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个半月之后,当墨莎身受足以将她的性命致死的剧毒,意识模糊不清离死亡这一概念仅有半步之遥的时候,想当然地会想起任务开始前与某位天才少女的谈话。

那位能毫无羞愧之心地在别人面前自诩天才,但却被了解她的人公认为孤僻怪人——的马尾少女,曾经在一家并没有什么人气,只需要交二十元就能坐一下午,无论是咖啡还是奶茶都可以无限续杯的咖啡厅里曾经这么对墨莎说过:

“你不觉得我们正走在自取灭亡的道路上吗——无论是你,还是我,还是收容了我们的‘迪尔塞斯’,实际上都是在‘自灭’。”

我们都在自灭。

都在忤逆着生物本能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她这么说道。因为她喜欢甜的东西,所以点的是加了许多糖的伯爵奶茶。这已经是能在这家除了即使在国庆节期间也能保持安静之外便一无是处的冷清咖啡厅能点的最好的奶茶。她轻咬着奶茶上的吸管,一边汲取奶茶的时候还一边把吸管咬成奇怪的形状,

“你不这么想吗,墨莎。”

坐在她的对面,留着灰发的成熟女性直到被她呼唤出名字前,始终盯着窗外的景色看,像是上课走了神的中学生,只是表情要严肃得多。

墨莎花了一会功夫才理解了马尾少女的话,

“我不这么想。”

“我以为你会有自知之明的。”

她说,

“我们正在一点点接近目标——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身为天才……不,可能正是因为我是天才,所以才会比其他人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没有错的……本来是这样的。”

虽说是在除了她们之外就没有旁人的咖啡厅,但能这样正大光明地自称为天才。马尾少女即便不是天才,也是一个行为举止超乎常人的怪人。

不过——即便是在正在举办某种典礼的广场上,她也一定会毫不在乎地说出这些话吧。哪怕她的嘴边就放着一个话筒,她也肯定会说。如果说天才是一种必定会欠缺某种事物的存在,那么这位少女就是欠缺了身为天才的矜持。

“我原本以为将自己的天赋致力于解析‘你们’的身体构造,绝对不是错误的事。或者说,在最初的时候,我们的志向还没有偏离预定调和的轨迹。”

大概是因为话里又提到了自己,墨莎又望了一眼马尾少女,但这次没有吱声,而是继续观察窗外的景色。她不像是在欣赏美景,更像是在侦查着,监视着什么。

“但是,现在,某个地方出现了差错。就像是正在行驶中的火车在火车司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变了轨道。毫无自觉依旧保持行驶的火车从原本正确的轨道变成了通往正在施工中的断桥的毁道上——迈向了自取灭亡的道路。”

“您到底想说什么?”

“不耐烦了吗?不错,这是个不错的情绪。能够根据我的行为产生对应的情绪,这一点你和我们人类是一样的。没错,我和你,我们和你们都是有情感的东西。而情感这种妙不可言的存在,是能够推翻一切逻辑和理论的——”

“赵伊月博士——请不要再卖关子了。”

“关子不是用来卖的,而是用来显摆的。”

“……不是同一个意思吗?”

“‘同一个意思’?真是有趣的说法,我问你,就算是同义词,聪明和聪慧,请求和拜托,无视和忽视,这些在汉语里词意相近的词语,真的有人敢肯定它们在任何语境下都可以任意互换而不改变原意吗?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相同意思的东西,正如莱布尼茨说的,‘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完全一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真是意义不明。”

“不过说到相似的话——虽然有些牵强,不过一直在显摆的关子总算要打开了。”

她——被称呼为赵伊月的少女晃了晃自己的单马尾,

“把我们引导向自灭道路的,正是那位和你十分相似的女人——王倩。”

 听到这个名字,墨莎皱了皱眉,

“——王倩,是谁?”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个名字。

一个半月前的墨莎,还不知道一个半月后将自己引领向死亡这一命运的女人叫这个名字。

对于这时的她来说,“王倩”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陌生的,是从未听闻过的奇怪名字。“和你十分相似”却是听过的,因为有个人,一个对墨莎来说十分重要的人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和你是十分相似的存在,不过,她的身上潜藏着某种可能性’——那家伙曾经这么说过吧。记得当时我就在旁边,真亏他能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一点都不考虑当事人的感受。”

她往玻璃杯里的奶茶添了几块冰块。

奶茶的温度骤降。

然后是墨莎冰冷的视线,

“请尊重先生。先生是您的同事,用这种轻蔑的语气称呼自己的同事,您不觉得不对吗,博士。”

她身上逸出的气息甚至能让人觉得加了冰块的奶茶其实也不是那么冷,最多只是有点凉的程度。对此,赵伊月只是歪了歪头,一副“有什么问题吗?”这种欠揍的表情。

“——那么,‘王倩’就是那个重点实验对象的代号吗?”

“不,不是代号,是名字喔。三横一竖的王,倩女幽魂的倩。怎么样,我的品位不错吧!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但告诉别人她有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

“…………”

“姓氏之所以是王,是因为百家姓里面前十个姓氏,‘赵’和‘王’是首尾呼应。”

她说着墨莎不怎么感兴趣的话,

“然后‘倩’当然源自聂小倩的倩。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那种茫然无措,仿佛女鬼一样的感觉就让我想起了王祖贤版本的聂小倩。对了,那是一九八七年的老电影了,零零后的我知道这件事,很厉害吧!”

