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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经京城的玉川河畔近来发生了一件怪事。月浮东山、万籁俱寂之际,住在江中的渔家女儿听到河水表面传来伴着弦乐的歌声,好像一阵大风将别处歌舞的断片刮了过来。憧憧鬼火间,碎镜般的幻影一晃而过。

起初她们害怕是某种鬼怪,后来却被歌声迷惑而想要看清楚那水中之天。水面一经搅动,歌声与幻影就全都消逝了,只剩几粒细碎的冰块浮在水上。将碎冰捞上来放在水盆中,再以镜子照耀,所见之景犹如古时除灵的歌会。

冰块不久便融化了。仅此唯一的幻像中,有人发现与会者并非古人,其中之一甚至是常来搭乘渡船的年轻武士,穿着同他身份不相称的华美衣物坐在主人下首。事后一打听,果然无人知晓他当晚的行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年轻人常常于月夜徘徊在简陋的竹木大桥之上,水中异像也随着季节变幻而消逝不见了。有了解内情的人暗中说道:

“是思念着春日野的公主殿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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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叶家长女延子在整理衣橱时,记起了幼年与弟弟交换衣着的往事。

彼时遥人刚满十一岁,延子也不过是十二三的少女。他们是续弦所生,有着一模一样的圆脸和淡褐色头发。父亲安重教子甚严,遥人自五岁起就随同长兄进行剑术训练,只有朝露未消与晓月东升之际才有些机会与姐姐玩耍嬉闹。延子日复一日坐在移门内,就着粗茶淡酒练习宴客之道;不觉便过了六七年。

正值赏花的季节,樱瓣飘上寒冷的晴日天空。父亲难得早归,身边带着两个儿子。遥人身量还未长成,在体格粗壮的父亲和高挑潇洒的大哥中间更显得矮小。他奔到姐姐跟前,延子觉出弟弟非常兴奋,两颊泛着绯色,在午后天光中格外动人。他用由于不常说话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告诉她:

“父亲允许我佩刀了。”

说罢便匆匆跑去更衣沐浴。

夜色初降,延子取了吴服店远送而来的包裹,回到家里。千叶连本家都已衰落,却在这种事上非常讲究。刚进到房内,只见遥人坐在与姐姐合用的卧室角落,正笨拙地为刀剑打粉上油;他们的大哥、安重发妻生的儿子远光坐在一旁指点,看见延子便站起身来,用力揉了一把遥人散发的脑袋。

“为了你这小子,我还没吃饭呢。延子你快帮他把衣服穿一穿,待会一起去见父亲大人。”

他出去了。遥人最后替刀身上了一点细粉,便举至姐姐面前。借着灯火的微亮,延子看到刀刃上一连串华丽的卷叶纹与细长锐利的刀尖,她认出这是被称作“兼雅”的名刀。一次激斗中刀尖曾经折断,研磨后成了长胁差,正合适遥人现下的身材。他随便把刀插在腰带上,踮起脚转了一圈;行灯自下而上的光晕里,面色更如酒醉一般。“我看起来怎么样?”

“可爱极了。”延子说道,突然间嫉妒起来。比起每日对着空气扮家家酒,劈砍的稻草人形好歹也是个实物啊。

“能给我拿一下么?”

或许是高兴得过了头,遥人没有一丝迟疑便取下刀递给她,顺便拆开延子带来的包裹;两人不知不觉就做起换装游戏来。他们确实相像,就连头发的长度也差不多。姐弟俩尽兴地玩了一会儿,等想起来大哥的嘱咐,时间已经晚了。遥人一点也不紧张,稳稳拾起延子因为慌乱掉在地上的木梳,放在手指间把玩了一下。

“怎么办呢……不如姐姐你代替我去父亲那里吧。”

延子松了口气,又犹豫了。

“这样好吗?”

但是弟弟轻轻笑了笑,显得毫无顾虑。“没事的。父亲还要晚一些才点灯。

“再说换回衣服也来不及了。”

关上拉门时延子回头看了看。遥独自站在渐渐暗下来的室内,和服袖子盖住了手背,只露出指尖;发间插着珊瑚珠串做的饰物,犹如人形一样漂亮。她自己穿着男式正装——衬衣、裤裙和饰有家纹的羽织,虽然兼雅沉甸甸地垂在腰侧,脚下却是前所未有的轻便利落。踏在庭院柔软的泥土上,感到不仅仅是借穿了遥的衣服,甚至也借来了男性的身体似的。延子体味着这奇妙的感触,石灯笼后转出大哥远光,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好了没有啊,小弟——”

他一掌拍上延子肩头,脸色陡变。延子还没反应过来,远光就压低了声音、俯在她耳边急切地说:

“听着,我不管是你一时起意还是遥在捉弄人,一会儿无论父亲问什么,通通应承下来。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就什么都别说!”

话说到这份上,延子只能点头答应。换完衣服不到三分钟就被识破让她觉得自己矮了一截,非常泄气,又想着绝对不可以露馅。哥哥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他们一起走进父亲的卧室,里边果然没有灯火。父亲回过头来,目光与平日看她时完全不同。

“明日便是试斩了,你准备好了么?”

延子脸上一片茫然,似乎过了许久,这个词所蕴含的意思才像缓慢绞动的手巾中溢下的水,重重落入她的思绪之中。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空气忽然变得沉重闷热,令人不适。在这偏狭之地,还保留着以活人试刀的野蛮习俗。随着开化之风渐盛,陋习也渐渐消亡;这次想必是四处托人才得到的机会……

可是兼雅并不是新作、不需要试刀吧……

父亲这是刻意要让遥杀人。他才十一岁,竟然要做这种事情吗……

她感到不下于死亡的惊慌。她与遥人只相差一岁半,和双生子一样亲密;突然意识到他将走上一条她完全未知的凶险的道路,就像重要的半身与自己分道扬镳。但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小时候,她也在父母的授意下于神前许愿……要振兴家族,惟有通过战功;而武士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工作,就是杀戮。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的不合情理,人们才从孩子出生起便透过神明鬼怪向他们灌输这些概念,好让他们在改变到来时由于麻痹而不致惊慌失措。但是,但是,但是——

——如果时间静止多好,真想从此抽身啊!

