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有来吗?”

  我侧过身子,凝视着身旁的座位。

  上面本应坐着一个大大咧咧的短发女生,但现在她却不在这里。

  起初只是以为她迟到了,结果现在已经是第四节课下课了,她还是没有来。

  ……昨天还好好的,应该不会是生病,那么是家里出事了吗?又或者是偷懒不上学,去做其他事了?

  开始思考我的同桌——小琴现在怎么样的我,把在手中转动的水性笔停了下来。

  现在开始——

  从广播里传出来的悠扬音乐正在响着,柔和的女声似乎在说点什么,我却无暇去倾听。

  说起来,昨天的小琴也很不对劲。虽然她一直都在说我不对劲,但实际上她比我还要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来着?

  停止转动的水性笔从手上脱落,掉在了写满字迹的作文纸上,难得干净整洁的卷面就这样被破坏了。

  “她很奇怪……但是哪里奇怪来着?和某个人有关系……和谁有关系来着?啊啊,烦死了!”

  这模棱不清的记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感觉就像是刚起床时在回忆梦境一样?

  好不容易想起一点,但只要一松懈就会忘记。越是试图去忆起,丢失的部分也就越多。

  为了消除这无名的烦躁,我开始用手指轻叩放在桌面上的课本,没有节奏可言,只是在随性地敲着。

  不,现在不是在意自己记忆出问题这种小事的时候,我又不是什么可爱的乡下女子高中生,更加不是在拍什么可以大卖的电影,

  小琴到底发生什么了?这才是我该去在意的事情。

  继续想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去问问老师吧。

  想到什么就立即去做,这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我的行事风格——这样自豪地想着时,我付出了足以与自豪程度相提并论的力道。

  哐啷一声,全班人的视线在这一刻集中到我一人身上。

  “嗨?”

  我挥手朝着众位同学打招呼。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们不要盯着我看,也不要盯着被我勾倒的椅子看。

  “咳咳——”

  没有拖堂也没有从教室离开,好端端站在讲台上的语文老师轻轻咳嗽了一声。

  “——叶馨园你有什么事吗?现在还在做眼保健操,如果有事的话,请做完眼保健操,以及把作文交上来后再去吧。”

  “是……”

  

  

  

  

  

  “她怎么了!?”

  “叶……叶馨园?”

  被我紧紧抓住肩膀,像个震动中的手机一样颤抖身子的班主任正慌张地看着我。

  “她怎么了?”

  “那个,这里是办公室……”

  “我知道啦,我好不容易从那个明明知道眼保健操是不会有人做的,却偏偏不让任何一个学生从教室离开,哪怕是上厕所这种万能理由都在面前无用的老师手下逃出来!最搞笑的是,明明写之前说是家庭作业的作文,竟然要我们下课后就交!”

  情不自禁就开始抱怨那个发福的书呆子老师。

  “都什么年代了还戴那种黑框眼镜,超老土的啊!他那个身材配上眼镜也不会让人觉得是有学问的人啦,只会让人觉得刻板!”

  一步一步逼近年轻的女班主任,或许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小。

  藏在清新自然的空气刘海后的眼睛根本不敢与我对视。

  “那个,是指教语文的张老师吗?”

  老师的目光东躲西藏,游移不定,始终没办法停留在一个地方上。

  “对啊!除了那个老师还有谁会那样啊!明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就因为张老师的错,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他这样的老师只会招人讨厌的,当老师这么多年了,他连这种小事都不明白吗?难不成还信奉着‘被学生畏惧厌恶的老师才是好老师’这种过时的信条吗?”

  不知不觉就把平日里累积下来的怨恨一股脑宣泄出来了。

  本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的,但我却不知为什么沉醉在抱怨中。

  等我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这样下去的时候,已经把不该说的话都全说出来了。

  “所以说……这里是化学组的办公室,还有其他……”

  坐在椅子上的班主任只能够怯怯地仰头看着我,小声说话的模样就跟犯错的小孩子一样。

  “啊!”

  才意识到办公室不等于私人场所的我,蓦然惊醒,发出了媲美恐怖电影女主角的尖锐叫声。

  我摆头东张西望,发现周围原本还在批改试卷与作业的老师,已经纷纷把头转向了我。

  这下子糟糕了,我不由得心凉了半截。

  幸好,这里不是语文组,刚才那些话仅仅只是针对张老师一人,并没有殃及到其他人。

  我拍了拍胸口,缓缓舒了口气。

  “背后说老师坏话可不好哟。”

  霎时间,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都冒了出来。

  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恐慌感。

  “我会反省的!”

