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在这之后,我用了多久才从恐惧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是一件不值得叙述的琐事。宝贵的篇幅不该用来记述对主线毫无推进作用的支线上。如果有人对这件事在意的不得了(真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吗?),我只能用合乎逻辑学的推论方式得出一个结论:精神韧性极强的我绝不会长时间处于惊惶失措的状态。至于为什么不能给出精确的数据,请绝不要想成是我在掩饰什么,只不过是不想浪费字数在无聊的数字上——要说唯一值得记叙的事。那一定是我呆立在厕所前脑袋一片空白的丑陋姿态没有被任何一个人看见。

“……”

我的妈妈在世时,曾经对我说过:“善于总结教训的人才能走得更远。”

这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它虽然没有成为我的座右铭,也没有常常被我拿出来说,很多时候也会遗忘到底是“善于”还是“不善于”,但我总归有好好记着——即便忘了,现在回忆起来也不晚。

现在开始反思。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音而后喻。当我反思结束,回忆起这篇孟子的课文,不由得替孟子感动。在国学式微的当今社会仍有像我这般推崇他的学问的人,他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涕泪泗下,感动得说不出话。

总之,

责任人是李少辉。

不是迁怒,而是依靠能让人拍案叫绝的分析得出的结论:学妹只是一个对猎奇事物抱有旺盛好奇心的孩子,她转入这个学校,打听我事情,也是出于这份好奇,这也正是她天真可爱的地方;她会连续两次遇见我,也肯定是她口中的巧合,说不定真有“命运”的力量在作祟。面对与自己有缘,可爱又天真的学妹,我竟然在瑟瑟发抖。难道不正是说明我神经敏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吗——而使得我神经敏感的,不正是不知所终的李少辉吗?

快为我精妙的推论鼓掌吧。

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吧。

啪啪。

并非掌声。

而是巴掌声。

是由我扇的的,对象同样是我的巴掌发出的声音。

相当疼——疼到能让我从逃避现实的幻想中清醒过来的程度。

“清醒一下,叶馨园。”

我轻声告诫自己。

让自己别再被李少辉的失踪弄得心神不定。

不然的话——连眼前的毒牙都看不见了。

那个学妹——绝对不是单纯的女学生。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好好询问——审问一下那个在这敏感时期转来学校的身份不明的混血儿转学生,弄清楚她的来历及目的。我不相信和她的偶遇只是连续的巧合,这背后必定是她刻意的策划。她会知道我的名字,想必也不可能是她说的那般从同班同学嘴中听见的。

我一边凭借着自认为可靠的直觉怀着最大的恶意推测犬守魂,一边用手机拍下那显眼得有些过分的褐色草丛。

褐色的草丛形状并不规矩。它看起来像小孩子踩踏后的脚印,还像化学课上见过的圆底烧瓶滚过的痕迹,老实说,它还有点像李少辉可憎的脸。

那便是突然死去的李少辉——我是说,突然死去的草丛。

和褐色草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凛冬前夕尚存一息生机的绿草。

孤独地死去,它果然是李少辉的脸,我想,李少辉也可能会和它一样,孤单地死去。

北方的冬天不一定会让植物这么突兀地迎来终焉。我出生以来一次也没见过其他城市的冬天,说出这句话不一定可信,但不值一提的十七年岁月日积月累下的经验让我明白植物不会没理由地突然死去。

它会孤独而又突然地死去,要么是来自李少辉的诅咒在作祟,要么是因为某种客观上能够解释的原因造成的——比如说某人的唾液。

前者过于恶毒,后者又太过离奇。只是非要从中选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从感性上我更倾向于前者。

理性告诉我是后者。

我的理性——多半是已经朝怪力乱神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它还告诉我,就算拍下这张照片也没有用。我没办法通过这张照片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是理性和直觉同时给我的结论,只是思考方式偏向感性的我还是执着地留下了照片。

然后,注意到了一件比起眼前的草丛,更加值得让我发抖的事。

已经退出相机模式的手机回复到圆滑的初始界面。此时我看到右下角的信封图标上有着一个与它极小的占屏面积极为不符庞大存在感的字符——数字“65”。

某个人——或许是李少辉——发送来的信息,可这也太多了。我克制着伴随着这惊人发现而涌出来的喜悦……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的喜悦,然后让开始弹起空气钢琴的手指触碰图标。

——话说回来,我并不认为光凭短信就能得到什么。这有可能10010发来的优惠推送(不大可能吧?),甚至可能是我从未注册过的垃圾社交软件发来的垃圾信息(量真的能这么多吗?)。我做好了接受一切结果的心理准备。

“——果然。”

我的期待并未实现。

两条短信分别来自两个号码,它们唯一的共同点除去是“1”开头之外,那便是都是没有在我手机上留下记录的未知号码。大量的短信似乎来自于第一个号码。

“说不定他换了一个手机……”

