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小琴家吧。”

  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这种事早就忘了,而且上一次来的时候,自己也没有上去过,印象也就更加浅薄了。

  我站在小区的一栋楼宇前,心情复杂地望着这栋陌生而又熟悉的高楼,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丝胆怯。

  我的来访,会是小琴希望看见的吗?她现在需要的,会是我的安慰吗?

  伸向楼宇对讲机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进退。

  “呼——”

  都已经到这里了,要是回去的话,就太丢人了。

  凝视着自己的食指指尖,看着它一点点靠近对讲机,我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缓慢。

  冰冷的触感沿着手指一路传入大脑,我压抑着内心的不安,摁下了数字。

  在扰人烦心的杂音过后,从对讲机里传出冷漠的声音。

  “请问是哪位?”

  听上去像是三十多岁的女性。那么会是小琴的妈妈吗?

  “您好……刚才在小区门口那里说过的,我是……”

  “是刚才的叶馨园吗?”

  “对,是我,我就是叶馨园,那个,小琴她请假了,所以我想……”

  自己的来意,在进小区时,就已经通过保安室的电话说过了,实际上是没必要再次重复的。

  不过,如果不说这些的话,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只能把无用的话重复一遍。

  咔哒,一旁的铁门忽然发出一声轻响。

  “快点上来吧。廖小琴也在等你。”

  嘀的一声,对讲机安静了,看来是对方切断了通讯。

  “好奇怪的妈妈啊。”

  我嘟囔了一声,把门拉开,钻进漆黑的楼内。

  电梯的位置在进楼后就能看见,在这种时候运气总是好得出奇的我,也恰好看见电梯停在二楼的位置。

  也因为如此,我也没有思考的闲暇,一路跑到电梯前,摁下按钮。

  “是不是应该先换身衣服比较好……”

  我望着进入电梯后就恰好正对着我的镜子,整理起自己的装扮。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能够整理的地方。

  黑白色,样式单调的校服和校裤穿戴得整整齐齐,在校服下面的衣服也没有露出来。

  这样就足够了吧?我用自问的方式安慰起自己。

  “啊,黑眼圈……好明显。”

  我用手抚摸镜中的女孩,指头轻轻抹过她的眼睛,触到了不常见的黑眼圈

  镜子里那个眼角有着一层黑眼圈的双马尾女孩,真的很难相信会是我。

  最近自己是不是太累了……是呢,没办法,谁叫那个混账老爸……

  一想到那个老爸做出来的傻事,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不行,要是我都消极了,还怎么去安慰小琴!”

  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我把自己想象成李少辉,然后不客气地用两只手招呼脸颊。

  啪啪啪三声,镜子里的女孩的双颊已经出现红印,我为此松了口气。

  “啊,到了!”

  我急急忙忙冲出停止上升的电梯,开始环顾走廊两侧的房门。  

  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指数着上面的门牌号,并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看错号码。

  “应该就是这家了。”

  按下门铃,会让人误以为是警报声的铃声响了两声后便归于寂静。

  没有等多久,或者说几乎是下一刻,门就打开了。

  从刚刚开启的门缝里露出来的,是一副黑框眼镜,以及镜片下的眼睛。

  没有光泽的镜片下,是一双会让人想到无机玻璃的眼睛,那带点棕色的黑瞳直勾勾地对着我。

  “你就是叶馨园?”

  眼睛的主人,是一名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

  她扎着干练的短马尾,穿着黑色的OL装,年龄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很淡,淡到就连眼角的鱼尾纹都不明显。

  “是,我就是叶馨园……阿姨好。”

  我微张着嘴,喏喏地应道。

  好可怕的眼睛,就像蛇一样啊。

  “廖小琴就在房间里等着你。”

  女人脚下的高跟鞋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小琴的妈妈像是一阵清风,无声无息地从我的身边刮过。

  不自然的语气让我缩了缩身子,女人吝啬地没有多看我一眼,就这样一步步离我远去。

  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妈妈……不,也许她不是小琴的妈妈?

  女人过于平静的姿态也让我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得到了些许的释然——既然她这么镇定,那么小琴肯定没有事。这就是我此时此刻存在于脑内的简单逻辑。

  总之,我把鞋子脱下,放在玄关的鞋箱上,并从里面拿出一双绣着兔子图样的粉色棉拖鞋。

  我不大认为小琴的妈妈会穿这种拖鞋,那么如果小琴没有弟弟妹妹的话,那这双拖鞋应该就是小琴的。

  “比想象中要合适啊。”

  我还以为小琴的脚会比我的稍微大一些,没想到刚好合适。

  不,拿家用拖鞋衡量脚的大小,还是家用的拖鞋,有点不太妥。

  “呜哇……好大。”

  小琴的家比我预想中的要大上许多,不仅客厅大的吓人,差不多有李少辉家三倍大,就连单独划分出来的厨房都比李少辉家大上不少。

  “跟这比起来,那个男人的家就像个……算了,拿他比,是在欺负他,嗯。”

  客厅里没有摆着让人感到意外的东西,比较常见的透明茶几,应该有五十五英寸的液晶电视,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家具,是很普通的家庭——

  ——才怪!