  没有时间去判断说话的人是谁,只是出于普通学生的本能转过了身。

  “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待遇……”班主任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抱怨,我无暇去理会她,只是开始观察说话的人。

  仅仅穿着在春天都会觉得寒冷,实在不适合在这种季节穿的黑白色T恤,以及被T恤紧紧包裹住的,似乎下一秒就会膨胀爆开的健壮身躯。

  光凭这两点,我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程老师?”

  “回答正确——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想吧?哈哈哈!”

  叉着结实的腰部,程老师发出了喧哗而不夸张的笑声。

  因为声音里的喜悦几乎已经快要凝结为粘稠的液体溢出,所以没办法让人觉得他是在假笑。

  “除了老师你之外,没有人会在这种季节穿这种衣服……啊,好像真的也有这样的人。”

  看着程老师裸露出来的,肌肉结实的小臂,我不禁用双手抱住了自己。

  你真不觉得冷吗?有一种想要询问他这件事的冲动,但我没能像上次一样问出来。

  “能够在凛冬之时穿着暴露肌肤的衣服,忍耐着冬日狂风的捶打,经受得起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做到这些的人,才是一个敢于面对自己真实之面的英雄!”

  “现在不是凛冬,而且室内也没有风,话说老师你也知道其他人看你的眼神很奇怪啊。”

  我难得有好脾气针对他的发言一句一句回击。

  “还有‘暴露肌肤’这种说法,也太那个了……老师你可是老师诶!”

  “小叶!正因为我是老师,所以才要把这些东西都告诉你!作为体育老师来说,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

  和正常人的神经不在同一个频率上的程老师,忽然停顿了下来。

  脸上让人觉得过分的笑容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地注视。

  “——使命哟。”

  呜哇……好恶心,这家伙到底有没有羞耻心啊?这种话为什么能在公共场合说出来啊?

  “那个,所以说了,这里是办公室。”

  在我感慨程华老师的脑子到底是怎样的结构时,一直被我忽视的班主任拉了拉我的衣角。

  “还请不要大声喧哗……”

  类似的话,似乎周紫荆也说过,不过在气势上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假如说紫荆是能够刺伤人的利剑,那么班主任就是不起眼的修眉刀。

  听了班主任的话,我又一次望向四周。

  啊,这下更加糟糕了……不是老师的,而是老师“们”的视线攻击让我芒刺在背,惶恐不安。

  真可怕啊,我有做什么让他们生气的事情吗?只是在办公室里聊天而已……好啦,我知道了,是我太过分了,我会反省的。

  “对不起!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说完这些事,我就会离开这里的!”

  我的道歉足以称得上是毫无诚意,完全是在敷衍了事。

  我回身摁住了班主任的肩膀,可能是在害怕我吧,班主任“呜”的一声尖叫了起来。

  有必要那么害怕我吗?我是你的学生啊,你是我的班主任啊,拿出点气势来啊!

  不过要是她真的拿出了气势,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那么还请班主任继续维持现在这样子吧,不是挺可爱的吗?

  “老师!小琴她现在怎么了!?”

  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我的反应太夸张了……小琴只不过是没有来上学而已,我不应该做出这么大的反应。

  ……不,我应该是有理由的,没有用“小琴是不是请假了?”这种委婉的问法。

  而是直接地说出“现在怎么样了!”这种话,肯定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理由?小琴没有来上学,带来的不安,最初诞生的契机到底是什么?不应只是她没有来这种小事才对。

  “廖小琴……”

  班主任说出了小琴的全名,接着表情便凝固了。

  她呆呆地看着我,随后将视线抛向了我身后的程华老师。

  “廖小琴吗?”

  “对,小琴她怎么了吗?程老师?”

  “原来如此……小叶你还不知道吗?”

  我又一次转过身,连着三次做转身的动作让我的腰有些酸痛。

  “‘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了吗?小琴她——”

  声音戛然而止。

  我注意到周围的视线改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责备,那么现在就是诧异。

  像是在看一个从上世纪延续传统至今的老人一样,他们看我的眼神便是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我应该没有错过什么事情吧?

  “小叶,跟我出去一下。”

  像是要把我从这些让我不安的眼神暴力中保护下来,程华老师用身体遮住了我,拉着我的手往外跑去。

  待到拉到我至无人的角落,也就是接近走廊的边缘部分,他才松开我的手。

  我抚摸着被握得有些疼的右手,抬头盯着程老师看,想要让他把事情解释清楚。

  “小叶,接下来我说的事,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明明刚才还在哈哈大笑……你是表演京剧的戏子吗?

