤也仅仅是坠落磕碰后留下的。但她严重超出时间使用能力导致她陷入了类似伊西尔魔能淤塞的情况,只是注魔骑士能依靠本身的魔法抗性抵消一些对身体的损害,却不能避免人体本身启动的自我保护措施,陷入昏迷的洁妮丝必须进入灵稳舱修复才能逐渐恢复过来。

他松了口气,但窗外的火光忽然闪了起来,映照在对面的墙壁上。而在那之中则有几个身影在窜动,同时街上传来不明语言的喊叫声与哀嚎。他连忙来到窗边,隐藏起一半的身体,向着下方的街道望去。只见整条街到处都有在雨水中闷燃着的杂物,而一些身穿轻甲的扎伊兰斯士兵正举着火把和武器,挨个房屋地搜捕敌兵、劫掠财物。

“扎伊兰斯已经攻进城了?后备军去哪了?”

有些心慌的温格意识到自己和洁妮丝已经被敌人困在了这座城里。他拍动耳边尚且完好的通讯水晶,却只能听到混乱的水流声……看来通讯也陷入了瘫痪,这说明最近的发信基站被撤走了。

也就是说指挥所已经离开了格拉欧巴欧姆,这座城被彻底交给了敌人。

只不过现在抢先入城的是扎伊兰斯人,而不是它原本的主人德雷加德,因此恐怕之后免不了还有一通恶战。实际上不用等多久,温格就已经能听到远处有战斗的声音,恐怕德雷加德军赶来夺城的先锋部队已经在城市的某一部分与扎伊兰斯的入侵者展开了巷战。

在这儿是藏不久的,如果能趁这波混乱逃出去的话……

他脱下那身已被扯烂的XIII黑色斗篷把洁妮丝包裹起来,抱在身前,然后把尚未受损的'Ray'背在身后。她本人虽然算得上很轻,但对于有些瘦弱的温格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他来到门前,竖起耳朵倾听着街道上的声音……他要趁那些扎伊兰斯人进其他屋子搜刮战利品的时候迅速逃出去,然后隐藏到四通八达的暗巷中。

直到两天前,格拉欧巴欧姆街道角落那些从黑暗中延伸出来的小巷还总是让他很没安全感。但现在似乎变成了唯一能保护他和洁妮丝的地方。

温格低头看了眼洁妮丝,她那平时总是白白净净的脸蛋染上了一层灰尘,但依然毫不在乎地安然大睡着,就像门外那些刀光剑影与她无干似的。这倒是让温格放宽了心,现在保证她状况稳定是第一位的,如果她的魔网波形忽然在这里陷入扰动,那恐怕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不一会儿,喊叫声变闷了许多。温格趁此机会夺门而出,迅速判明方向之后钻进了最近的一条小巷。雨水渗入他没有防护的衣领,与汗水混杂在一起,但他没时间停下来。

一路上他看到很多伤兵和难民躲在这些巷子里,他们大多已经没有出逃的能力,希望能侥幸躲过一劫。但扎伊兰斯人早已在内战中练就一身掘地三尺的搜刮本领,停留在这里也只是等死罢了。

雨水把本来尘土飞扬的市场区变成了一片泥泞,温格踩着烂泥迅速通过这片无人问津的区域。他打算先到罗恩公爵的宅邸去,那里曾是加尔加迪亚军的指挥中心,就算大部队已经撤离,肯定也会有残兵集中在这里。

然而在温格避过几队掠夺者、绕了许多路最后终于来到这座建筑前时,大开的木门里面却只有满地没来得及烧毁的文件。其它东西几乎已经被洗劫一空,不过这也就意味着暂时的安全。他把洁妮丝放在虽已熄灭但尚有余温的壁炉前,并重新点燃火焰。披风没有为她遮挡多少雨水,蓬松的头发现在被聚成束贴在额边;连衣裙的下摆