远光说了些难免紧张之类的话搪塞过去。延子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房间的,遥人已经关上套窗躺下了。直到她摸黑脱完衣服,还听见心在肚子里嘣咚嘣咚地猛跳。未能理清思绪,便发觉母亲在拍打自己的脸颊,天亮了。

这一天她无心用功,饭也不想吃。遥人那副平淡的样子假若不是出于纯真,而是某种可怕的心机呢?母亲大约也猜到是什么事,劝慰了一番,但延子一想到遥人将从此化身为修罗夜叉,便不由得泪水长流。逝去的每时每刻既珍贵无比,又毫无意义。晴空中丝丝缕缕的云朵、飞舞的昆虫和杂木林黛色的剪影都被这份情感镀上了无法说清的悲哀之美。浑圆的落日将金色光线洒满了大地,房间也为这光芒所浸染;男人们回来了。

“……姐姐!”

脚步声从廊上传来,遥人在身后叫着她。延子以为弟弟想要炫耀自己的“战绩”,手里说不定拿着犯人的胡子,又或是死尸上割下的耳朵,便执意不肯收回自窗边俯望玉川的目光。直至听见了小鸟扑翅的响动和啾啾的叫声。

“它飞到我肩上来,我就把它抓住了。你看……”

延子没有看那脆弱挣扎的小生命,而是仔细打量这个呼唤她的孩子。弟弟神色如常,卷曲的睫毛下一双灰色的眼睛,身材较细但并不柔弱;衣物上也没有发现可疑的血迹,完全是平日归来的样子。由于习武而长了老茧的手指轻轻弯成拱形,小鸟的羽毛在指缝间颤动。延子看着看着,刚止住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

“没事儿……嗯,它真可爱。”

遥人松开了拢住鸟儿的手指,它便迫不及待地向着天空飞去。延子习惯性地伸手拣掉弟弟发间的花瓣,他感觉到了她的触摸,微微偏过头来。斜阳日暮,生满樱树的山坡下,玉川之水闪烁着波光。

若能永远如此多好,延子暗想。遥人对她的思绪一无所知,还在远眺着小鸟消失的黄昏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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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子十六岁上成婚,夫君年已三十,颇有些生意头脑。父亲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令女儿嫁给了这样一个毫无武士样子的男人。玉川发源于寒冷的山地,温暖的平原与花期悠长的京城既切近又遥远,恰似千叶安重那使家族再受荣宠恩泽的飘渺的愿望一般。她结婚当年,父亲带着远光和遥人南下入京,不久后寄来了报告平安的家书。

由于长居乡下,延子对小镇以外的世界并不了解。如今母亲故去,兄弟离别,独留在这异乡般的家乡,信件带来的安慰实在是过于有限了。安重向女儿夸耀自己如何得到公卿赏识,远光则要妹妹爱惜身体,被人欺侮就托一位熟识的乡士带话给他。遥人的附言总是轻飘飘的,秉持了幼年话少的性格,有时干脆没有一个字。比起天涯之人,丈夫倒算是有些本事,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行商的许可,延子也就顺势投身于掌管账目和库房杂务。两年之间,惟有父亲回来过一次。延子什么都无心再听,只一味想知道弟弟的消息。漫长无望的等待中她不断回忆起父亲的只言片语:

“那家伙,”父亲笑道,“三脚猫功夫,倒做起神官的近侍来了。下次有什么大人物出巡,你可看好了啊。”

然而平和岁月里谁会溯玉川而上巡幸呢。两年后,他们终于搬迁到京畿之地。此番来到京城,本以为能够相见,仍然被多如河滩沙砾的琐事所阻。再一次见到弟弟的身影,已经又过了一年。

父亲和兄长没有一同前来。来访的青年和她记忆中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不像小时候径直朝她跑来,而是在廊下等着姐夫热情地说完那通寒暄的废话,才和其他普通的客人一样走进厅堂而并不多看她一眼。时令已近早夏,访客却披了一件厚重的羽织;他仍然佩戴着父亲传下的兼雅,而另一把她不认识的、有着银质护手的长刀更加显眼夺目。

除此之外,只有那种熟悉的神情表明这是她弟弟。可是自己长大出阁、嫁作人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闲谈完后,丈夫又絮絮叨叨说起生意上的事,延子听得十分不耐烦,却也无计可施。等到天色将晚,终于有个店员进来喊了一声“石田先生”,附耳低言了几句;丈夫一面说着失陪一面匆匆走了出去,显然有什么事不放心交给别人来办。遥人也站了起来。

“今天先告辞了。”

等到丈夫离去,他却没有走。延子缓缓从夕阳投下的浓厚阴影中移出。

所有言辞似乎都是多余的。他们视线交会,时光的隔阂在这一刻不复存在,好像今日的来访不过是年幼时某次交谈的继续。遥人朝她笑了笑,刚才因姐夫在场而节制的情绪流入了二人间的空气之中。虽然容貌改变,服饰不同,延子仍然轻易领会了他所传达的这种熟悉的氛围,犹如印刻在灵魂中的标记。此时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姐姐,我有件事告诉你……”

“是什么?”

“……不,还是算了吧。”

“你和父亲说过了吗?”

“没有。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延子差不多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事,数年积蓄下的不满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

“难得来了,不再留一会儿吗?”