本着聊胜于无的想法,我还是点进了第一封短信。那是十点半发来的短信,那时我正趴在桌子上休息,手机也为了配合老师调成了震动模式。短信来时的提示多半是被我忽略了,我嘀咕着,责任人一定还是他。

“剩下的交给你了,我希望你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能没在诅咒我。现在时间紧迫,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比较好。虽然有想让你做的事,但我也想不到办法,总之全交给你了。”

我下意识念出了手机上的内容。

这只是第一条而已。

短信的字数限制使得原本完整的信息分割成了数量庞大的六十多条。六十多条的短信却不会响六十多下——否则我一定会提前看到这些信息。

“什么叫全交给我啊……”

过于熟悉的口吻让我产生期待,而那仿佛在交代后事的忧郁语气又同时让我产生不安。

——不会有错,这是他的。

——他想说什么?

我按捺性子,让自己不要在只有一人的公共场所表现得过于激动。我靠在墙上,距离远处的厕所别墅只有百米不到的距离。在这样的地方,我打算一口气看完剩下的短信。

白色的对话框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它们挤在一起蜂拥而至,催促我尽快看完它们。我答应了它们的请求,用自己毕生最快的阅读速度看完了它们。断句不合理的部分、意义不明的段落,滥用乱用的标点符号,这些问题都在我的速度下缴械投降。

我看完了它们。

一条不剩地看完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懂。

于是我看了第二遍。

还是什么都没看懂。

我看了第三遍;我看了第四遍;我看了第五遍;我看了第六遍;我看了第七遍——

我怀疑自己误会了什么,开始倒着看:倒着看第一遍,我抓起头发。倒着看第二遍,我开始用头轻撞墙壁。倒着看第三遍,我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懂上面的任何一个字了。

“这是什么啊?散文?短文?阅读理解?小说?还是大纲?”

本人叶馨园算不上博览群书,但在一个开着狂野机车,却品性温和的男性朋友陶冶下,对于各种书籍也算是略有涉猎。既读过享誉盛名的《百年孤独》,也看过被掩盖光芒的《族长的秋天》,就连被人诟病依靠性描写吸人眼球的村上春树全集也或多或少看过一些——然而,有着这些基础的我,却无法看懂短信在说些什么。

文字在短短数百字里得到极大的压缩,好几处甚至是用文言文来替代以减少字数。(这就是我中途差点读不通的原因)如果不结合上下文便无法看懂在说些什么,只要注意力分散便会忘记自己看到哪里,标点符号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减少,而最大的困难是上面记载的尽是些怪诞荒谬的事迹。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认为由一篇完整文章分割成六十多条的短信里记载的是一个故事的大纲。上面讲述的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男人在遇上一个匪夷所思的女孩后展开的玄幻故事。登场人物里有“王倩”、“灵使”、“帕萝丝”——以及“李少辉”和“叶馨园”。

真好笑,如果这是因为那个可憎的作者有着取名困难症造成的,那我一定要向他索要版权费。更加引人发笑的还是故事的具体内容。

这段除了短信发送者本人以及我之外不大可能有人看得懂的短信上所记载的故事,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内容和我最近的生活轨迹重合:堕落的男人与小女孩相遇;男人与王倩相遇;男人救下跳楼的少女;男人与追杀王倩的敌人战斗;少女调查校园的案件——诸如这些或多或少都跟我息息相关的事。

在故事的最后,名为李少辉的男人——失去了记忆。

滑稽的结局。

真可笑。

真好笑。

所以我笑了,像个笨蛋一样对着手机傻笑。

我差点笑得让自己的手机追随死去的草丛而走。尽管我压制住了手的颤抖,但脚又开始复苏。它以令人疯狂的速度在战栗。而站立也成了不可能的事,我顺着同自己脸色一般白的墙壁滑落在地上,呆滞地看着手机。

“这是故事吧。”

我说。

“虚构的故事吧。”

故事当然是虚构的。

这是那个人的恶作剧。

不管是仿佛交代后事的口吻,还是逻辑不通的故事大纲,都是来自那个人——李少辉的恶作剧。

只有这个解释才比较合理。

拒绝理性和感性还有不值得我一点信任的直觉的答复,我认定这百分之一千是李少辉的恶作剧。这篇仿佛时间所剩无几而多处出现错字漏字词语误用的短篇大纲绝不可能是李少辉在最危急时刻写下的短信。

他多半是坐在自己的卧室里,一边和自己的父母聊天,一边捉弄同他一起回去的王倩,享受着没有雾霾的清新空气时,偶然兴起的情感让他想到了这愚蠢拙劣的恶作剧。

只能这般解释了。

我只愿意相信这一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