被浸透紧贴在她大腿上侧,勾勒出最原始的曲线。

不过温格没有欣赏这曲线的心情,他搜寻着这间大屋所有的角落……加尔加迪亚指挥部撤退得很匆忙,留下了很多设备。但大多数亮晶晶能发光的都被扎伊兰斯人抢走了。不过撤离前被故意砸毁的魔网信号收发基站还在,因为它的外形粗糙笨重而且分量不轻,扎伊兰斯人也没有打它的主意。如果能修好它的话,也许能和最近的加尔加迪亚军队取得联络……

就在温格准备拆开发信器的外壳检查故障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映射在壁炉对面的墙壁上。意识到危险的温格立即转过身,只见一柄利刃正迎头袭来。他跌撞着闪到一边,看清来人的面貌——扎伊兰斯的亚人。

那是些看起来与人类并无太大不同,在《艾迪里奥信经》中被称为“放逐者”的种族,曾经是在加尔加迪亚被击败并外逃的蛮族之一,如今在扎伊兰斯并不少见。而这名亚人士兵见自己突袭不成,翻转过马刀,紧盯着眼前这名身穿黑衣的加尔加迪亚人。

温格咽下口水,拔出腰间的长剑并缓缓挪步挡在洁妮丝身前。他在科隆号期间接受过伊露娜的剑术训练,虽然训练时长比不上正规骑士团的士兵,而且这种来自诺顿家族的剑术与加尔加迪亚军步兵剑术有很大不同,温格自己也拿不准孰优孰劣。所以,陷入第一次实战格斗的温格,更加明确地感受到自己那颗紧张心脏的搏动。

他按照训练中所做的,稳住脚步,提起长剑摆出剑锋向敌的牛势,以此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目光紧盯着那亚人的双眼并同时注意着他的脚步,伊露娜说从步伐可以看出你的对手是否难缠。

温格能够看出对方是一名下马的轻骑兵,手中那把重心靠前的马刀并不适应徒步搏斗,但劈砍的威力不能小觑。从脚底的动作来看也并非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之前的突袭也颇为大手大脚。而脱离团队出来独自掠夺的士兵,也大多是渴望独占财物而忽略全局的新兵。想到这里,温格的紧张感缓解了一些,既然经验差距并不大,那就来比试一下技巧吧!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那名亚人,他大吼一声,以高位持刀向温格袭来。偏向右上位的劈砍……温格迅速做出判断,并调出了训练的记忆。于是温格抓住时机甩动长剑在自己头顶划了一个圈,借助挥动的力量从反方向击开了亚人的马刀——

一次像样的交击……想样吗?温格的心怦怦跳,一边这样问着自己,无论刚刚那一下名为“交击”的技巧是否标准,起码达到了目的,这让他更有自信了些。

亚人见攻击不成,便暴躁地换了一个方向挥刀劈来。温格看到他眼中的慌张,灵机一动将剑锋向下滑去,使剑身停留在下半球位置。左手心紧紧按在柄尾的配重球上。就在那亚人冲到离自己不足两码距离的时候,温格将力量注入自己的右臂,右手上抬,左手下按,借助剑柄的杠杆力猛地将剑身抬起,自下而上地撩袭而去。因为剑身的劈砍角度与对方的马刀一致,谁也无法进行有效的格挡。此时剑身更长的加尔加迪亚手半剑就取得了攻击范围的优势。借助着对方的冲力与挥砍而下的力量,温格的双臂感受到了一阵短促的阻力————

直直撞上剑锋的亚人,持刀的右臂被从肘关节的位置整齐切断。遭受重创的他从温格的身侧跌落在地,但没有倒下——他必须保持平衡以应对接下来的攻击。但温格却顺势将抬高的长剑从左侧向下挥动划出一个半圆。同时右脚后挪半转过身体,刚刚跪倒在地面的亚人整个身体便暴露在了温格的攻击范围内,他没有迟疑,双手引导剑锋从上而下超过180度挥动所带来的力量平滑地转为横切袭向对方的脖颈,几乎毫不费力地便削下了他的头颅。

