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个孩子,真像洋娃娃一样呢。”

  粉色的长发,娇小稚嫩的手脚,白皙的肌肤以及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的眼神。

  这是夕空彻第一次来到人类的国度。在侍卫的帮助下走下龙车之后,迎接他的便是包围她的人类的目光与窸窣的议论声。

  那些打量小动物般的好奇目光令夕空彻有些畏惧,她不由得低下了头,微微地蜷缩起了背后的翅膀。充满人类的陌生的环境让尚未满十一岁的夕空彻无比不安,仅仅才分别不久,她便开始想念母亲温柔的怀抱了。

  无意间抬起头,看向被云海覆盖住的天空。

  云海之上,天空的彼岸,那是自己(天翼族)曾经居住的地方。

  天翼族是精灵族的亚种,据考据他们有着同样的先祖,只是后来天翼族的先祖离开了森林,将一座小岛周身刻满了高效率的悬浮术式,使小岛升上了天空。从此,天翼族便栖息在了自己制作出的浮岛上,成为了唯一一个栖息于天空的智慧种族,如今他们已经拥有了上万个大大小小的浮岛。

而由于栖息环境的改变,天翼族的翅膀也发生了进化,原本和精灵相同的单薄而透明的翅膀渐渐进化成了长满羽毛的宽大翅膀。除此之外,栖息于天空的天翼族也渐渐抛弃了原本属于精灵的信仰,诞生了截然不同的文化,他们淡忘了烙印在精灵血脉中的对高贵与月亮的坚持,开始崇尚太阳,崇尚诚信与自由。

由于对于浮岛悬浮术式的应用与推广,天翼族在魔动力机械学(制造以魔力为能源的机械)领域突飞猛进。但这一领域的进步也使他们减少了对魔法的使用,进而导致了天翼族魔法资质的退步,尽管和精灵族的先祖相同,但天翼族的魔法资质已经远远逊色于现今的精灵,仅仅能称为‘较强’。如今,天翼族和精灵的差距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用‘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来形容了。

“……”

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天翼族甚至比拥有强大魔法资质的精灵更加高深莫测。

其栖息地位于天空的浮岛,是人类无法触及的地方。所以相较于抓住了弱点的精灵族,人类对天翼族的掌控还远远不足。

于是,人类为天翼族制定了这样一条条款——

每一位幼年的天翼族王族,都必须在人类的王族接受半年人类的教育。

条款表面上打着‘互相交流与和亲’的旗号,实际上则是迫使天翼族宣誓服从的一种手段。

天翼族的政体早在三百年前便进行了改革,由血脉世袭制度转变成了君主立宪制度。议会已经成为了实质上的裁决者,王族早已没有实权,成为了一种荣誉上的象征。

但对与人类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是‘天翼族的王族服从了人类’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事实而已。

所以,为了粉饰这让双方安心的假象,每一个天翼族王族的孩子都不得不在幼年时与父母分离,来到遥远的国度中接受人类的教育。

他们的血脉早已无法承载权力,亦无法接受荣誉,他们从父母身上继承下的仅有的便是为了族人而牺牲的义务。

为什么我们会遭受这样的不合理的事情呢?

母亲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是‘幻想‘的过错。而父亲则带着释怀的笑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到——

“没办法啊,因为我们可是天翼族的王族。”

所以挺起自己的脊梁,并为自己骄傲吧。

  回想起了父亲的笑容后,夕空彻心中的不安渐渐淡去了。

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种和年龄不相符合的释然情感,她学着父亲的模样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打起了精神,然后用充满活力的眼神注视着前方。

道路的前方是一栋烫金色的华丽建筑,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正站在建筑物的门口,一群侍卫打扮的人站立在他的身后。

  少年有着一头参着杂色的金发,尽管只是和自己年龄相仿,但少年的举止中却蕴含着一种远超其年龄的成熟。当夕空彻接近到一定距离后,他向前走了一步,向夕空彻伸出了手。

 “我叫洛奇·艾诺塔兰,我谨代表阿卡兰蒂的王族向你送上最诚挚的问候。”

