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稍微聊一下李梦的过去吧。

李梦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在她之前,有三名男性先于她一步出生在这个家庭,换句话说,她是家中的老幺——是深受着双亲,以及三位哥哥宠爱的妹妹。即便是那最不争气的李少辉,也在他的少年时代格外重视这宝贵的妹妹。

可想而知李梦的童年是相当幸福的,或者说,她具备了幸福的一切条件。

事实上她也自认为自己过得相当幸福,不会自大地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幸福,但她对自己“幸福”这一点深信不疑。自懂事以来,她就很少有“失去什么”的感触,痛苦的事,令人不快的事,她几乎没有体验过。而为数不多的几次痛苦体验,全部在她那最不靠谱的哥哥帮助下一一化解。

这样的女孩很难说是不幸福的。

这样的女孩不管怎么想也很幸福。

因此,她看不见不幸。

生活在幸福中的她,尽管不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幸福,但同时也——很难认为别人身处在不幸之中。她的视角里存在着盲区,她眼中只能看见他人的幸福,而无法看见他人的不幸。因此,在李梦的世界里,几乎不存在着“不幸的人”。

但是,即使有着致命的视野盲区,长时间处于无法目视到不幸状况下的李梦,在十一月十三日这一天,看见到了想装作视之不见也不可能做到的“不幸”。

没有家庭的人,

被家庭遗弃了的人,

曾经拥有家庭如今却失去了的人,

不具备幸福的基础条件,从生下来就仿佛被命运诅咒,不可能拥有幸福的人。

这里聚集着这样的人,聚集着这样的不幸。

“——这里是……”

李梦想也不想用,也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按理说,在当今社会,不知道社会上存在着这样一个收容场所的人才是少数。

然而知道和见到是两码事。

百闻不如一见。

现在,李梦亲眼见到了它。

“这里是孤儿院……噢,用现在的称谓来说,应该是福利院。如你所见,聚集在这里的无一例外,全都是被抛弃了的孩子。”

十一月十三日,这一天,李梦人生中第一次来到了福利院。她迈进福利院大门的那一瞬间,便从这空无一人的小区里感受到了犹如手术刀一般锋锐的视线。她每向前走一步,都感觉自己身上某个部位正在被拆解。她提心吊胆地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高空的透明玻璃地板上恍惚。李梦跟在摇动轮椅的赵月咲身后,顶着压力走进了小区最里处的建筑物。建筑的入口不远处有个像是前台的地方,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前台后面,大概是工作人员的枯瘦男性。当李梦进来时,男性抬头看了一眼她,之后便重新低下头,像一个站定的僧人般沉默。该名男性的视线比起手术刀更像是摄像头,让李梦浑身难受。她想要赶快离开这,但她还是抗住了压力,走到了最深处。

因此她看到了,

看见了在最深处的那扇嘎吱响的木门后面,仅仅依靠一盏灯便支撑起整个房间照明的昏暗房间里的那些孩子们。

那些孩子身处在昏暗之中,无论身前还是身后都难以辩清。他们之中最小的有看起来不过是上幼儿园程度的孩童,最大的也似乎只是刚上初中的年龄。男女的比例一眼很难看出来谁占多数,或者说甚至很难分辨出一些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李梦一进来,他们便齐刷刷地将原本分散的视线集中在这个初次造访的年轻客人身上。他们手中把弄积木玩具的手不约而同地停了。毫无防备地死寂带给李梦的是一股难以言明的压抑。

“待在儿童福利院的基本上不是被父母遗弃的孩童,就是因为残疾导致父母无能力抚养而选择‘寄放’的孩子——哈,其实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归根到底不都是被放弃了吗,被父母,被社会,被世界放弃了的孩子。不过,在这里讨论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过于沉重的话题还是点到为止,我个人还是希望能往偏‘轻’的方向发展的。”

赵月咲慢慢摇动轮椅的把手,让自己一点点深入这个房间,融入到黑暗之中。孩子们退散到房间的两角,好像是在害怕这个和他们不一样的女人。

“好了,这里我就暂时退场。毕竟这里是她的主场——”

“——严格来说,这是我们母女共有财产,妈。”

声音从李梦的后面传来,但当少女转过头的时候,声音的主人却已从她身旁掠过。快步疾走的她脑后飘起的发梢划过李梦的鼻梁,甜腻的气味撩骚李梦的嗅觉。

女人转过身,大大方方地正对着李梦。她穿着黑色的背心与蓝色的短裤,从她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夏天的气息。然而毫无疑问的是,现在是冬天。

尽管女人的模样不管是用美丽还是妖艳形容都不为过分,但李梦打从心里觉得没有比“成熟”更加适合形容她的定语。

以及,

十分相似。

眼前的女人和赵月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处。

这并非外貌,更接近于内在上的相似。

“嗯,这次过来的客人好像比上次的还要小,心理承受能力好像也弱一些——不过这应该是性格导致的差异,不是什么问题。所以,妈,她就是李少辉的妹妹吗?”