温热的血液溅在温格的制服与颈侧,他以区区两个流畅的动作在几秒内带走了一条生命……他按照伊露娜的教导深呼吸,稳定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不会为此感到痛心或消沉,从他拔出剑的一刻他就明确的知晓自己要做的事情会带来何种结果。

不然是绝对无法在这样的战争中活下来的。钢铁的碰撞,鲜血的温度,如果切实的感受到这些东西的话,就会明白战争不会给多愁善感的人任性的时间。

然而,战斗的声音却吸引了另一群人来到这间大屋。

他们穿着猩红色的重型盔甲,手持长矛与战斧——一队德雷加德步兵来到了这里,却只看到一个加尔加迪亚人和一个扎伊兰斯死人,以及壁炉前那个生着不正常发色的女孩。

他们戴着一模一样的覆面盔,无法看清他们的长相。

温格意识到现在才是麻烦的开始,他现在要面对一队装备精良的德雷加德重步兵。德雷加德的盔甲因为结合了诺尔兰精灵的工艺,以精密坚固著称。单凭手中的剑是无法有效对抗的,况且自己只是一个力量薄弱的护理官。

正因为自己只是护理官,所以……

温格将剑还入剑鞘,站直身体。德雷加德人围了上来,他们以为这个家伙想要投降,已经开始盘算给他生路的可能性有多大。

“加尔加迪亚帝国军第XIII实验军团特殊护理官,温格·阿贝尔中尉。”

他垂着脑袋自报家门,这是投降的惯例,在这幅垂头的姿态下,德雷加德人不能看到他的眼神。

正因为自己是XIII的护理官,所以……

“绝对不会让你们碰到她一根指头!!”

温格高声喊出,并向背后摸去。德雷加德士兵在惊讶中,看到一块拳头大的共鸣水晶出现在温格的手中,并且迅速地开始爆发出光亮。温格向其中注入大量魔力,当魔力超过它本身的魔网容限时,它就会变成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他已经做好用自己的身体替洁妮丝挡下爆炸的觉悟了,作为XIII军团的护理官,绝不能让注魔骑士的机密落到敌人手上。

看着紧紧攥着共鸣水晶的温格,比扎伊兰斯人更懂得魔法破坏性的德雷加德士兵瞬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围聚到温格身边的士兵急忙转身准备逃走,但却被后面那些对现况尚且摸不着头脑的士兵给阻碍。瞬间屋里陷入一片大乱,只有共鸣水晶发出的光芒在不断地增长……

突然,一个身影挡在了温格面前。与此同时,温格手中的共鸣水晶未来得及爆炸便被精密的切成了两半,积聚的魔力瞬间化为一阵浓厚的紫色烟幕在屋中散发开来……

等到魔力气云稍微消散一些后,温格才看清眼前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

“动不动就要以死相拼,真是不知道德肯又给军团的新人灌输了些什么。”

那个高大的身影把直刃收进刀鞘。破碎的连帽斗篷之下的,则是久违的白发与赤瞳。一时呆住的温格,从那张脸上看出了扬的特征,但他比扬看起来要更加的强硬老成一些。

“奈·凯赛弗·奥斯特,隶属B队。”

七个小队中唯一的外勤部队,B队“白斑鸟”。也是温格至今未曾与成员谋面过的小队,想到这里,他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姓氏与扬是一模一样的。

奈转过身,面对着刚刚重整阵势的德雷加德士兵,表现出一副轻松的神态。

“加尔加迪亚手半剑,长三尺三寸。”

他将手按到自己那把造型奇特的直刀的刀柄上,却念出温格手中之剑的长度。

“艾尔吉恩产德雷加德步兵甲,最厚处四分之一寸,二十公斤。”

