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大约睡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被唤醒了。一般情况下，我的睡眠时间在七个小时左右（我从不午睡），如果低于七小时，我醒来时便会觉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意识朦胧，如果高于七小时，就——什么也不会发生。这一次我仅仅休息了三十分钟就醒来，并不是我战胜了自己的瞌睡虫，并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态让我焦躁得寝食难安（其实我睡得挺香的）。
我之所以会醒来，是因为我被砸醒了。
被唯一一个留在房间里没有走的那个人用衣架砸醒了——嘿，最后一个走的是帕萝丝，这点没错，但是叶馨园可没有走，她就留在房间里收拾用过的碗筷和瓷锅。
然后在我入睡三十分钟的时候，她朝我脸上扔了一个衣架。衣架的金属钩子戳到了我的鼻孔，我一下子就从睡梦中惊醒。见状，她立即诚恳地道歉了：
“啊，抱歉，本来没想把你弄醒的。”
“没想？”
我拿着因为我起身而滑到两腿间的衣架，冲她晃了晃，
“没想？？？”
“因为你呼噜声太大了。”
叶馨园心平气和地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
“你一直在那里打呼噜，吵得我心烦，所以我才忍不住朝你丢东西的。不是说打呼噜的人只要被碰一下就会不打了吗，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咯。”
“我从来不打呼噜的。”
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打呼噜，和妹妹在一间房睡觉的时候，也没有被指出过这件事。
“可能是你以前不打。”
“————对，你说得对，那是过去的事，那是十一年前的事，现在已经过去十一年了。”
“…………？”
叶馨园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我没有多想，继续往下说：
“我当然不打呼噜，但是李少辉打，所以我不得不打，这不能怪我。不过你要怪我的话也没问题，因为我虽然不是李少辉，但我又必须要背负李少辉的恶习，所以你想怪我就怪我吧！”
“你冷静一下，没人想怪你。你是李少辉，李少辉就是你。”
叶馨园大概是觉得我表现得有些过激了，以两只手张开的肢体语言尝试安慰我。可我没有激动，我十分正常，我只不过是在抱怨而已，稍微抱怨一下罢了。我以前真的从不打呼噜，只有胖子和身体有问题的人才会打呼噜。（我并不是在歧视，只是在说个人见解）但是现在居然打呼噜了，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我就是打呼噜了。
“我是李少辉，我又没说我不是李少辉。哦，我是说了我不是李少辉，但那只是吐槽而已。只是活跃气氛，我当然知道我是李少辉。我当然是那个无所事事地从大学里毕业后不知道为什么在离家好几千公里的城市住下的李少辉。我当然是莫名其妙地和女子高中生达成合作关系的李少辉。我当然是之后和美丽的桃发女人来了次美妙的邂逅，最近又和一个超大型的组织正面扛上，在三十分钟前被告知了世界的命运系在自己一人身上的李少辉——上面的这些李少辉都是我，对吧？”
我是活生生的李少辉，既不是别人夺舍的结果，也不是某种现象的副产物，我就是李少辉。只是和大家熟知的，了解的，认识的那个李少辉有一点不同罢了。但那点不同算得了什么，最多算一点点偏差而已，就是同一个实验连续做四次后统计出四个小数点后四位数字不一样的误差而已，实验还是那个实验，李少辉还是那个李少辉。
“李少辉——你给我冷静一下。”
冷冰冰的水浇在我头上。叶馨园大概从我中途说到“第二个李少辉”时就从厕所的水笼头接了一碗冷水，在我说完话后径直倒在了我的头上。 她站在床前，目光冰冷，像是在看一件不值一文的坏家具。比她眼神更冷的是水的温度，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因为毫无防备的冷水而骤停了。缓了一会，我才能够和正常人一样开口说话：
“抱歉……我可能有些低血压。但我真没激动，我就是想吐槽一下自己没管好——呕——！”
在说出“好”这个字的时候，为了正确发音而张开的嘴就像是开启了某个开关。胃里尚未消化干净的食物在通道入口开启的瞬间便犹如借助了火箭的力量飞速地从食道上升到我的喉咙，再然后趁着我低下头的时候顺利地回到了外边的世界。我低头狂吐不止，但呕吐物却没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叶馨园眼疾手快放下的瓷碗上。
呕吐，
胃里翻江倒海，
嘴里泛着酸甜的味道。
压力，
好想休息，
为什么不能够安安心心的睡觉，为什么我非得去努力不可。
是因为负罪感吗，是因为愉悦感吗，是因为我是李少辉吗。
“叶馨园……”
“我在的。”
“为什么他要失忆？”
“……是你失忆。”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偏偏我失忆了——为什么偏偏只遗失了十一年的记忆。为什么不干脆丧失所有记忆。这样一来不就可以从头开始了吗？”
我真的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只是失忆了——他们是这么说的，但这真的是失忆的感受吗？真的不是时空旅行吗——未来的我回到了过去，过去的我来到了未来，我和十一年后的李少辉进行了灵魂互换。谁能保证不是这样的展开？
——当然不可能。李少辉不可能拥有逆转时间的力量，更加不可能进行时空穿梭。他只不过是让幽灵吃掉了自己最深刻的记忆，原本被掩盖住的记忆浮于表面，形成了现在的我——不，什么叫形成了现在的我，这样的说法不就像是说我只不过是个因意外诞生的副产物吗。对了，说不定就是这样，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副产物，所以我才会眼睁睁地看着王倩被夺走。当时的我之所以什么都做不到，不是因为对手太强大，而是我过于没用——我是一个残次品，是一个不完全的李少辉。如果李少辉没有失忆，我没有诞生的话，事情就不会这样。