  “小琴家原来这么有钱吗……”

  我难以置信地咂着舌,这么大的客厅,这么夸张的电视,还有那些我认不出是什么品牌的木制家具。搞不好这个客厅,这个家的装修费,够我花一辈子了。

  “明明平常那么小气,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一边回忆着小琴平时的点点滴滴,一边用手指数着房门。

  稍微数了一下,我发现有三个闭着的房门,难道小琴有兄弟姐妹的吗?她不是独生女吗?还是说有一间并不是卧室?

  因为不知道小琴会在哪个房间,又怯于出声询问,所以我只好先试探性敲了敲门。

  “打扰了……”

  没耐心的我在小声地喊了一句后,就推门而入。

  映入我眼帘的,是超乎我想象,不堪入目的一幕——

  散落在地上的西装,分散在房间两个截然相反的角落里的袜子,以及放在床头柜上的,沾着不明物质的领带

  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躺在单人床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只穿着一条四角裤,小腿上浓密的腿毛让我不禁把视线移向天花板。

  “好脏的房间……而且味道好——”

  我用手捂住口鼻,这个房间不知怎么回事,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气味。

  不知名的气味从嘴巴和鼻子里进入身体,开始麻痹我的神经。

  “——好重的酒味。”

  搞什么啊,是谁在用这个房间啊?比李少辉还过分,至少那家伙不喝酒。

  我把视线从干净得仿佛不属于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移回到床上。

  我一度想过刚才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但显然这是现实。一个陌生的男人正躺在白色的单人床上,呼呼大睡,从他的嘴巴里还哼出呼噜声。

  “抱歉,我走错房间了。”

  匆匆忙鞠了一躬,我赶忙从这个房间撤出,在临走前还悄悄地把门合上,以免吵醒在熟睡的男人。

  我靠在房门上,眼睛瞟向旁边的门,心中想着千万不要再走错房间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打扰了……”

  拜托不要再让我看到刚才的场景了。

  话说,那个男人是小琴的爸爸吗?不会吧?那家伙身上的氛围和这个家格格不入诶!

  也许是小琴的亲戚?带着这些思考,我开始观察现在这个房间的模样。

  第一印象,是非常的清新,因为房间内的空气呼吸起来非常舒服,比起之前的酒味,简直是天堂。

  地板很干净,没有胡乱放置的东西,拖鞋也有好好地放在床边。

  棕色的木制衣柜放在离床不远的墙边,和洁白的墙壁贴得紧密,几乎看不到缝隙。衣柜周围的墙上贴着海报,似乎是我不知道的乐团组合的合照。

  衣柜正对着的,也就是床的另一头,有一张白色的书桌,上面放置一台笔记本型电脑。在电脑的旁边还有着五六本似乎是一套的书籍。

  “呜哇……”

  除此之外,还有着一些给房间增添温馨氛围的小家具,但以压倒性优势夺去我目光的,是——

  “——钢琴?”

  “吓到你了吗?嘻嘻……”

  有气无力,甚至让我联想到快要咽气的小狗的声音从粉色的床被下传出。

  从被子的顶端钻出一个小脑袋,挂着虚弱的笑容看着我。

  “真的吓到我了,小琴你的房间里还有钢琴?完全没有想到啊!”

  我用一步步升高的音量来掩饰自己的慌张。比起说是被钢琴吓到,更多的是被突然出声的小琴吓住了。

  进来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找小琴,我真不明白自己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明明我的名字里都有‘琴’这个字……”

  小琴用手提起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我是不是去建个小区比较好?“

  “诶?为什么?”

  “有人说过我的名字听起来像个小区的名字……呵,别在意这个了。”

  我摸着自己如柳叶一般垂下的马尾,尴尬地笑了一声。

  “我也觉得挺像的。”

  小琴竟然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会吧?你真这么觉得?真这样想?”

  唔……明明我觉得是一个挺像女孩子,挺可爱的名字。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像小区的名字呢?

  完全不明白他们的脑回路,还是说我太古板了?