“……我的爱刀‘氏’,长二尺不足。”

奈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前踱步。明明目前只是毫无锋芒的一人,却将紧张地架着长矛的德雷加德步兵们逼得步步后退。

“如果你们的理性告诉你们,这样可以打赢我……”

带头的士兵首先采取了行动,不及奈说完,挺起长矛便准备刺来。其他人紧紧跟随他的动作,架起长矛便要将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加尔加迪亚怪人置于死地,他们随着领头者高喊了一声,接着便冲锋起来。

“理性……唉。”

奈轻轻叹气。然而在温格的眼里,面前这个一动不动的高大身影腰侧那把通体红色的直刀,却在一瞬间爆发出了凶狠的猩红色光辉……

--II--

同一时间,德雷加德军城外战线中央。

卡琳狄将军所率的洛玛尔奴隶骑兵在成功袭扰了魔城骑士团的侧翼后,反而给了德雷加德军团喘息的机会,现在他们已经完全被德雷加德帝国军所属的银币佣兵团包围,而在其中的,也有着撤回后稍事休息就被派往此处增援的薇丝托与桦。

薇丝托的体力现在已经难以支撑再一次的冲锋,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她们再次陷入了重围。

德雷加德军重步兵虽然没有加尔加迪亚那般拥有大量魔法支援,但其装备之精良冠绝艾迪利欧,还有专业的银币佣兵团助阵,洛玛尔奴隶骑兵队已经被完全控制在了一个狭小的地区。而扎伊兰斯的后续部队却在与加尔加迪亚的战斗后攻入格拉欧巴欧姆,无法立即前来解围。

“呼……呼……桦!不要离开我的周围!”

“是……是!队长!”

两人在之前的水晶爆炸中只是受了轻伤,经过简单包扎后,立即奔赴了这里……没想到却是奔入了包围。

薇丝托奋力在混杂的战阵中杀出一片安全地带,她的武器已经接近卷刃,德雷加德的精灵制盔甲的防御力让她印象深刻。但她还是依靠自身的武力,不断击退试图袭击她的敌人。

“队长!我们没法再收缩位置了,内部已经挤满了!我……”

“什……”

薇丝托望向桦的位置,却正看到一名步兵抡起铁锤,重重地砸在了桦的侧脑上,她那对可爱的耳朵瞬间软了下去,身体摇晃了几下,瘫软着从坐骑身上跌落。

“桦!!可恶!”

薇丝托捏紧长枪,向着桦的方向冲去,但在她拉起缰绳之前,却只感到一股热流从一旁接近了自己……

她转过头,一枚小火球流弹正砸在了她的额前。

强大的冲力让她一时失去了意识,眼前的景色瞬间转为了夜空……她从坐骑上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桦……”

--III--

“等等。”

奈按住温格,让一队扎伊兰斯掠夺者经过路口,然后在他们背后快速通过了市场区的道路,来到暗处隐蔽起来。

“幸好有你在,奈。”

温格抱着洁妮丝的胳膊已经有点发酸,不过他宁可胳膊僵在这里也不会放开一点。

“不过是恰好在这里搜集情报。”

奈冷冷地回答,一边四处望着、倾听着。他还不确认这片地区哪里还有扎伊兰斯的掠夺队伍,他必需让这两个人安全离开格拉欧巴欧姆。

温格忘不掉奈刚刚解决掉那些重步兵时候的样子,他的直刀似乎能切开一切东西。那些士兵在他面前彻底变成了待宰羔羊,只是他实在没有胃口回忆那场战斗的具体细节。

“我们又被包围了。”

“什……”

刚想安心地依赖这个家伙,突如其来又冷静万分的通告让温格顿时失望了一分。

“大概那些扎伊兰斯半兽的鼻子能嗅到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话音刚落,身边的一扇门打开了。奈立刻闪电般地直刀出鞘,指向那扇门里伸出来的脑袋。

“冷,冷静……”

温格向那个方向望去,他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当初他与伊西尔用餐的那间酒馆旁。而说话者则是那个胖胖的老板,也就是之前带走了孤儿院的孩子们的那个大叔……

“快进来吧,别让那些扎伊兰斯人看到!”