“所以他为什么要失忆？我不明白，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却要选择失忆。他难道不知道失忆后会发生什么吗？他如果不失忆的话，现在就不会是这样，王倩不会被夺走，我也不用被突如其来的命运压得喘不过气。叶馨园，你了解他，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吗？”
我突然从床上站起来，眼前的叶馨园成为了我的救星，我深信她一定能够回答我的疑问——但是她却后退了，一脸庆幸地看着手中装着我呕吐物的碗。
“我说你啊……突然间怎么了啊。你不就是李少辉吗？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自己才对呀。”
“——我不是他。”
我要承认。
我要面对这件事，
我不是李少辉，
至少不是能够活在这个时代的李少辉，
我——只能说是十一年前的李少辉，
“我努力了，我努力地想要扮演现在的李少辉，想要成为你们心目中的那个李少辉——但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好几次都想跑，我好几次都想半途而退，和墨莎达成同盟的时候，指责帕萝丝的时候，寻找迪尔塞斯踪迹的时候，最后面对犬守魂的时候也是——我好想跑，我好想说请不要杀我，请放过我吧。但是不行，我不能做那种事，因为李少辉不会做这种没出息的事，大家知道的那个李少辉，是一个不管多么危急的时刻都一副无所谓态度的神经病。我不是他，但我要扮演他——我真的受够了！”
事到如今，我必须要承认了。
我崩溃了。
自己说自己崩溃，实在是一件令人无法信服的事。
说起来我为什么会突然崩溃，我也不清楚。
契机只是那个“呼噜声”吗——不，我大概早就想说这种话了。早就想在一个可以抱怨，可以倾诉的人面前说出这种不争气的话了。我只不过是用那个呼噜声当做挑事的借口，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了。
和叶馨园独处的时候，帕萝丝和墨莎都不在的时候，错过这个时候，恐怕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出现在这些话了——我努力地扮演李少辉，承受着本来属于李少辉的压力，想要找人倾诉自己的痛苦难道有什么错吗，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奖励一下自己吗？
“——————”
大概是一下子听到了太多想不到的话吧，叶馨园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将手里的碗放到了脚边，还特意挪了一段距离，确保不会被自己踢到。接着她将视线转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知道，我明白。我能感觉到你在努力。我能想象出你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和寄望，光是刚才突然被说我可能成为下一任继承人就已经令我感觉人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而作为当事人的你，承载着不止一件事的你所承受的压力要远比我多——但是，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
叶馨园反复地吸气，眼神时不时偏移，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着好几处的停顿，想必是在思考自己该说什么，又或者是把原本想说的话用更加符合自己立场的语言表达出来。
“你想让我说‘辛苦你了，谢谢你的努力’，还是想让我说‘李少辉给你添麻烦了，你真是承受了不必要的压力啊’？然后，我说出这些之后——你就会振作起来，你就会收起你这窝囊的表情？”
“……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想说。我憋了好久，难道我不能说吗？”
我连倾诉的权利都没有吗。
我难道——连自己软弱的一面都不能展现出来吗。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啊，怎么说呢，唉！气死我了，我——”
叶馨园开始不停地抓自己头发，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苦恼，不停地欲言又止。直到某一刻，她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这时候，她的手刚好放在自己的马尾上。接着她——‘嗖’的一下解开了自己的发带。
干净利落地解开了绑着自己头发的两个发带，理所当然的，双马尾的发型不复存在，变成了相当普通的黑色直发。
十七岁的叶馨园，和大多数女生一样，有着富有光泽，柔顺丝滑的黑发。当她梳着与时代不符的双马尾时让人感受不到这一点，但当她换成正常发型时，这种极其明显的反差所产生的冲击一下子让我愣在了原地。
绝不是起了不好的想法，
也不是被一直没注意到的美所撼动，
单纯地——有些吃惊，
而已。
“我来代替她说吧。”
不再是双马尾的发型，而是普通直发的叶馨园用生硬的语气说道。
“呃——代替是指……”
“叶馨园。”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却不似我刚刚道出“李少辉”时那么生涩，
仿佛是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另一人一样，
“就是刚刚在你眼前表现得极为挣扎的那个女孩，她因为不明白自己内心的情感是什么，又因为想要表达的事情和自己的理性相冲突，所以陷入了自我矛盾，极度混乱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被她内心的情感唤醒——我，名为‘怨念集合体’的存在出现了。”