  被奇怪的论点所困扰的我,不由得歪下了脑袋。

  “噗……馨园你的反应真有趣。”

  藏在被子下面的嘴一定笑开了花,眼睛都已经咪成月牙状。

  不去在意小琴像杂草一样呈不规则形状到处乱窜的短发,以及苍白如宣纸一样的脸色,我一定会认为她现在的状况良好。

  “有趣吗……呵呵呵呵呵。”

  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或者干脆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小琴的话做出反应,我只能做出比起冷笑还要缺乏情感的笑声。

  根本算不上笑声,只是发出了那些音节罢了。

  该说点什么好呢,为这种事开始苦恼时,我却发现小琴也不说话了。

  老实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突然沉默的情况,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尴尬……是那种犯尴尬症的尴尬。

  “小琴——”

  为了打破这种沉默,为了让话题得到进一步发展,我鼓着勇气开口了。

  “——我帮你梳下头发吧。”

  “诶?”

  小琴朝我眨了眨眼,从嘴里发出可爱的惊呼。

  “好啊!”

  然后喜笑颜开地点着脑袋,就像一只新生不久的小鸡在啄着米一样。

  床头柜上本来就摆着早晨起床时会用到的工具,再加上小琴的头发比起一般女生要短上一些,也用不上镜子一类的道具,所以想要把小琴的头发梳理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从柜子里翻找出一把袖珍梳子,拿在手中比划了一下。

  小琴乖乖地从床上起身,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身和床的色调十分搭配的粉色睡衣。

  在宽松睡衣下隐隐可见的锁骨如瓷器般脆弱而动人,给我一种如果用力用手指去戳,可能会把细嫩的皮肤刺穿的错觉。

  我晃了晃脑袋,把多余的想法从脑内驱逐出去,然后用眼神示意小琴转过身子。

  “要开始了哟……”

  明明只是普通的梳理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变得提心吊胆。

  梳子落在小琴的头顶,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往下滑落。不知是梳子的功劳,还是小琴的头发天生便是如此亲人,我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明明看起来这么乱,结果打理起来还是很轻松地嘛,这就是短发的好处吗?

  “馨园好熟练诶!”

  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吗?她一改刚才的虚弱语气,换上了平常时有着活力的声音。

  听着她似乎振作起来的声音,我的手却停滞了。

  ——有人自杀了。

  ——在小琴的宿舍里,在小琴的面前,自杀了。

  “…………”

  不需要别人提醒,我始终都记得这件事。不可能忘得了,也没有理由去忘记它。

  小琴会请假,小琴会是这种面无血色的模样,都是因为这件事。她不可能没事的,如果她一点事都没有,那她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琴了。

  所以,小琴现在的模样,是假的,是虚假的,并不是真实的小琴……不,说到底,我平时见到的小琴,是真正的小琴吗?

  ——想要问她。

  我想要主动去提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提起的话,小琴永远不会恢复过来,但是,我该如何开口?该怎么做才能在不触碰她伤疤的情况下,提起这件事?

  ——那是不可能的。

  想要知道伤疤下的伤口是怎样的,又不想揭开伤疤,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想要知道已经结上一层虚伪的痂下面的伤口是怎样的,就必须用手去剥开它。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要张开嘴巴,去主动提起那件事。我,必须要这么做——

  “馨园,让你担心了……抱歉。”

  在我开口之前,当事人,小琴却先说话了。

  “馨园会来我家,肯定是在担心我吧?担心我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做出些白痴才会做的事情,所以才会来的吧?”

  “我……我……”

  我……我……说不了话。

  在我优柔寡断,没有办法率先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却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小琴帮我解决了难题,却也亲手揭开了让自己痛苦的伤口。

  停下来的手再次动了起来,并且开始反复梳着小琴的头发。虽然很短,但这头发,确实是宝物,是少女才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宝物。

  “我是不会做傻事的,因为那样会让人伤心的……嘻嘻,虽然我的父母可能不会伤心,但馨园,还有其他一些人,肯定会伤心的。一想到会有人因为我的事伤心,我就不会去做傻事了。”

  因为她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到小琴此时的表情。可我相信,她一定吐出了舌头,做出了类似鬼脸的表情。

  “不过——”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低沉。

  “——我没能救到她……”

  连同声音一起,似乎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变得压抑。

  我有点喘不过气,明明穿着的是宽松得有点不太合身的校服,但我却感觉自己开始呼吸困难。

  “小琴,你没有做错。”

  ——真是差劲的台词!什么叫没有做错,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这根本就是在按照电视剧上的台词,照本宣科地念出来而已。

  慌慌张张从嘴里跑出来的话,在说出口的下一刻就让我感到后悔。

  “不……是我的错。”

  还留在小琴身上的被子稍微动了一下,是她在扯着被子吗?