虽然奈依然满腹狐疑,但他看到洁妮丝那虚弱的样子时,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他们钻进了那间酒馆,老板往门外看了又看,将一桶气味浓烈的泔水倒在门口,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奈将一张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地面,温格将黑斗篷铺开,把洁妮丝缓缓放在上面……这一通自顾自的行为虽然十分无理,但老板知道救人的紧迫性,所以没有抱怨。

温格给洁妮丝灌进最后一管抑制魔网波动的药剂,他终于能暂时安稳下来检查她身上其它的伤势。楼梯旁聚集着几个来自孤儿院的孩子,酒吧老板忙摆手把他们赶到楼上去。

“为什么帮我们?”

奈依然保持着警惕,问道。

“你是本地人吧,最近本地的冒险者都有那种剑。”

奈注意到他指的是自己腰间的那柄短剑,从那个红龙商人那里买到的——他眨了眨眼,顺水推舟道:

“……没错,多谢你的帮助。我该怎么报答你?”

“别说那种话,敌人入侵了,我们得互相帮助才对……不过,你好像在帮两个加尔加迪亚人啊。”

虽然这样说着,老板还是来到吧台前,利索地准备了一些热水放到洁妮丝躺着的桌前。他倚在墙边,从怀里取出一个烟斗对再次警惕起来的奈说道:

“加尔加迪亚人虽然也是敌人,但没有扎伊兰斯人那么野蛮。我听说他们还会吃小孩呢……”

说到这里,本来在楼上交头接尾的孩子们顿时没了声音。

“所以只要是能对抗那些扎伊兰斯蛮族的,我都会帮上一把……如果帮到的是个大官儿,也许以后加尔加迪亚人反攻的时候能拜托他让这些孩子到更好的地方去生活,而不是做奴隶。”

温格对老板无言地笑了笑,然后到奈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机密?”

奈低声复述道,温格点了点头。

洁妮丝需要立刻调整,但就这样在平民面前进行简单的疏导手术吗?冒着泄露加尔加迪亚在使用魔法改造人的消息……这个老板也许是个好人,但他会保密吗?

“没办法了,我们不能呆太久,出去之后还不知道何时能再次找到安全的地方。就这么做吧。”

奈说完,温格就转向洁妮丝那边去了。他打算利用手头仅剩的魔力水晶对洁妮丝进行魔力补充,以维持她的魔网状态还能受得住长途跋涉。但是这样一来,洁妮丝是注魔骑士的事实必然暴露……

“我需要你保证不会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奈对老板说道,而老板正一头雾水的时候,他看到了奈身后闪烁起了魔力的青光……

奈拦在他身前不让他看到背后发生的事。只是那映照在墙壁上的亮光,让他觉得后面必有蹊跷……只是,他也不敢再多看了,不然面前这个怪人不知道会对自己做什么。

“我……我保证。”

随着洁妮丝有些痛苦的低吟声传出,最困难的步骤开始了。

…………

……

一刻钟后。

“多谢你的帮助,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结束了魔力补充的温格抱着满身大汗依然昏迷的洁妮丝在门前向外巴望着,而奈还在说着一些场面话。

“我说过不用这么见外,我们应该团结一致。顺着街道向东拐,然后按照我画给你的路线走就能出城了。那条路那些扎伊兰斯人绝不会发现,我可是在那些巷子里长大的。”

老板拍了拍胸膛,显得特别自信。

“那么,后会有期。”

“祝你们好运。”

背负着这句话,奈打开门左右望了望,带着两人迅速消失在了门外的雨幕之中……

--IV--

“不要管那些了,帮我抬人!”

