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叙述我接下来说经历的宛若地狱的景象之前,我必须要在这里向所有有幸看到这段话的人申明一件事。这是一件即使不申明也已经有人明白,申明了则会让少部分尚不了解真相,产生错误观点的人清楚、清醒、醒悟过来的事。我非得把这件事说出来不可。

那就是,

我是错误的。

我的选择是错误的,

我的方法是错误的,

我的做法绝对是错误的。

紫荆警告过我,不要轻举妄动,只要待在原地就好。她说的话才是正确的,正确到挑不出毛病的程度。她说过只要待在原地就能够得救,我要是做多余的事情只会给她添乱。

然而我却轻举妄动——不,别说是轻举妄动了,我的做法根本是横冲直撞了。

如果我的目的是得救的话,我的做法简直是错得离谱——正如紫荆母亲说的那样,不仅是对紫荆的不尊重,而且错得离谱。

一向自吹自擂“只做正确事情”的叶馨园,毫无疑问正在做着被她所不齿的“错误事情”。

即使如此她也要做,

即使如此我也不得不去做。

不能因为它是错误的事情就不去做了。

不能因为那是正确的事情就去做。

紫荆的母亲认为我的情况只是一次偶然,是一次特例;紫荆本人则声称我和这件事毫无干系,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老实待在原地等她救援;学妹则以一贯的暧昧不明混淆视听的戏言折腾我的大脑神经。

——真的是这样吗?

事情真的像她们说的那样,如此简单,又如此单纯。

仿佛——我是个纯粹的受害者一样,

仿佛——我从来没有站过加害者位置一样。

事情不是那样的,在拨通李少辉电话之前,一直都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对我诉说着。所以,我才拨通了李少辉的电话,所以,我才想找到对自己而言的答案,所以,我才下定决心做错误的事情,所以——我才翻开了日记本。

之所以说出这些事,并不是想告诉大家我后悔了,也不是想博取同情来让自己的错误变成正确。我的本意刚好与这些相反,完全是南辕北辙。

正如开头说的那样——

我做的是绝对错误的事情,

但同时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所以我无论遇到了什么事情,都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自作自受,

自食其果,

哪怕尝到了苦瓜的果实,也得打碎牙齿封住嘴唇咽下去。

02

那么,我遭遇的事情,该从何处说起比较好。

我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至少我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可伶牙俐齿不代表会说故事,尤其是说出能让别人也能理解的故事。老实说,我的伶牙俐齿并不能证明我有说故事的才能。

既然是故事,那就先从奠定感情基调开始。

用草率的,直白的方式来说: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是犯罪者观看自己的犯罪录像,观看证明自己犯下大罪的证据。

再说一下前情提要。

第一次醒来时,是镜面对称的玄关。第二次醒来时,是布满人偶的教室。第三次醒来时,是没有尽头的走廊。

光是这样举例,很难看出三者有什么联系——然而,现在的我却能断定,它们之间存在着共同点,共通性。也就是说,它们毋庸置疑是有着联系——密切到不可分割的联系。

关于它们间的联系,现在就说出来并不合适,所以容许本人叶馨园卖弄一次关子。

然后是我的遭遇,

叶馨园的单人之旅。

当那个下定决心要去做错误事情的叶馨园翻开日记本陷入昏迷,接着第四次醒来时,浮现在她面前的景象和先前一样,是荒诞不经,怪异离奇的景象。

登场的人物有人偶,人偶,以及人偶。

出现在叶馨园面前的三个穿着衣服的人偶。它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五官。那个叶馨园想着“果然又是人偶吗”的时候,发现它们虽然没有五官,但也不是无法辨识。

辨识目标的手段并不限于观察脸部——外表。叶馨园虽然迄今为止犯了不少错误,但也多亏那些并未被她察觉的错误而积累下不少经验。其中之一,就是通过人的四肢动作来判断身份。

人偶非人——但终究还是人形。

她很快就发现,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人偶和其他两个站在它面前的人偶并不是同等地位的。意识到这件事,大概只花费了她两秒钟。

坐在沙发上的人偶,

脑袋以下笔直站着,唯独脑袋下垂的人偶。

她明白了后反而疑惑“为什么自己才发现这件事呢?”看清楚这件事,其实并不用两秒的时间。按理说,在看到的第一眼时就该明白的。

所以她发现了——多亏她对自己的自信,才注意到,沙发也好,人偶的姿势也好,并不是第一时间就出现的。

最初的景象和最后定格的景象是不一样的——尽管短暂,但景象确实变化过。

用游戏的说法,就是存在着“载入场景”的时间。

然而察觉到这一真相后的叶馨园不出意料地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中:为什么自己需要思考才能注意到这件事。

这件事存在疑点。

由我来说存在着自恋的嫌疑,但不能否定的是,叶馨园的眼力和观察力是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强出不少的。

然后她想明白了。这多亏了上次事件的福,让她明白了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她明白了之所以自己没有发现,跟自己的印象有关。