她恨不能亲自经历遥人这些年度过的每分每秒,遥却好像既不准备谈自己的事,也不想打听姐姐的生活。及至她意识到他们在交换京城的种种怪谈,不由得大为吃惊。谈话间他们来到延子的卧房,遥人很自然地取过外出的衣物替姐姐穿戴,照说二人都已成年,本不应该如此;可是延子完全没有顾及这回事。

穿过几条街,他们便摆脱了房屋的阴影,来到金色的黄昏之中。落日沉陷在纱团般的云朵间,玉川辽阔的河面上水汽蒸腾,许多红头蜻蜓在慵懒温柔的光芒中飞舞。延子试图握住弟弟的手,但是几次都被巧妙地躲掉了。在划定的区域内,一座座摊点支了起来,食物的香味与河水的热气混杂在了一起。

他们不断前行,就像要一直走到太阳当中去似的。日暮之景如此强烈地展现在眼前,几乎歪曲了一切。遥人似乎是无心地说道:

“你要是想见到鬼怪的话……”

延子不解其意。但很快地,夜幕降临,他们拐到一条四处点着昏黄小灯的街道上,虽然似乎是普通的街景,却隐约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就像从土地中萌发生长出的对人类的恶意一般;佩带刀剑的遥人也不再显得违和了。延子回头一瞥,发现来路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浓云般的夜色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夜见市。”

他们对视了片刻,从表情推测这就是今晚他想让她看见的东西。

“不用害怕……”

弟弟笑了起来,好像要将晚间的热气缠绕在指尖上一样,抬手指向光线淡薄的缺月:

“今晚并不是死人的天气呀。”

她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信才好。既然他毫无畏惧……延子略略拎起和服下摆,木屐敲击石板地面的悦耳声音产生了某种浮力,两人像准备捉迷藏似地手拉着手开始奔跑。未知之物没有带来恐惧,反而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她兴奋了起来,就像回到了不曾存在过的童年时代的游戏之中。环绕周围的是热闹的夜见市,他们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所。

遥人拽了她一把。“别看。”

然而她听见了。在上方低飞的……有什么东西正将阴影洒布在半空,像是故事中咬啮结界的妖怪一样磨着牙,咯吱作响。小时候,村里的孩子们经常假装被怪物追着奔跑消磨整个午后,在春天的溪岸,黄昏日暮里曾经传来他们嘹亮的歌声:

雪女从河水上下来了

回头的人是谁呢?

两人穿过了盏盏灯火,延子渐渐地气力不支起来。其实勉强自己的话她还能坚持好一会,但比之逃往茫茫前路,那透过鲜红触角传来的低语更为迷人:它已经在她的思绪里勾勒出遥远国度的景象,璀璨星空之下多石潮湿的青绿色山脉——

“等一等,我累了……”

在这样的游戏中输掉,又会发生什么?……遥人做出了此夜最令她吃惊的举动,他突然俯身将左臂伸到她的膝弯下,借着前冲之势略一用力便将她横抱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们腾空而起。幽光闪烁的影子推开了触角,载着他们飞翔。延子不无嫉妒地想到教会他这种把戏的那个女人——想必是女性的妖怪,可惜自己身为人类做不到同样的事情啊。

他们从阴影之隙间升了上去,越飞越高;乌云之上亦有房屋。置身于此等离奇诡异的景象,延子却感到了几分迷醉,像是倚着坚实的船板滑过一缕缕灯光的波涛。她定睛朝身后望去,弟弟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不要看啊——”

她想自己一定是尖叫出声了。在那恍惚的瞬间,一道火光飞向一只盯着她的眼珠,向她低语的声音轻笑几声,隐没沉寂下去。风吹散她的发髻,头发拍在了脸上。两人好不容易找回平衡并降落在一座云上的庭院里,被追踪的感觉消失了。……她的双脚轻轻触着了地面,云块柔软潮湿,漫天星光照耀着铺向屋门的浅色木板。有颗星星擦出光焰落入近旁黑暗的花丛,转瞬间又是一片寂静。

遥人冷静地看了看周围,就在这露天的庭院里帮姐姐整理起头发。屋里显然有人,却并未出门查看。延子一边感觉着那些凉爽灵巧的手指,一边思索今夜之事;最终也没有想出该问点什么才好。

面前房屋的装饰看上去像一家商店。镶嵌玻璃的双扇门敞开着,高高的天花板下用细链拴着几盘灯火。过了约有一刻钟,他们走进铺着地毯的室内时,生着山羊胡子的店主不紧不慢地从柜台后站了起来。

“你来啦!”

声音也像山羊毛皮一样,轻而粗糙。延子不喜欢他。遥人却少见地表现出了局促的尊敬,这种态度让延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却说不出具体哪一部分令她疑惑。他们所谈的内容也让她感到不安:

“刚才也许影响到您的结界了,十分抱歉……”

“没有打破。修理费就不记在你账上了,又欠了她一分人情呐。”

长相如同山羊的老人俯下身从黑木柜台里拖出什么东西。那干瘪的人形一消失,延子便偷眼打量起房间来。尽管是晚上,此地依然给人以黑暗的印象:长长的黑漆柜台深入阴影之中,墙壁的黑色格子涂着生漆,显得质地坚硬。柜台后的两扇置物架上陈列着浸泡不知名物体的玻璃瓶罐,在它们之间,一幅尺寸巨大、粗糙地铺满颜色的画作描绘了扭曲的星空。透过玻璃罩绽放的金色灯火投在画面上,颜料反射出釉面一般的光泽,就像星空在呼吸一般;她忽然想到那触角和异界之景或许并非奔跑与飞翔的晕眩所致。虽然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店主取出的物品却只有寸把长,在光亮的台面上犹如一束干枯的花草。

……是药?