尽管被大雨淋的浑身湿透,安帛还是在医疗营帐之间快步走着。已经完全变了色的修女袍下摆已经被磨损得破碎不堪,她索性撕下一部分下摆,变成一条过膝的裙子从而不那么碍事。

她刚刚把又一个伤员抬上马车,现在医疗营的四面八方都是在往北边撤退的加尔加迪亚军团。而医疗营内也陷入了一片大混乱,整个野战医院都在忙着撤离,而现在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沙暴过后不合理的大雨又完全不见停歇。营地里的火把被浇灭了很多,而那些有防雨罩的油灯则在南风的吹拂下,给这混乱至极的场面添上不断舞动的些许光亮。

“安帛?安帛!”

达莉在地上的伤员之间呼喊着,安帛听到后跨过几个伤员来到她身边,用力拍了拍她的肩——现在四周的嘈杂声已经让她们无法听清彼此说话了。

“他们说扎伊兰斯人已经不远了,我们得快走!”

“可是,可是……”

安帛望着四周——那些被从谷仓里抬出来的伤员被暂时安置在这片空地上,本来是等待马车把他们一起运走,但现在的情况已经危险到马车夫们也不愿意返回这里了。而医疗营的几架马车也只能保证把医生和护士们运走而已。

那些伤员现在陷在被雨水变成泥洼的沙土地面上,这些原本神气十足的士兵,现在却只能任凭风吹雨打而动弹不得。

“你们在发什么愣!?”

一个手举油灯的士兵跨过伤员走来,在摇曳的灯光下,安帛能认出那张当时喂饭给自己的人的脸。

“前方还有部队在帮我们抵挡扎伊兰斯,不要让他们的牺牲白费!快走吧!”

刚说到这里,只听到天空中一声嘶鸣——士兵抬起头来,发现一只扎伊兰斯军的飞蜥已经来到医疗营的上方。而与此同时,安帛的余光瞟到有一个球形物闪烁着火花从天上直直地砸向达莉的方向……

下一瞬间,楞在原地的达莉被一道灼热的火焰整个包裹了起来。

“达……”

达莉迟来的尖叫声刺入安帛的耳膜,在耀眼的火光中,安帛只能看到她原先那苗条的身姿的轮廓在其中痛苦地扭动着。即便大雨淋头,这种燃烧的粘性油脂却完全没有脱离她的意思……

“该死的蛮人!安帛!别碰她!”

正打算扑上去营救达莉的安帛被士兵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达莉!达莉!!……”

此时除了呼喊她的名字,又能做什么呢?

但……但那是我重要的……

她对我那么好……

安帛奋力挣扎着,但士兵还是凭借着优势力气将她向安全的地方拖拽,全然不顾现在已经是踩着伤者的尸体后退了。

两人如同负伤的鼠犬一般,狼狈而缓慢地后退。

“我们得走了!他们来了!!达莉……她死定了!那是蛇胶燃料!你摸上去的话你也会死的!”

浑身被火焰吞噬的达莉终于倒在了地上,任凭火焰啮咬着她那美丽的发辫、柔软的肌肤,也不再动一下了。

在火焰熄灭的时候,躺在那里的不过只是一团看不出人形的焦炭吧。

为什么,一瞬间就那样消失了呢?

为什么就这样?难道达莉……再也见不到了?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喊着什么的安帛已经只剩模糊的哭喊充斥着自己的喉咙,她也不再挣扎,达莉死前的惨状让一股恐惧压过了悲伤,促使她也随着士兵跑起来……

还没有跑出几步,那让人恐惧的嘶鸣声又从天空中传来——然而这次,却是一个大得多的身影掉了下来。一条被魔法击中的飞蜥从空中跌了下来,正砸在两人身边。巨大的惯性让那马车一样大的身体蹭过泥地,那条沉重的尾巴将两人结结实实地打倒在地。

“别起来!”