“也就是说。”

墨莎从赵伊月里那一堆废话中提取出了有用的信息,

“你不仅和那个本来应该隔离处置的实验对象有过直接接触,在其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以自己的意愿赋予了她单独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话说回来,虽然给了她‘王倩’这个名字,但我却不希望她最后的命运和‘聂小倩’一样,坎坷多难。”

“赵伊月。”

墨莎这次没有加上“博士”的后缀,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不过是赋予……不,是给予了一直被你们当做一种物品对待,当做没有知性的工具人对待的她一个你们不愿意见到的东西——名字而已。我只不过是让最终会把我们引向自取灭亡这一命运的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而已。”

她嬉皮笑脸地说道——只是内容并不能让人感觉到她现在的情绪有多么松弛。

“自取灭亡——命运。”

“对,就是自取灭亡,就是命运。以你尊敬的那位先生作为代表——即便是已经分割成两派的‘迪尔塞斯’也在这一点上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性。那就是抹去‘王倩’的人性,让她沦为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工具。迪尔塞斯想要打造的,就是一个能让他们通往自己所追求的真理的台阶。而没有自我意识的王倩,就是他们最理想的台阶。”

赵伊月龇牙咧嘴地冷笑着,

“哪怕这个台阶在通往结局之后损毁,他们也毫不在意。不如说正是为了能让他们心安理得接受损毁,才刻意去阻止王倩拥有自我——所以,要是被人知道我赋予了那孩子名字,我大概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死吧。”

“…………这些话,我当做没听见。赵伊月博士,我不会发表任何见解、看法、观点。我们这次没有经过事先批示就见面的私会到此为止。”

墨莎注意到赵伊月的状态并不正常。赵伊月像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正在为一种自己看不惯的现象而大肆批判。

“您应该心里清楚。如果是别人说出这种话,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所以,还请不要再说了。”

墨莎下达了最后通告,然而,

“哼——”

奶茶里的冰块已经逐渐溶解,

少女毫不在乎地吸干已经被稀释的奶茶,用手撩起自己的刘海,

“墨莎,放弃你那无味的愚忠吧。组织现在的方针是错误的,不让那孩子接触感情,不让那孩子拥有自我,只把她当做工具对待,这种事是错误的,是荒谬的,就像是在压抑着一个装满氢气甲烷苯这些气体的罐子,以为这样就不会爆炸——但一旦接触到名为‘感情’的火焰,就只会带着我们所有人通往爆炸的自灭结局。”

赵伊月说,

“如果你真的想为你心中尊敬的那家伙着想,那就应该在这里同意我的想法——”

她的声音中有着一丝独有的狂气。

那是只有疯狂的科学家才会有的,

质疑真理和颠覆规则的狂气。

“——然后向我效忠。”

“………………”

墨莎用安静到可怕的眼神,注视着赵伊月。

然后——她耳朵里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半响后,结束通讯的她这么说道:

“抱歉,我该走了。”

“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笑了几声,在墨莎疑惑的注视下,她才解释道“这就像是标准的反派台词一样,真有趣。”

然后接着说道:

“只要在‘那个’开始之前,就不必急着行动——贸然的行动只会导致毫无意义的牺牲。我还年轻,我才十六岁诶,是天真浪漫的少女,才不想死呢。”

她接着说,

“只要到时候联系我就好了。你有我的联系方式吧?对了,你好像没加我的QQ和微信——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那也太落伍了。身为现代人怎么能不去熟悉各种各样的通讯方式呢。不过微信和QQ里面我更加中意QQ,也多亏了QQ,我才认识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男人——嘛,就是一个整天无病呻吟,说什么这个无聊那个无聊的男人,要是有机会的话真想和他当面聊聊。要是知道一直陪他聊天的人是一个美少女,他一定会吓一大跳——”

“够了。”

墨莎打断了赵伊月的废话。

“目标出现,行动开始了。请不要继续打扰我了,赵伊月博士。”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才说你可以之后再给答复吗——对了,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

赵伊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可能是背后,也可能是屁股底下,后者可能性居高——取出了一套被放在透明塑料袋里的衣服。

那是一件蓝色的冲锋衣,以及一件白色的牛仔裤。

“……这就是你的诚意?”

“这可是我网购买来的,价值三百元的冲锋衣——牛仔裤是附送的喔——你可不要小瞧它了,防风防寒效果超好的,而且外观也很帅。”

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底下竟会把一套衣物当做请求别人背叛组织的报酬(邀请礼)。这种滑稽可笑的做法墨莎闻所未闻,然而赵伊月却是一副认真的表情,让墨莎想笑也笑不出来。

“——我知道了,下次见面时,我会给你答复的。”

“OK,一言为定。”

正当墨莎打算就此离去时,赵伊月却接着说了下去,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这句话其实还有后半句。”

“……?”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

“……意义不明。”

这次除了当事人之外,就没有人知道内容的会谈到这里就结束了。

赵伊月将自己的心声倾诉给墨莎听,而将自己全部托付给那位先生的墨莎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也就只有墨莎自己明白。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的是,

即便赵伊月已经多次强调了灭亡的命运,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改变。

一个人的灭亡,

多数人的灭亡,

一个组织的覆灭,

结局——并没有发生变化。

但有新的事物产生了,

新的“邂逅”出现了。

一名有着缺陷的女人,和另一名是不良制品的男人。

两人邂逅了。

不过连两人的相遇都是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事。

现在的墨莎还不清楚那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