“谢谢。报酬改日奉上……”

还有下次?山羊的一只手古怪地悬停在空中,好像就要抚摸柜台对面这个年轻人的脸。

“……事已至此,就算你坚持下去又如何呢?”

“感谢您的指教。”遥人柔声说,延子敏感地觉得他一定是为了女人才这么做的。

她略微靠近了些,厚重柔软的地毯吸附了脚步声。只见店主又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盒子,打开给她弟弟看了一眼,里面装的似乎是符咒。“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山羊胡子刻意似地叹了口气,“你们就从后院走吧。”

他指了指一扇侧门,像房间里其他的东西一样,门扉高而纤细,宽度只容一人通过。延子惊觉在店主发话前那里都没有什么门,可他话音一落,那扇门便像久已存在一般出现在所指的地方。虽然已经见识过遥像鬼怪一样飞行,但这一次她也同样惊讶并且没能完全掩饰住。一直当她不存在的店主眯起了小小的眼睛,尖利刺人的视线投了过来。

延子忍不住朝后望去,后面什么也没有。他确实是在看她。你不该被带来这儿,那目光明明白白地说道。延子的火气上来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就像是一片空虚之中骤然腾起的烈火。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山羊现在又看向她的弟弟,轻而粗糙的声音在如纸般皱褶的喉管里摩擦:

“她没有见过这些事吧?”

那语气像责难人并等待着道歉一样。“真不小心啊。”

遥并不出言反驳。片刻的寂静后,他深深行了一礼,将柜台上的东西收入怀中。延子望着他的背影,想象着能看见妖怪的孩子再也承受不住而想要分享自己的秘密,可是没有灵力的大人只能茫然地望着眼前的空白。她也欲离去,店主出声唤道:

“请留步。”

她看向店主的脸庞,皱纹和胡须间翕动的嘴唇像咒符一样难以理解。……“你是他的家人吗?

“请提醒他一句,武运是难以长久的。”

“一定转告。”延子空洞地答道,转身追出门外。夜幕之下,群星低垂,冰冷的星光像晚间的露水一样触着了发丝。在一片眩人眼目的萤火虫般的微光里,遥人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下,意外地没有走出多远,或许他也听见了山羊的最后一句话。

两人默默走过盖着白砂的小径。后院似乎通向一条更为开阔的道路,橙红色灯光如同远方一朵明亮的云。延子觉得自己非弄清楚今夜之事不可,却仍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查问。她停住脚步,把手搭在柴门的横挡上,突然间攥紧了木头。

“刚才那是什么?”

她打算问的是他们初入夜市时奔跑躲避的东西,遥人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玉之介先生吗?”

“谁……我说的是……”她对那事物完全无知,竟找不出一个词汇来形容。它的眼睛和声响……那些从他们身旁擦过的冰冷细长的……还有投影和幻像……这一切综合起来的感想居然是“没有言辞可以描述”,使她大为气恼。神啊,为什么不能让他看见我看见的东西?……弟弟好像察觉了她的窘迫,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就是某种长了触角的目妖罢了。”

“不止如此吧。那东西在纠缠你?”

“没有啊。我刚才不是把它砍断了吗?”

即便在心绪纷乱的现在,这句话也带起了一股隐约的违和感。延子抬头一望,发现他根本没在看自己,不由得大声说道:

“你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无论什么事,姐姐都会帮你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

遥终于转过头来。延子发觉他的表情和臆想中的并不一致,就像掉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坦率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没有料到那个会来,不该让你受惊的。”

“你在向我道歉?”

延子生起气来。遥人只是露出不知该说是困扰还是不在意的微笑。她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如果需要什么药,我可以替你准备……”

遥人摸出那像是枯草的东西递给她看。草叶像长长的鹰翎,白色斑点在柔滑的羽毛上闪烁,犹如活物。丈夫的商行里也做药材生意,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我知道有危险,她也一直劝我‘不要来’……不过这次……”

“不过?”

“……我很喜欢这里。姐姐一定也喜欢吧?”

延子摇摇头试图甩开这些迷魂的话。很难说她喜欢这种情景,仅仅是与弟弟重逢的喜悦冲抵了恐惧。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吗?”

有一瞬她几乎听见了弟弟那无法说出的秘密,但眨眼之间,他就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笑着说道:

“别人拜托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们去逛街吧。有些东西是外面买不到的……”

借着她愣神的一秒,他从她早已变松的手中推开柴门,走向前方光芒构成的云雾。为了不被落下她只好追了上去,熟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弟弟的身姿消去了夕阳之下的那种拘谨,并且走在比她稍前一步的位置,于是延子又见到他发间沾着细小的草叶。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虽然还是担着心,目光却被市集所吸引。脚下感觉到了坡度,河堤倾斜,堤下的流云表面倒映出群星的幻影;道路边缘生长着矮小的樱树,残碎的花朵像水晶一样点缀在小巧的树冠之间。月亮飘至树梢,光华绚烂。从云之坂上仰望,月环比地上所见大得多,似乎一伸手就能触碰。

悠长的、云层的坂道……白天来看一定很美。可是说不定白日之下这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人并不是很多。或者说,这儿的商贩都有一种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特质,看不清楚具体的形貌,货台也笼罩在橙色灯光照亮的云雾中间。轻悄不似人类的交谈声从朦胧灯影里传来,有些话和她所知晓的任何一种方言都不相像。他们踏入一片灯光特别明亮、货架密集的区域,揽客的声音便像一阵灵巧的风把他们包围了。延子只能听懂其中几句:

“是人类呢。”

“你知道该怎么下去么?”

“不买一个吗?地上可没有这种货色哦?”