士兵马上从地上翻身跳起,向安帛吼了一声。安帛伏在地面上,看到那飞蜥原本的驾驭者也从倾倒的飞蜥身下钻了出来,摸起飞蜥翅翼旁绑着的弯刀就向士兵砍去。

只见士兵一把将油灯投到了那飞蜥骑手的脸上,将他砸得一趔趄。随后士兵就扑了上去,紧紧按住飞蜥骑手持刀的手。但他的腹部却挨了重重的一踢,整个身体向后栽倒到了安帛藏身的泥地附近。只见飞蜥骑手从地上迅速爬起来乘胜追击,举起弯刀向地上的士兵刺去。但对方向旁边一滚,那一刀只是刺伤了侧腹。被疼痛唤醒的士兵随即猛踢飞蜥骑手的小腿将他绊倒,刀也脱手丢在了一旁。两人随即在地上扭打起来。

但在长期的骑行作战之后,飞蜥骑手的体力首先不支了。士兵将他压在自己身下,先用几记老拳将他打得天旋地转。然后从旁边的伤兵身上抄起一个沉重的头盔,双手举起猛砸飞蜥骑手的头部。直到整个脑袋都被砸进了泥泞之中,直到他怒吼着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甚至杂碎了骑手的头盖骨,脑浆四溅。

士兵喘着粗气扔开头盔,回了回神,四下望去……只见安帛还瘫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她的身上布满了血污,那飞蜥骑手的血与脑浆也溅上了她的脸颊。那一瞬的温热与面前上演的极端暴力让她陷入了一种难以解除的恍惚。

她看着士兵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恐惧。

“快走吧,我们没时间了!”

士兵用沾满污渍的衣袖擦了擦鼻子,向她伸出手。但她只是自然反应般抗拒地向后蹭去,一只手在背后的地上不知道摸着什么。

“达莉,达……,达莉……”

好像她此刻习惯于依靠的那个女孩还像以前一样在她身后。

能够给她安慰和安全感。

达莉已经死了——这种话,是这时候该说出的吗?

他走近安帛,只见安帛惊恐的大眼睛圆睁着直盯他的双眼,似乎已经完全不认识这个也曾温柔对待过自己的人——随着他越走越近,她慌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俯下身去,全然不顾两人身上的污垢,紧紧抱住了安帛。

那种有所依靠的温暖又回来了。

“我们会跟她团聚的……”

士兵尽量语气温和地说道,一边轻轻拍动着她的后背。

他能看到达莉背后的远方,那条战线上空的火光仍烈。

加尔加迪亚断后部队挡住了扎伊兰斯的追兵,但他们注定回不来了。

“走吧。”

士兵扶着安帛起身,但她却猛烈地踉跄了一下,随着哀鸣而出的,是泪花从睫毛之间洒了出来。

“脚腕被飞蜥压伤了吗?”

士兵检查了一下那破碎的修女袍下,安帛伤痕累累的小腿。左脚腕向内侧扭去无法复原,显然是脱臼了。

“可是我也不会治脱臼……”

“你们!?想死吗?”

一架破破烂烂的马车从前方飞驰而来,侧板上扎满了箭矢。

“我就知道还有人没离开!快上车!”

那个戴着战盔看不见脸的车夫豪迈地喊道,跳下车来扶住了安帛的另一边肩膀并将她托上货台,然后利索地将士兵也拉上来,一边高高地打着油灯,一边大声呼喊以图发现任何幸存者。

只是,几乎无人再响应了。

在颠簸的马车上,士兵依然揽着安帛的肩膀。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没法看到她的表情。只是士兵的胳膊一旦放松些,她就呜呜地抗议起来。