……这又是什么设定。
听起来好帅气，就像是双重人格一样——不，这就是双重人格。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李少辉遗留下的短信里可没有说过这种事。“怨念集合体”是什么，难道叶馨园不是一个单纯的普通高中生吗？
“总之，第一件事就是——”
她拉长了语调，当我的注意力被她未说完的话所吸引时，她高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然后——
“啪”的一声，用力地在我左脸颊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巴掌印。这莫名其妙的一巴掌让我脑袋当机，而当我反应过来想要破口大骂，做些正常人会有的反应时，叶馨园她——
——双手绕过我的腰，抱住了我。
“叶馨园不喜欢你刚才的表情。”
她抱着我，脸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地说道，
“她知道你很努力，她也很想帮助现在的你——不，她就是因为比谁都想要帮你，才会站在这里，做好自己能做到的每一件事。但是她不喜欢你露出的那种表情，她最讨厌那种懦弱的表情，因为这让她想起了站在楼顶，想要纵身从上面跳下去的自己。”
“但是我——”
“是，她知道。她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遭受了比谁都要多的苦难，想要逃跑，想要逃避，想要哭泣，这些她都知道，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对你有太多苛刻。但是——这样不行，她想告诉你这样是不行的。一旦开始怀疑自己，那么对自己的不信任感就会越来越大。你现在已经不再相信自己是李少辉，认为现在的自己和真正的李少辉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你依然是李少辉，你依然是被大家信任的李少辉。只是状态有些不好而已——不仅如此，大家心中的李少辉，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李少辉。也许，失忆前的李少辉，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一样会害怕，一样会想要逃避，也一样——在逞强。你不必追求宛如‘神的椅子’一般的李少辉，你只要像往常一样就好了，因为你就是李少辉，不是任何人。”
“我——”
“你只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逃避，或者面对，你可以选择其中的一个，但不管你选择了哪一个，都是‘李少辉’的选择。因为你是李少辉，你不是任何人——程华，林鑫，曼多马，帕萝丝，墨莎，叶馨园，大家都是因为信任着自己眼前的李少辉，信任着你才会聚集在一起，所以不要否定自己。就算再怎么想要否定自己，也一定不要否定自己。”
不能否定现在的自己，她反复想要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我又是怎么想的呢，我真的能够像她说的那样，接受现在的自己吗。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该死，明明被这样鼓励了，被抱在怀里鼓励了，但是还是不明白该怎么做。
我真是糟透了。
简直是失败者的典型，
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生败犬。
“我——我会试试看的。”
我只能给出这种不像样的答复，
“我会努力说服自己的。还有……谢谢。”
就连道谢，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嗯。那么，再见——或许也不会再见面了。不，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和你见面的话，就连我也会受到她那份情感的影响——我必须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不能被同化。”
她又开始说一些我不太能理解的话。不过，“情感”一词让我多少能够猜到点什么。就像是当时和岚说的一样，也许这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对“李少辉”怀有相当复杂的感情。
但是，不是对我的感情。
因为我——因为现在的我，还不能说是“李少辉”。
“不管你是谁，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松开了手，不再拥抱我，回到了先前的距离。我对此多少感到一丝遗憾。
“再见。”
她消失了，然后她出现了——应该说是回来了。
叶馨园的脸上闪过恍惚的表情，当她看到被扔到床上的发带后，便立即回过了神：
“……啊啊，她应该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状况似乎接受相当快（不如说叶馨园似乎对任何事的接受能力都相当强，这一点着实不正常），叶馨园着急地系着自己头发问道。
“没，没有——她只是说了一些你原本打算说的话。”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我自认为自己的演技足以瞒过她的审视。叶馨园最后只得将信将疑地移开视线。
“对了，差不多该集合了。”
我活动了一下肩膀，不管怎么说睡了一段时间身体都会变得僵硬，适当的活动对身体有一定的好处。或许我早该动一下，这样大脑就会早一些清醒，不会说出那种奇怪的话了。
“我们该行动了，复仇者，集——开玩笑的。所有的失败者们，给我集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