“留在这儿吧。”

弟弟好像很熟悉这里似的,用某种她听不懂的语言打发了一些凑得太近的揽客者。两人来到光线最强烈的地方,原来是一棵特别巨大的樱树,枝桠上挂着无数橙红相间的灯笼、飘带,其间不合时令地开满了紫色和粉红色的花朵,树枝全被掩盖得看不见了。在稍高的地方钉着一圈信箱。遥人踮起脚,往信箱里投了几枚硬币,取了一个画着狐狸和箭矢的护身符。

“这个好看吗?”

延子叹了口气,再一次被那种毫无心机的愉快所迷惑。她接过来,感觉锦袋特别沉重,拆开发现里面装着一片卵石一般的玻璃;光线射入玻璃中央,聚起橙色的雾气。遥很快又往前跑去了。云所做的道路继续向下铺展,离开了樱树中不知名的巨大发光体,便只剩下星光与月光;但温暖甜美的气味仍然在坂道上弥漫着。远处泛着淡红色的夜空下走来了几个矮小的人影,延子本以为他们会绕向另一侧,那支奇怪的队伍却在两人面前停下来。不再刺眼的阴柔光线下她看清了来者的容貌,为首的居然是只红面高鼻的天狗,后面跟着几个披着黑色短衣的脸色阴沉的矮子。天狗操着京的官话,听起来既粗野又滑稽。

“真是稀客——谁准你离灵树那么近的?”

“这边安全啊。”弟弟随口应道,听上去就像在耍赖一样。天狗那凹凸的面容一阵起伏,红色的眼睛充血般膨胀并变得明亮了。

“我可以马上把你从这儿打下去,今天就算了。”

“哎呀,那真是太感谢了。”

延子不安地拉了一下弟弟的衣袖。遥人没有反应,天狗眼睛一转继续说道:

“我注意到您新近成了妖刀使——”

“你听谁说的。眠姬是个好孩子,才不是妖刀呢。”

“——怎么样,还没试过吧?”

延子真的有些慌了。弟弟根本不把天狗之面当回事,仿佛下一秒就会和对面打起来。天狗往前进了一步。她使劲捅了他一下,这个迟钝的家伙终于有所反应,移动了半步挡在她身前:

“等等。我现下不便,还是改日再战吧。”

“既然夫人在侧,那好吧——咦……

“——不是春日野的公主殿下么?”

“别和我开这种玩笑……”遥人又一次笑道,但是延子听出他声调变了。天狗好像也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开玩笑?我还是那句话:不赶紧离开那女人,你也没有好下场。总之……明晚一时在湖边,怎么样?”

“好。不要以为是晚上您就能占上风哦。”

它似乎感到满意,带着自己的随从走了。“你要和他们打架?”延子担忧地问。或许吧,遥人答道,流露出和小时候一样的漫不经心。延子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扯得转过身来。

“你该珍惜自己才是!”

朦胧如雾的月色下,那种嬉戏的神情像从火上移开的滚沸水面一样静息了。他说了句延子即便从此夜的氛围中清醒过来还感到在意的话:

“对不起。不过姐姐你也是一样啊。”

他一直送她到卧室纸门边。早晨,延子感觉像做了一场梦,与弟弟的相见似乎使身周之景拂去雾霭而抹上了颜色,透过敞开的窗扇,她留意到一弯残月浮在树梢,丝绢般平整的天空中,温柔的光线令人忆起玉川上游寒冷清冽的空气……然而待到白昼降临,遥人却和只在月光照耀时出现的精魂一般,从京的街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

“春日野?”

远光转动着杯子问道。与不着调的弟弟不同,他只要人在京城就会三不五时来看看妹妹,有时茶也不喝一杯就走。“是关于遥的事情吧。”

“怎么……”

“唉,你在他的事情上能有几根弯弯肠子……”远光不耐烦地说,陶杯在指间旋转不休,而没有一滴水洒出来。“遥什么也没告诉我。这件事恐怕父亲大人也不晓得。”

“……你们真的不知道他在和什么人来往吗?”

“延子你有没有听过,‘五月恋情不长久’?”

“这又是哪来的迷信啊。”

“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远光强硬地回道,“你可千万不要多虑……”

她却不能不思虑此事,就像行路时必然双脚交替那样自然。夏天过去,秋天到来,延子问遍了花街与游郭,并未见到一个有相近绰号的妓女。

如果起因不是花柳之事,又会是什么呢?莫非真的是某位内亲王殿下?虽然知道那不是自己该探问的事情,延子仍然不由自主地询问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并且差遣店员四处打听。令她恼火的是,流言似乎已经传遍了街巷。那些浮浪人等不仅认识弟弟的恋爱对象,甚至还知道他新得的刀的名字,据说是神社中的物品。又仔细查问了几回才知道,“春日野的公主”原来是春日神前的一位巫女,虽通达灵验、能歌善舞,但在夏日将尽时病没了。

遥人所认识的或许是她。

延子立刻想道。旁人见她脸色有变,就不再往下说了。原本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石田,后来也不再过问内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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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天的地震出奇地多,城内也应景地兴起了新的流言。几条渔船在玉川入海的河口捕到一只有着长约六间的鲜红触手、长了二十多只铃状眼珠的巨章鱼,许多人都来祈福祭拜。虽然腌制过又下了几场新雪,章鱼那庞大的身躯还是在市集中腐烂了,不洁的气味飘满了街巷。延子每日来到玉川之畔,在各种可能设下结界的地方徘徊良久,通往夜见市的道路始终没有向她敞开。

转眼间冬日临近。延子将满二十岁,结婚四年,仍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丈夫虽然没有休弃她,却找了情妇代替她主管商行的事情。对于女人,石田从未有过婉转迎合的心思,这些事都是明白说出的;延子听了更觉得苦闷。夫妻二人貌合神离,日子却还是一天天地过了下去。