  小琴的背影看上去很瘦弱,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很瘦的女孩子。她每天都在吃着稀奇古怪的零食,可从来没见小琴长胖过。虽然我不怎么在意,但好像有不少女生对此表露出羡慕的情感。

  “在晚自习的时候,我明明就已经看到了,也阻止过了……但是,我没能做到最后,没能救下她。”

  咔嗞,梳子卡住了,可这不是我的错,是小琴忽然把头低下去了。

  “这……这不能怪小琴吧?一般人都不会想到的吧?”

  不了解具体经过的我,只能从小琴说出的话去想象当时的情景。

  晚自习,没能做到最后,在宿舍里自杀……把这些零散的线索组合在一起,只能想到那个死去的女生,在一个晚上尝试过两次自杀。

  “一般人自杀过一次,就肯定会消停的,谁会想到会有人那么蠢,在一个晚上连续自杀。这根本不是小琴的错,对吧?”

  我语无伦次地为小琴做着解释,试着用这样的方式缓解小琴心中可能存在的罪恶感。

  但是,我做错了。

  让我意识到自己做错的,是小琴的反应。

  “不……”

  像是在哭泣一样,从她嘴里轻轻发出的呐喊,甚至让我想立刻从这个房间里逃走。

  小琴的两只手揪住了被子,像是在与看不见的怪物做着斗争一般,用力地撕扯着被子。

  “她说了,是我的错……”

  小琴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是从她止不住战栗的身体得出这一点的。

  “在教室里的时候,她在用笔戳自己手腕之前,就说了——全部都是我的错。”

  “那只是她——”

  “在宿舍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刚刚和她的父母通完话,想让她回家里和父母沟通的……但是,她又说了,又说了那句话,说全部都是我的错,她会自杀什么的,都是我的错。”

  凌乱不堪的话从小琴的嘴里一句接着一句说出。想要试着去理解,但却被她话语里蕴含的情感所拒绝。

  不去经历的话,是没有办法理解我的感受的,她的情感正在向我诉说这一点。

  “所以果然都是我的错吧?肯定是我做错了什么,不然她不会这么说的……也不会死的。”

  小琴的头更低了,已经快要把头融入自己的膝盖了。

  这样是没办法继续梳头发的,所以我把梳子放在了旁边的床头柜上。

  我抿住嘴唇,看着小琴正在发抖的背脊,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对与错都没有关系,和明不明白小琴现在的心情没关系,只是单纯作为一个朋友,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怂恿着我去行动的根由,是名为“朋友”的事物。

  “对的,全部都是小琴的错。”

  我从背后抱住了小琴,两只手静悄悄地落在她身上。

  脸颊贴着小琴的发丝,我靠着小琴的耳朵,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全部是小琴的错。”

  “……是呢,果然是这样吧。”

  小琴哭了。

  我能够看到,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流出,滴答一声落在粉红的被子上。

  是因为被自己的朋友赞同了,才喜极而泣呢?还是说是因为被自己的朋友背叛了,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呢?现在的我还无法得出准确的结果。

  所以,我必须要继续倾听下去,明白小琴的想法,同时,也要弄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明明自己做错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是,我总是能知道,肯定是自己做错了,因为别人都是这么说的。”

  第一次这样抱住小琴,我才知道原来小琴比我看到的还要瘦弱。

  真的是女孩子啊,比我要像女孩子多了……什么叫像啊,明明就是,我和她都是女孩子诶。

  小琴在我的怀里轻声说着,而我就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听着。

  “小学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跟我玩,都排挤我。”

  “嗯。”

  “不管玩什么游戏,只要我说自己想玩,大家都会呼吁着不要理我。即使是老师安排的小游戏,同学们也不会带上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时候的我真的不明白啊,就算去问爸妈,他们也只是跟我说,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嗯。”

  “所以我就在想,也许真的是我的错,只是我自己没发现而已?于是我去跟老师说,去跟同学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老师说没有,但同学们都异口同声说都是我的错……”

  “嗯。”

  我重复着贫乏无味的单声,用这种原始的方式证明自己正在认真地听着,没有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情。

  “我讨厌被大家排挤的感觉,讨厌大家都无视我……就算是捉弄我也好……哪怕是可恶的男生藏起我的文具盒,都会让我觉得高兴……但是,他们都无视我,就算我问为什么,他们也只是不断重复着全是我的错。”