她的印象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所以她才没有觉得这之间有什么违和感。

也就是这时候起,叶馨园忽然抓住了真相。

一切的真相都被她握在了手中。

然而这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

应该说,为什么直到这时候才明白。

她应该比谁都要先意识到真相是什么才对。她本来该在最初的时候就想明白才对。她明明有着其他人都要优越的条件。在别人是从零开始,从十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了八十的位置上,距离目标一百只有一步之遥。

明明如此——却到了现在才跨出通往目标,通往真相的第一步。

真是太愚蠢了,

真是太愚昧了,

为什么这么愚昧的少女能够毫无自觉地活到现在。

她凭借的是什么——别人多余的善心吗?还是说有一个能够不管怎样都能容忍她愚蠢的人存在?

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都变得简单。

准确来说,

要说简单实际上非常简单,要是困难实际上非常困难。它从构造上,形成的原因上都十分简单,并且单纯。对于我,对于叶馨园来说,想要跨越它们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因为叶馨园是一个生活在和平社会,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宛若温室的花朵——严格来说应该是如同野外的花朵一样长大的女孩。对她而言,肉体上的磨难,精神上的折磨,都过于遥远。

所以她才什么都做不到。

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却要装作一副什么都能做到的样子。

就连如此简单的真相,她也直到这种几乎快要到达终点的情况下才能明白。

而事情在她明白的时候也就已经等同于结束,接下来不过是她的赎罪。

用肉体的磨难,精神的折磨来偿还迄今为止的罪过的赎罪。

接下来的叙述将不再维持叙述者“客观的,公平的,超然的”三个原则,会是不可靠的,掺和我个人情感的独断叙述——话虽如此,这句话之前的叙述也并不公平客观超然。

第四次醒来时她看见的是正在训话的人偶,以及乖乖被训的人偶。毫无疑问,训话的人偶象征着那时的私塾的领导人,而被训话的人或许是学生,或许是教师。

与之同理,之前在教室里出现的人偶,则分别饰演着学生与教师的角色。

她第五次醒来时,看见的是互相用舌头刺穿对方的人偶。从体型上判断,那些人偶应该是学生,个子较高的应该是高年级学生,而较低的应该是低年级学生。

即使不用我说,当时的叶馨园已经明白,这些景象是某种象征。舌头象征着言语,互相刺穿说明学生之间在用言语相互攻击。

第六次醒来时,则变成了一场混战。

舌头刺穿,相互唾弃。

——应该说是自相残害。

教师之间的相互残杀,

学生之间的相互残杀,

教师、学生、私塾领导人的相互残杀。

然而并非是肢体殴打。

正如第五次——第四次醒来时看到的景象一般,他们之间的争斗全部都是言语。以言语当作武器。换而言之,是冷暴力。

维持着表面上和平的——其实谁都明白的冷暴力。

如果是宣泄着自己内心暴戾的暴力,或许事情会更加单纯。然而并非如此,他们之间的争斗并不是那么简单易懂的东西,而是无法从外界,无法让人轻易察觉的潜在争斗。或许造成的伤害并没有暴力那么直接,但更加隐晦,更加难以被人察觉到。

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发现。

冷暴力,

冷淡,轻视,疏远,排挤,敌视。

受伤的并非身体而是心理。从结果而言或许较之直白的暴力是好事,至少身体没有受伤。

这一切多亏那个男人。

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的遗愿存在——或许就不是冷暴力,而是暴力。

到了第六次醒来,并且遭受苦不堪言的折磨后,那个愚蠢而又无自觉的叶馨园——她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她的朋友兼同学的周紫荆说,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这是错误的。

周紫荆的母亲所说,异世界的形成是旅馆客人的恶意造成的。

这是错误的。

周紫荆结合实际情况后作出的分析,说她母亲十几年前做的努力并没有起到预料中的用处。

这是错误的。

真正造成这一切的,是夹杂在男人去世后的,私塾的最后五年到私塾倒闭之间的事情。

当第五个年头即将结束,即将迎来值得纪念的创办日的七天前,一切都变得不可挽回了。

或许契机并不是创办日的前七天,而是更早之前——男人去世时就已经产生了契机。

当私塾——补习班并未随着男人去世而关门,而是勉强开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它会迎来这样的命运。

领头羊不在的情况下,羊群要想不解散,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把它们囚禁起来。

用围栏——把即将崩离溃散的羊群关在一起。这样一来,羊群就不会散开。因为他们无处可跑,只能够被围栏困住。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补习班不再是补习班,私塾不再是私塾,而是空有其表的监狱。用过去的荣耀,过去的光辉来当材料构建的监狱。

过去是荣耀的,现在也理应是辉煌的;过去的人们能做得优秀,我们也应该同样优秀;他们能做到的,我们现在——也必须要做到。

非做到不可——被这样的思想逼迫。

然后——这样囚禁着,封闭着,压迫着。明明不情愿但碍于氛围每个人不得不朝着不能容纳自己的地方挤着。用力地,拼了命的,头发也好皮肤也好都被刮下来的情况下也要咬着牙齿往那小小的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去的地方——把自己塞进去。