新年夜里,丈夫不曾归家。延子换上盛装,渡过河水独自去参拜春日神社,由于路途遥远,抵达时已过了午夜。嘹亮的钟声使得土地都微微晃动。月亮宁静地悬在翻腾奔涌的云海之上,月光与神林的万千华灯交相辉映,好像月读命尊正用独眼俯瞰着人世的风景。挂绘马的人流在漫漫的烟雾和光亮中蜿蜒汇聚,如同百鬼夜行。延子随他们前进着,进了提供笔墨的小隔间;明明有无数的话想说,最终写下的也只是“身体健康”“平安无事”这样的词汇。写完后,穿上红绳,这祈愿便像一句无关紧要的叹息似的,淹没在成百上千光亮簇新的绘马之中,如烟一般消散了。她正待回头再取一块,却因被人挤了一下而不自觉地离开了队伍,向着出口走去了。

街上满是人,道路更显狭窄。一帮醉汉坐在路中间,把不止一把狗皮蒙的三味线弹得山响。几乎所有的房子里都点着灯,一个个流溢着灯光与喧闹的方形使街道仿佛膨胀并悬浮了起来,只有这时她才想起,原来世人都活着啊。……

……年复一年应付着人们各有不同又大抵相似的愿望,神明也很不耐烦吧?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踏上一条不那么窒息的宁静的街道。这边房屋的窗纸里同样灯光明亮,一扇扇窗格像固定在房梁下的方形风灯,不过是还没有升空飞走。河边有一排码头工人睡的小屋,相当安静。再往后便是待装运的木柴那黑漆漆的轮廓。

延子挨个往没有关上的窗户里望去,一张熟悉的面孔正从二楼窗扇里看着她。

“遥人——”

这一定是梦,过会儿就会醒来吧?弟弟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了,片刻之后出现在楼下,穿过道路来到她面前。虽说应该是从房间里下来的,却装束整齐好像要出门一样;穿的是普通衣服,没有佩刀。他的头发长了一些,配上这样的打扮则略减了几分少年气,像个大人了。

一定是着魔了吧。平生第一次她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遥人像理解了一切似的既没有傻乎乎地问她怎么了,也没有不解风情地推开她。他们在无人的街道上拥抱了片刻,犹如一对私会的情人。延子感到弟弟的怀抱像鬼魂一样冰冷,对街微弱灯光的映照下,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们本该是双生子,同日出生,一起长大,在相同的年纪盛放而后凋零。延子起了一缕疯狂的念头,但是遥人半扶半拽着她离开黑暗的路边,带她登上了通往茶屋二楼的阶梯。这是一栋掺和了舶来样式的木造建筑,充塞了凡世的声响和光亮。天花低矮的房间里点着三盏灯,火焰通明。半间铺着竹席,干净得像刚刚擦了五六遍;另半间则放满了杂物。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遥的回答理所当然得气人:

“我住在这里呀。”

为什么住在这里?为什么从来不联络我?不等她追问起来,刚刚关上的移门又刷拉一声打开了,一个头发乱翘、系着围裙的高大男人探身进来,劈头就是一句:

“怎么还带了别的女人回来啦?”

“……这是家姐,我没有提起过吗?”

他那猎鹰样的目光又上上下下扫了延子几遍,随后转向了一边的遥人。

“好吧,就看在新年的份上……你下来!”

延子朝他皱起眉头。遥人反而没有半点不快之色,轻声说了句“等一下”就跟着跑下楼去了。也许他们比自己以为的要熟悉得多。弟弟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认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这些她一概一无所知。她那爱夸耀的父亲说遥曾经做过神官的侍从,是真的吗?……

玉川上游的小鸟早就死去了也说不定。

……春日野的少女到底是谁呢?

在等待的期间她打量着那些杂物。这里像个堆放半成品的仓库似的,挤满了木材、面粉,装鸡蛋的草盒,许多海带和半干咸鱼晾晒在低低架着的竹竿上。三支座灯的火焰在抹了白灰的天花板底下危险地跳跃着,一个长匣子后面并排放着许多空的玻璃瓶。延子注视了这堆瓶罐片刻,认出了房间里唯二她能够确定属于弟弟的东西。刀摆在灯影之下,乍一看难以察觉;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如约和天狗打了一架。……

移门轻轻地开了。遥是一个人回来的,因为手里端着东西而用一根脚趾头开的门。

延子正想责备他几句,一阵香味飘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饿。盒子里没有一样冷食,涂漆掉落的盘子上留着火烤过的黑斑。酒器的样式非常熟悉,就像从家乡带出来的一样。遥人把被子放到箱笼顶上,又从杂物堆里搬下来一张矮桌;两人相对而坐,隔着热气腾腾的托盘,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种迟来的新年气氛。延子看着他将一小片干枯的草叶撕碎了丢进自己的杯子,而后倒满了酒。

“还在吃药?”

“已经不要紧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遥人将酒杯推至她面前。“我不过是一把刀而已。无论有什么样的主人、无论因受到爱护而锋利还是丢在角落里生锈变钝,终究是要伤人的东西啊。

“有一天会被折断和丢弃吧。就只是这样的事情了。”

延子忽然之间移身过来,紧紧握住了弟弟的手。遥人吃了一惊但没有把手抽开。这双手冰得不正常,刺痛之后,她却觉得心中平静:他果然还是没有变。玉川的春日里,如云似雾的樱花早开早凋。男人们全是些孩子,他们拿生命作儿戏,管天真的梦想叫做大志,而将抚养幼儿与操持家务的责任抛给女人。比起那些用一死才换来所愿的可怜虫,至少遥在活着的时候就受尽了宠爱。也许会有很多人记得他,有哪位少女在暗处默默为他流着鲜血与眼泪。人世间的名声轻盈虚无,却比肉体留存长久——我们也全都会化作尘埃的。

又一阵钟声远远传来,遥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拨开了她的手指。

“那个……酒要冷了哦……”

虽然天都快亮了,两人却像还在午夜时分一样互相祝酒。延子先端起了酒杯。

“祝你得遂心愿吧。”

“我吗?我没有什么愿望呀……”

“少骗我了。快喝。”

她将杯子靠近唇边,带着一点点想要作弄他的情绪等待着。遥人思考了很久,最后也说了一句:

“希望姐姐心愿成就。”

延子笑了起来。“那我可要许愿了。无论是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

“当然。”

“答应我……要活下去,好吗?”