“是的,我就是李少辉的妹妹……名字叫做李梦,请问您是——”

李梦抢先赵月咲一步,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嗯——”

女人盯着李梦看了一会,然后,

“我喜欢讲礼貌的孩子,来,抱抱!”

不由分说地将尚未弄清楚情况的李梦摁进了自己的怀里。她像是要完完全全地将懵懂的李梦融入自己身体里地挤压着少女。有史以来第一次,李梦在无水条件下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

“请,请放开我。”

她如溺水之人挣扎在浮出水面——逃脱柔软触感时发出的微弱求救声完全没能传递到应该接受讯息的犯人耳里。女人变本加厉地搂紧了李梦,这下不止是窒息,李梦的腰也快被她从中间折断了。

“要,要,要,要断了——”

“轮椅冲撞!”

该故事的前半段主角即将在故事展开之前就先一步夭折时,

赵月咲摇动着轮椅从后方撞了上来。

毫不留情地来了一次直击,宛如足球场上争抢二分之一球时的冲劲。

“唔!”

从后方遭受到轮椅撞击的女人松开了手,捂着自己的后腰开始呻吟,李梦抓住机会成功逃脱。死里逃生的少女抚着胸口悻悻地喘着气,在那短短的窒息时间里,她仿佛看到了去世的堂姐。不过考虑到她的能力,要是真看见了也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小帮手,要是被你这样吓跑了就头疼了。你该好好收敛自己的个性,玉鱼。”

“抱歉抱歉。我一看到可爱的孩子就会控制不住。”

“上次不是有好好控制住了吗。”

“因为那孩子摆着一张‘所有的恶人都欠我一百万’的臭脸,让我很不好亲近呀!这次的孩子看起来很听话,是乖孩子,所以我就——稍微暴走了一点。”

这根本不是暴走一点的问题吧。

我差点就死了诶。

“没关系的,我会在你死之前停手的,最多只是缺氧休克。”

“请不要以死作为停手的标准!”

李梦罕见地扯着嗓子说话,她这次是真被名为“玉鱼”的女人的突然举动吓到了。

“咳咳,那么,这次要依靠的,就是这孩子的力量了吧。你好,初次见面。”

女人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这位最早脱轨的女人试图把话题导向正轨。但这里不会像漫画一样,仅仅翻了一页就能当做无事发生,硬要说的话,这里才刚刚过去几个段落呢。

李梦根本没办法好好接受女人的话。

所以当女人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她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直到女人说出这句话:

“我的名字是赵玉鱼,身份嘛,是这所福利院的院长,以及李少辉的情人。”

“!?”

“顺带一提,是我包养他。”

“!?”

“我开玩笑的。”

“……我大概知道。”

因为是第二次了。

今天第二次被开这样的玩笑了。

虽然不是被同一个人,但却是被两个极为相像的人——

——母女。

赵玉鱼刚刚这么说过。

“院长……和月咲姐是母女咩?”

院长的身份并不是多么令人吃惊,毕竟赵玉鱼本身便有一种女主人的气场。真正令李梦惊讶的,是这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人居然和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赵月咲是母女关系——虽然,她刚刚一直称呼赵月咲为“妈”。

“没错喔。对了,妈,你怎么让她叫你‘姐’啊,那样一来不是显得我比她小一辈了吗?真是的,都三十多岁了,为什么还要装嫩啊。更适合当姐姐的,是我这个成熟美丽的女人吧。”

单从外观而言,

赵玉鱼的年龄应该介于二十四岁至二十六岁之间,也就是说和李少辉相仿的年龄,而身为母亲的赵月咲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龄(而真实年龄多半也不会超过四十岁),与其说她们是母女,不如说是姐妹要更加令人信服。但从她们说话时的氛围来看,李梦不认为她们是在说谎,事实有时候比谎言更加荒诞,李梦通过这次实践学到了宝贵的经验。

“好了,玩笑话到此为止,接下来,可爱的客人小姐——名字叫做李梦对吧——李梦小姐,我们特意把你邀来这里,是有一件想要委托你做的事情。”

从哪里开始是在开玩笑呢,还是说每句话都是在开玩笑,李梦感到困惑。

“我大概从月咲姐那里听过说明了……可是,具体是要我做什么事呢?和这些孩子有关咩?”

不会是让我捐钱吧……

我只是一个学生,虽然身上还有一些钱,但那是用来买机票回去的……

……也许可以改坐火车回去,硬座的话,好像能剩下三四百元的样子。

“安心,不是让你交钱。钱的话,你哥哥到是一直有在援助——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诶?哥哥吗?他咩?他在捐钱吗?真的咩?”

“这个暂且不提。”

赵玉鱼转移目光,用心虚的语气一笔带过这个相当微妙的话题,

“我们特意找你来,是想拜托‘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