活像一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小狗。

她的左手在身边的车板上漫无目的地抚摸着,好像那里本该还坐着一个人。

抚摸了一会儿之后,她的肩膀颤抖起来,好像冷雨已经淋进了她的心里。士兵从背后扯过一块篷布盖在她的背上,但依然不能阻止她的颤抖。她缓缓抬起头来,呆望着不断退去的夜路,嘴唇不断发颤。

仿佛有一块冰楔入了她的胸膛,溶出散不去的寒意。

“来试试这个,别把自己冻着了。”

车夫把一截点着的烟卷扔在安帛身边,她望着那明灭的烟头,似乎看到了一点久违的温暖。

她拾起被雨水打湿的烟卷,幸而它还没有熄灭。安帛麻木而机械地把烟卷塞进嘴唇,颤抖着吸进一口烟气……一股冲进肺部的辣味让她几乎一时窒息,但她只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也引得脚腕再次疼痛起来。

只是,此时她感受到了一种神奇的自内而外的温暖。

烟气咳出时,在雨中散开的烟气熏烤着她的眼睛,将她带入了另一种恍惚……但是,她觉得自己竟然清醒了许多。

当这粗暴的焦烟进入自己身体的时候,反倒驱散了一大堆来自心中的软弱与痛楚。

就算,只是一时。

烟卷此时在她的眼中也变成了意料之外的救命稻草。

救命?

对了……这里还有一个拼命救了自己的人在。

她转头向身边看去,那个男人还揽着自己的肩。但他此时却全然不像那个坚强保护者,而是脱力地倚靠着自己,沉沉睡去。

她的脚腕再次搏动出数轮疼痛,她向那边看去,却发现早已失感的腿脚正在黑暗中浸泡在一堆温热的液体里。

那些液体顺着车板流向车尾,滴向泥泞的大地。

她抬起紧靠着士兵侧腹的手臂,那里的衣物已经被热血染得发黑。

难怪。

那本来自己依赖的臂膀也变得越来越凉了。

她头脑迟钝地望向燃烧的地平线,脑中一片空白……

她含过烟卷,让云雾再次充斥自己的视野。

将自己同这个世界真正的面貌隔开。

--V--

“真是……辛苦你了。”

温格向奈道谢,望着格拉欧巴欧姆远去的城墙深深地出了口气。她将洁妮丝交给马车上负责装运物资的士兵,这个补给站在很难发现的方位,目前从这里撤离还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新一代的注魔骑士竟然有那么多问题。”

奈望着被安置在柔软的补给包之间的洁妮丝,心情复杂地说道:

“之后你们就不会需要我了,把这个交给德肯。”

奈把一本薄书递给温格,后者将它稳稳地揣进外套内部。

“奈不跟我们一起回科隆号吗?”

“我还有任务要打点。”

奈说完就直接转身离开,温格连再见也没来得及说出口,身下的马车就已经开始向反方向启程了。

“月下平原……吗。”

望着无月之夜,彼端战线的天空依然在燃烧。身边一切的气氛都与出发时截然相反,不光什么都没有得到,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温格见此景轻笑了两声,想起伊西尔所说的——

这就是战争的模样。

同日,凌晨。

看来扎伊兰斯的掠夺者已经满载而归了。

酒吧老板蹑手蹑脚地走出门,他要确认一下四周是不是还有敌人的威胁……酒馆的食物储备不够了,孤儿们最迟到后天就会挨饿。

他还记得附近的市场有些储存着食物的地窖,扎伊兰斯人是不会发现的。

他粗短的身影在黑暗而空无一人的街头沿墙行进着,他的耳朵倾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一有响动就立刻……忽然,他听到前方的路口有脚步声,他连忙躲进路边的一处巷子的黑暗中。

路口并没有人走出,而那黑巷里却传出了被紧紧闷住的痛苦喉音——

几分钟后,从巷子里走出的是一个全身披着罩袍,冒险者样子的男人。

而在第二天,酒吧老板的尸体在这里被发现,心口深深地插着一柄曾畅销于此的,工艺精良的短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