所以爆发了。

被压迫到了极点——像弹簧一样,“砰”地一下反弹了。

罪魁祸首是留下那个不现实的,坚持要让补习班开设下去的男人——同时也是把管理禁忌之地的职责托付给一个外行人的周紫荆的妈妈。

男人过去的一切努力营造的氛围没有让事情发展到最糟糕的情况,只形成了人们相互敌视相互埋怨的冷暴力,但同时也成了束缚教师,束缚学生的囚牢。

囚牢的崩溃,补习班的倒闭是在男人去世的第五个年头,就是创办日的前夕。

始于那时,终于那时。

而那崩溃并不是瞬间的,而是有着一个渐进变化的过程。一个名为“七日”的过程。

用了七日的挤压。

那个七日并没有被任何成年人注意到。这就是冷暴力比暴力更加恐怖的地方,深陷其中的孩子看不明白,而教师自身难保,远离私塾的家长们则根本没办法践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说法。话虽如此,那个七日还是被人记述下来了。

对,那个日记本。

那个明明是笔记本,却在被打开之前就被我固执地认为是日记本的本子,记载了那七天的全部过程。不完整的玄关也好,满是人偶的教室也罢,还有那个没有尽头的走廊,全部是日记本上记述的主要内容。换而言之,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通过写日记的方式,鬼使神差地记下了那最后的七天。

而我误闯到的异空间,所经历的六个场景,则是这其中的六天。

以孩子的视角观察的六天。

所以门才会如此高大,所以才会觉得自己是被尺子绑在椅子上,所以才会觉得是不受控制地,被强迫地说出那些话。

一切都是孩子的真实想法——所以是抽象的,难以理解,甚至是被曲解的现象。

六个不可思议的场景,

崩离溃散的前六天。

这便是这异空间的真相。

然而,

即使揭开了这个真相,事情也不能说到此结束了。

真相的结束是另一个真相的开始。

一个必须要由我本人发现,由我本人确认的真相。

没错,叶馨园在第六个场景即将结束的时候,终于把真相彻底看明白了。

在最开始,我说过场景之间存在的联系。联系并非是它们同属于那段过程,而是更加直观,被更加具体的事物束缚在一起的东西。

镜面对称的玄关——反过来说,实际上是只有玄关这一个景象是被记录下来的。而信件之所以不能打开,是因为信件里的内容没有被记录下来,信件是不完整的。

满是人偶的教室在最后有一个疑点——那便是我即将离开那里时才发现,才出现的象征教师角色的人偶。也就是说,这里开始就已经出现景象正在加载的情况。

无尽走廊上,墙壁上被犬守魂以自称的“暴力手段”揭下墙纸而露出的爪痕。

最后是为什么景象的出现存在着载入的时差, 我本人却没有察觉到的事。

联系它们的——是记忆。

记忆并不是完整的,而是残缺的。所以一切才需要加载,一切都需要时间来补完。

而让我断定这些景象都跟记忆有关,并且确定记忆的主人是谁的——则是学妹说的那些话。

——不过啊,这件事就算我知道了也没用,只有学姐自己知道了才行。

——那么,学姐听了我这些话之后,仍旧觉得墙壁上的痕迹是最可疑的地方吗?

——我不是说了吗?‘学姐觉得’这四个字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呀。

那个仿佛一开始就已经看穿全部真相,然后从容地,潇洒地,露着暧昧不明笑容的学妹,其实早就已经把真相告诉我了。而我直到现在才把它们串在一起。

那么,你们明白了吗?

不可能不明白吧?

都已经说到这份上——已经不需要提示了吧。

啊,这样一来像是在向读者挑战一样。不是那样的。我说过自己最讨厌向读者发起挑战的作者,所以我几乎不看岛田庄司的作品。我只是想确认自己起到一个模范罪人的作用了吗?

为什么只有我在那个时候看见了日记本。

为什么被排挤出去的是学妹而不是我。

为什么信箱里的信件无法打开,为什么教室里被困住的人只有我,为什么只有我知道了场景才能继续推行,为什么我能确定一切的场景都是不完整的。

然后,由现在的我一边迎接第七个场景,一边提出最后一个犯规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在开头说——这是犯罪者在观看自己的犯罪影像。

没错,答案只有一个。正如你们心中此时浮现出的答案一样,我也怀着无比肯定,无比自信,无比自责的心情张开了眼。答案自然而然就揭晓了。

记忆的主人,

浮现在我眼前的人,

既非人偶也非旁人。

那个人从外貌上判断年仅九岁,个子矮小,披头散发,目光阴暗,表情痛苦,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那个人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

那是对我而言熟悉得已经是闭上眼睛都能完美复刻在脑中的眼神——

那个眼神的主人——

“果然是我啊……”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过去的自己的模样——那个憎恶一切的孩子的模样,我不会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