他的表情微微地变了,下一刻像要掩饰似的露出了微笑。

“我一定做到。”

延子注视着弟弟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睛。我已经遂愿了,她想道。双生子中一人死去,另一人便不能独活;但相反的,只要他如此地存在于世,自己的所有烦恼就全都显得微不足道。遥所理解的是否就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意思呢?她一边猜测着,又觉得他说不定什么都知道。正梳理着缭乱的心绪,却见弟弟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真是的……不过是家乡的淡酒啊。”

她放松下来,再次打量房间。火苗在将要燃尽的灯芯上摇曳,像轻柔跳动的裸露的心脏。灯座下方,较大的那把刀似乎迎着她的视线瞪了回来。它整体透出一股乖戾之气,长度有些过头,大致是二尺六寸。延子将它拎起来摆在膝上,目光在雕刻着不知名生物的镀银八角镡上停留了片刻;想到刀比起人能够更为长久地陪伴,便不免对这件物品产生了嫉妒之情。

“眠姬……吗……”

她定了定神,一口气拔出了刀。刀刃反射灯火而闪出寒光时,延子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好像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

金色的目钉,就像猫的瞳孔……

鬼使神差一般,她拆下了刀柄。刀茎上没有一丝锈迹与灰尘,搽油的表面滑润犹如女人的秘处。延子小心地捧着这把利器,对着光看了几遍,没有发现铭文。翻到另一面,只见刻着“镜花之鉴”四个小字;疑心是人名,或为警语也未可知。

遥人还是一动未动。寂静之中延子笨拙地试图将各个部件拼拢在一起,由于紧张,感觉像替人穿十二单一样困难。当刀茎即将深深埋入柄内,她忽然有了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将嘴唇贴近铭文说道:

“喂,可别让他死了啊。”

刀自然是毫无反应。目钉没有生气地闪烁着,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天色刚亮,混合了夜气而发灰的光线从窗栏上倾泻下来,鞘与刀摩擦的声响在促狭的房内回荡。光影流转的一瞬她忽然再也无法承受眠姬的重量而把它抛了出去,它在竹席上滑过,正巧停在了兼雅旁边;最后一支座灯也在这一刻熄灭了。幼年到青年的记忆如梦一般闪回,延子惊觉他们还未活过多长的岁月,自己却已经厌倦了这人世。卷动的灰尘间,顿起浮生若梦之念,却也无可奈何。在白日初萌的昏暗中,她起身来到门外,想着自己的愿望无非是走进并分享某一人的生命。遥人也醒了,揉着眼睛左右张望着寻找她的身影。延子急忙关紧了拉门,一片漆黑中,却也不想立刻离开。

……我在做什么啊!延子长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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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混乱开始之前,又是一个花朵凋零的春天。遥人出乎意料地来家里找她,说完唯一的一句话便跳出窗子溜掉了:

请离开京吧。

过了数日,天空中降下了不同寻常的泥浆般的雨水,有如预言实现一般。连绵沉重的雨和巨型闪电击垮了桥梁,积云间显现出一些不可名状的形象,传说有一百只眼珠。闪电有时低低地扫过地面,将抓到的东西卷进云层之中。拖着巨大铁棒的役人们走过一条条街巷,宣布这一切是妖怪所为。城内发布了避难通告,有条不紊地开始了疏散;延子却无法忍住自己的泪水。平常熟络的店员都跑来安慰她:

不用害怕,夫人,这是神官和武士们的战斗,我们町民只需避一避就没事了。

商行的货物无法带走。人们退避到城郊的树林中,在地势较高处搭起帐篷,继续烧饭,饮食,睡眠,以及传扬八卦。流行的说法是神社里埋藏的怪物冲破了封印,又有人声言那并非古老的事物,而是近日里从天空降下的梦妖;总之众说纷纭。在玉川对岸的神林之中发生了战斗,怪物据说是有目标地吞食着神主的家族。

死了约有二十人后,天空突然放晴。来报信的飞脚说城内建筑除去沾了一层结冰的灰绿色泥巴以外,并未受到更多的损失。疏散出来的人群又回到家中。夜晚的浓云凝结在神林之上,呈现出茧的形状并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因此宵禁没有解除;然而城市生活已经嗅出了危险即将过去的气息,人们像感觉敏锐的小动物恢复了日常,在苍白的白昼天空下擦拭起浊雨过后积淀的污痕。

惟有延子看见悲剧在她面前徐徐掀起了面纱。没过一天,哥哥的朋友骑马赶到城内告诉了她噩耗,玉川上游的旧屋遭了雷击,父亲死去,而那边原本是看不见异象的。在支起的木板窗旁,延子隐约听到了邻人们“多管闲事”和“祸及家人”之类的议论,但厄运既与他们无关,随意猜测一番又如何呢。丈夫好像终于清醒过来一样,跟妻子谈了谈打算将她休回娘家;可是邻居们好事的目光早已聚集在这家人身上,专等着看他们笑话了。

死讯接踵而至。报告不幸的两位信使踏着恢复了往日活力的街道,最终走进了她所住院落的土间;他们措辞小心地暗示她已是千叶家最后的幸存者。父亲已然不在。远光身中四十余创而亡,寻获的只剩下一点残片。遥人据说活了下来,还参加了随后的几场战斗,但这种说法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找到尸体。

延子决心不再等待。

……

无需多想她便知道该做什么准备,应去的地点也早已了然于心。当天晚上,延子取出自那一夜以来一直随身保存的护身符;这么多年了,与某人相关的物品只剩这一件。她唤来一名仆人,要他把自己打扮成他的随从。延子平日里同他没多少交集,只是听说此人在渔家长大,水性很好。大约从未接到过这样无理的命令,仆人颤抖着说:

“这、这怎么成?”