  小琴正在把以前埋藏在心中的回忆一点点抽出来。虽然散乱,但却能够感到她当时真实的情感。

  “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行,就算是大家觉得白痴的事情,我也会去做……只要大家因为我做的事笑了,只要大家不无视我,不对我恶言相向,我做什么都行……当时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她在我的怀里缩了缩身子,似乎是在索取安全感。

  了解到这一点的我,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

  “当然……那肯定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在初中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光是那样做,是不行的。我必须要明白,大家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像个小丑一样到处惹事,那样只会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

  小琴身上的负面情绪,比我想象中还要浓厚。

  和之前见到的小琴,完全是两个人。

  “我让自己变得更加开朗,积极地去了解班上热衷的话题……不只是了解的程度,是想比他们知道的更多,这样才能和同学聊天。”

  这就是小琴消息为什么会这么灵通,为什么会在消息还没有传开的时候,就知道学校里有人死了的原因。

  我不知不觉被小琴的自述所吸引,但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我必须要明白小琴是怎样的人,才能够去开导她。

  “光是这一点还不够……我必须还要知道同学们喜欢怎样的人。”

  “如果别人偶然地从我身上看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那么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让它在我的身上再现出来。渐渐地,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是廖小琴?还是说只是靠着不同人添加在自己身上的印象,七零八落拼凑出来的假物?”

  真实的自己早就隐藏在为了迎合他人而戴上的一个又一个的假面下面,到最后就算想要找回真正的自己,也没有办法摘下那些数量惊人的面具。我曾经在某个地方看到过类似这样的话,可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这样的人……

  ……不,其实这样的人很常见吧?为了在不适合自己的环境下生存,就必须要捏造出一个适合这个环境的自己。不管是学生,还是大人,甚至是行将就木的老人,都有可能会干出这种事吧?说不定我也是这样,只是没有像小琴这样的自知之明罢了。

  “结果到头来,我好像还是错了。一个连自己是怎样的人都不清楚的人,怎么可能会明白自己有没有犯错……所以这回肯定又一样,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犯下了错误。我真笨,笨到这种程度,学习成绩也差,也不懂怎么和人相处,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像是在给自己的自述做出最后的总结一样,小琴长长地吸了口气。

  “——全部,都是我的错吧。”

  全部都是她的错吗?

  我在心里面问了一遍自己。

  小琴的话,我到底听进去多少,这是一个连我自己也没办法做出回答的问题。

  不过要是只是去回答”全部都是她的错吗?”这个问题,我听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个女生会自杀,是小琴的错,这点没有错。”

  该说些什么才能够让小琴振作起来,我已经想到了。只是有没有用,还要等说出来以后才知道。

  我用手指抓住了小琴的胳膊,想要通过这种直接的方式来传递我心中的感情。

  “但是,小琴你有一点说错了。这件事是你的错,但不全是你的错。”

  我的手指深陷进小琴的肌肤,感受到了她皮肤下正在哗啦啦流动着的血液,尽管那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是小琴你的错,也是那个自杀的人的错,也是我的错,还是班上同学的错,同时,也是整个学校的错。”

  甚至能够说是全世界的错,因为这句话太过夸张,所以我只是在心里面说了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绝对不是简简单单地双向直线就能解释清楚的。她的死不仅仅牵扯到你一个人,还牵扯着她的同学,她的老师,她的父母,甚至是她认识的每一个人。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比蜘蛛网还要复杂一万倍,就算是基因的排列组合也没办法穷举出来的,超乎你想象的东西。”

  “如果认为一件事的发生仅仅只和自己有关系,那根本就是自以为是。你明白了吗?小琴。”

  很难想象,这些话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但是有些时候,真的可能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情。

  没有任何时间去组织语言,也没有事先在脑内排练过,只是顺着心中涌动出来的情感,就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有可能我一辈子都只有这一次。不过说真的,如果要以眼下这种事情做为体验的前提条件,那我宁可一辈子都只有这一次。

  “如果明白了的话,就不要再自责了,至少,不要再自己一个人自责了。我可以陪你一起,我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我不会奢望仅凭自己的一番话就能够让小琴重新振作,但我希望至少这些话不会是白费的,它们一定能带着我的情感,敲开小琴的心门。

  不停地自责自己,怀疑自己的小琴,是我讨厌的小琴。

  但是,搞不好也是真实的小琴。

  不,真实也好,虚假也好,这种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要是去在意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的脑袋也会变得奇怪的。

  所以,我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

  “以前的小琴是怎样的,我不知道,可以后会知道的。真实的小琴是怎样的,我以后也会知道的。可是有一点,我现在就知道。”

        “——廖小琴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