  我用无力的吐槽麻痹自己已经岌岌可危的神经。

  “小琴她——”

  唔咕,我吞了一口口水,来让砰砰跳的心脏变得缓慢,以免它挣脱血管的束缚,钻破我的胸膛。

  程老师没让我等多久,只是停顿了不到两秒的时间,就把话说完了。

  “——现在没事。”

  

  

  

  

  

  我瘫坐在足球场旁的观众席上,身体被一阵阵无力感侵袭,已经站不起来了。

  老实说,我连怎么到操场的,都想不起来了。

  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了。这么说来,我已经翘掉了最后一节课。

  “小琴她现在没事。”

  程老师说过的话,还盘桓在我的脑中。

  小琴没事的消息,这个本应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知为何却让我松了口气。

  但是,老师之后说出来的话,却没办法让我当做普通的事情去对待。

  “但是,她的室友自杀了。”

  “她的室友,就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宿舍里,自杀了。”

  “这件事在学校里暂时还没有传开,只是班上的同学好像都……总之,这次的事情很严重,和上次一样,也许再过不久……不,应该就是今天,新闻上就会报导这件事。”

  “不过这跟身为学生的你没关系,是学校……是我们这些老师的职责。你现在要做的是关心小琴……”

  “小琴虽然没事,但也仅限于身体上的没事。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到底如何,我们也不知道。”

  “老师我也很担心她的情况,但是学校里还有事情需要我去处理,所以脱不开身——小叶你也很想知道小琴现在怎么样了?对吧?既然如此,比起在这里思考,先行动起来更重要吧!去小琴的家探望她一下吧?”

  真的,真的是很长一大段话,长得直到我在操场上坐了差不多四十分钟,才消化完这段话中蕴含的信息量。

  我抱住了脑袋,克制住想要放声大喊的冲动。

  不停地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有人自杀了?还是在小琴面前?这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不,看老师的那个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说到底,这种恶劣的玩笑,根本不会有人去开。可要说这是现实,是事实的话,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但……也只能相信这是事实了。

  “相信和不相信,根本没区别嘛。”

  我对着寂寥无人的操场,以仿若哭腔的声线抱怨了一句,接着便重新思考起来。

  和上次一样?也就是说并不是第一次自杀?在小琴的室友自杀之前,还有人自杀了?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发生的第一天,整个学校都应该知道的吗?

  啊——我差点尖叫起来。

  我想起来了,小琴她说过某句话。

  ——我们学校,好像有人死了。

  就在昨天,她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当时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并且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所以没有继续追问。

  虽然我经常会有旺盛的求知欲,但对于明显不可能的事情,我会在去询问之前,就先相信自己的判断。

  “小琴说的是真的……老张,还有那些老师会这么奇怪,都是因为学校里连续两人自杀吗……对了,还有那些警车……”

  昨天早上来学校的时候,我看到了引人注目的黑白色车子,它们就停在那些原本是老师停车的停车区上。

  假如没有猜错的话,那些就是过来调查这件事警察所乘坐的警车。

  “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啊……”

  我加大了双手的力道,像是要把脑袋融入到两臂间一样,十指在竭尽全力地压迫着自己的天灵盖。

  感性在拒绝相信老师爆炸性的发言,但理性正在一点点地被侵蚀,被魔性的真相所虏获。

  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些事啊?班上的同学都知道这件事了?那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思路忽然中断,因为没有继续思考的必要。

  挪动着冻僵着的,却在颤抖的手指从脑袋上移开,放在手机屏幕上,点开了手机的聊天程序。

  扑面而来,眼花缭乱的信息让我一时忘却呼吸。直到把来自同学发送过来的消息看完后,才缓过神来。

  “啊啊……为什么你们都是通过这种东西当做信息传播的介质啊……”

  像是在埋怨着某人一样,我咬着牙说道。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做啊?有人死了诶?有人自杀了诶?不是在看新闻,也不是在听朋友吹嘘,是真的有人死了,是自己身边的人死了诶。

  我能感受到愈来愈强烈的寒风正在毫不客气地品尝我的身体。

  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在被它细细品味着。纵使有着衣服遮挡,也拿它无可奈何。

  瑟瑟发抖,除了瑟瑟发抖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探望一下她吧。

  某个声音响起。

  分不清是从内心里发出来的,还是周围有人在这么说。

  我咬了咬嘴唇,把手机收回口袋。

  把身体的各个死角中潜藏的能量挖掘出,一口气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

  “小琴她现在……”

  也许需要我的帮助……

  抱有这样的想法时,身体内部不可思议地涌现出力量。

  我,必须要去见小琴。因为她现在肯定比我还要害怕,还要无助。

  所以,我必须要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