“你不敢?”她失望又恼怒,当着这个瑟瑟发抖的男人的面穿戴起不合身的衣服,在腰间插了假的长短二刀,戴上面纱走出门外。虽然抖个不停,那家伙倒也不敢违抗她,小跑着跟在了后面;延子非但不为这忠诚感动,反而对他更加的轻视了。寥寥的夜间值勤者大多在等着异像自然消失,并且害怕受到牵连,没有一个人阻拦她。玉川的河岸边泊着一条没有主人的平底小舟。

她撩起下摆,下到船里。那个家丁无法应付她的任性,跪倒在河滩上恳求着:

“这是有去无回啊……!”

“我一个人进神林。在码头等着,一个时辰不见回来你就自己走吧。”延子说着随意拣起舱内一根似乎是桨的棒状物,意识到天色暗得极不正常,只能依稀辨认轮廓。仆人只得跟着跳下了船,喊道:

“那是柴火,夫人,请坐下,我送您去就是了。”

船一靠岸,一阵阴影扑面而来,天空呈现出深暗猩红的颜色。仆人念叨着说自己死活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可是延子也没有打算带上他。她点上灯笼,信步越过沙滩朝神林而去。林地间的污泥阴干了一日,粘重湿滑,很不好走。延子感觉着脚下的坡度,渐渐爬上了山崖。灯笼快熄灭时,终于发现了像是路标的东西:几根长长的、似乎带有斑纹的羽箭钉在树上,沾着几点血滴般的红光。

注意到扎在树上的第一根箭矢后,红色的血点很快在视野里蔓延开来。它们围绕成巨大的弧形,中间的空气像水面一样微微晃动,透出了血一样的光亮。她拆开锦缎,将玻璃吊坠用力掷向那飘移不定的微光;迷雾破却了。略为清新的夜幕中,吊坠穿透已然十分稀薄的结界,落进高草的暗影时炸出了一股嘶嘶作响的水汽。

寒意顿时席卷过来。

这便是最后了吧。群星歪斜,一种非云非雾的泡沫般的物质洒满了天穹,其组合而成的形状像一张女人的脸,其上又似乎嵌满了色彩缤纷的眼珠。悠远的低音在神林土地上长久地回荡,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的鸣叫;她记起遥从来没有放声歌唱过。……他也从未试图写下诗篇,或许只有他那位情人听过她所无法想象的恋歌也说不定。

四处都是火光,树木像人一样倒下。可是一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她便安下心来,几乎忘却了一切的恐惧和痛楚。夜晚朦胧的雾气间,那个人影挥刀撩开迎面而来的触角,接着向后跃去。不知是想以退为进还是怎么样,一直撤到了倒塌在一起的一堆林木上。片刻之间,树木燃烧了起来,遥人借势跳起,竟然轻飘飘地滞留在了空中,随后凭借高度带来的冲力砍了下去。

延子紧贴在树后看着,总觉得他动作迟缓。被砍过的地方都浮现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只存在一二秒便没入黑暗。火点虽多但也没有延烧开来。在浓重沉郁、满布黑云的天幕上,渐渐显现出了那异物线绘般闪光的轮廓,无数垂露般的鲜红触角沾着金色的火焰,像一张具备生命的捕鸟网缓缓收缩。遥人勉勉强强地躲避着暗处的什么东西,又砍断几根闪光的线条。眼看着就来到了悬崖边缘——

“不要到那边去啊——”

她心里一惊,但好在他因为听见这一声叫喊而止住了脚步,没有摔下去。鲜红色的网顷刻间在他身上收聚成一点,无论天空中恍若人面、点缀着眼球的泡沫还是燃烧的触角都消于无形,就像寂静中骤然的声响能够让鬼上身之类的幻觉结束。延子眨眨眼睛,这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遥人茫然四顾,最后还是发现了她,摇晃了一下用刀支住身体:

“我一定……是在做梦……”

延子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把他从悬崖边拖开。那名为眠姬的太刀立在土地上,漆黑的汁液沿着血槽流淌淤积,显得极为不祥。“……没事了,没事了。”她喃喃重复着,试图抓住他的手;可是不管她作何要求都从未拒绝过的弟弟,这一回却拼命想推开她。遥人的身体异乎寻常的沉重,从他体内散发出一种恐怖的气味,就像混合了此夜所有的血腥。他挣扎了好一会,终于放弃了一般躺在她怀里,任由她抚摸那留得过长又被血凝结的头发。不知道出于疼痛还是绝望,笑得非常苦涩。“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所爱的人已经不在尘世了……

“亦非寄宿于刀中……

“如今……就在这里啊,姐姐……”

一切都在融化。绯色火焰带着轻笑照亮了她怀中的人影,那已不再是她的弟弟,甚至也不再像个人了。怪物的躯体膨胀起来,以非人的肢体有力地转而拥抱了她。在她无法看见的地方,流下的血液扭曲成型,生出成簇明亮晶莹的眼球和无定形的触手;仍旧阴暗的天空之下似乎传来了三途川的簌簌风声。濒死的恍惚间延子梦见了泛着七彩宝光的云朵在鲜红月亮周围荡漾……正是绝美的胧月之夜。

★2018.6.1-8.20

【CAST】

千叶遥人[dnd3r人物卡,半遥衍人类武士(混职邪术师)LawfulNeutral/ChaosEv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