  “你,好……”

  面对着对方伸出的手,不熟悉人类礼节的夕空彻茫然地呆住了。她用尚未完全掌握熟练的人类语言机械地向对方打着招呼。但少年却从容地抓住了少女微微伸出的右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

  夕空彻的脸还是在一瞬间变得通红。肌肤,被亲吻了,被人类的男性亲吻了。她的心中涌上了一种混杂着羞愧与厌恶的复杂情感。因为丝毫不理解这一举动的含义,本来就对人类怀有偏见情感的夕空彻将其误认为了人类对自己的亵渎。

  人类不仅强迫自己与母亲分离还想亵渎侮辱自己。

  眼眸中流露出了厌恶的情感,她微微低下了头,随后退了一步。

  天翼少女的小动作被那名少年尽收眼底,但少年依然带着一成不变的灿烂笑容,机械般地说完了剩下的台词。

  “远道而来的天翼族公主,欢迎来到人类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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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丽的餐厅中,夕空彻与其余的阿卡兰蒂王族一同坐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型餐桌旁安静地用着餐。她按照人类的礼仪有些笨拙地挥舞着刀叉,同时低下头拼命地影藏着心中剧烈波动的情感。

  整个餐厅中的用餐声微不可闻,所以作为背景音乐的那首曲子便显得格外响亮。

悠远的曲调在安静的空气中静静流淌着。

  那是夕空彻熟悉的曲调,但正是因为熟悉,当它在异国响起的那一刻,便会让人既觉得怀念,又觉得悲哀。

  怀念是因为熟悉的曲调会牵动家乡的回忆,悲哀则是因为曲调会赤裸裸地展现自己正身处异国这一事实,就像是垓下之围的楚歌一般让人无奈。

  那是天翼族的著名乐曲家阿修勒斯所著的曲子——《叙永远》。

三百年前,天翼族的政体经历了改革,确立了君主立宪制政体。而目睹了那一次变革的作曲家阿修勒斯心生感慨,便在《权利法案》公布的那一刻涌现出了灵感,谱写出了这首曲子,来祝愿天翼族的这一制度能够永远留存下去。后来,这首《叙永远》受到了广大天翼族的认可,并渐渐被其视为了种族的象征,其地位用国歌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仅仅只有在严肃和重大的场合下,《叙永远》才会被弹奏。

但是,在这阿卡兰蒂的王宫中,这首神圣的乐曲却仅仅被当作午饭时的消遣而弹奏。

  在夕空彻的心中,这是对她所热爱的种族的侮辱。

  无法原谅也绝对不会原谅!她拼命抑制着内心的愤怒,用颤抖的手切割着盘中的料理,努力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在来到这里的一个月时间里,她曾用生涩而不流利的人类语言进行了多次抗议,但无数次的无果的抗议已经渐渐地磨平了夕空彻的锐气。现在和她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的,是阿卡兰蒂中最为精明的一批王族,夕空彻丝毫没有被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正在为某个目标拼尽全力,在吃饭时也是在不动声色地牵制着彼此。

  就算心理的年龄远比同龄人成熟,但夕空彻也只是一名尚未满十二岁的天翼族少女罢了。她丝毫没有与那些人对抗的方法。若是在此处无谋地抗议的话,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抗议的勇气已经在一次次打击中冷却了,夕空彻只能苦苦地在心中忍耐着自己最爱的族人被侮辱的痛苦。映入眼中的景色渐渐地扭曲了,委屈的泪水在微阖的眼皮下酝酿着。

  “艾莲,把毛巾给她。”

  似乎是注意到了夕空彻的表情,坐在自己正对面的金发青年冷淡地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侍从嘱咐到。背后传来一声应答声后,一只白皙的手将一条洁白的毛巾递到了自己眼前。

  “库——”

  夕空彻接过了毛巾,不甘地咬了咬嘴唇。她勉强地转过了头去,随即向服侍着自己的侍从说了一声“谢谢”。

  在自己怀着屈辱情感的此刻,夕空彻最不想见到的便是这名侍从的脸,这会让她本就难受的心情更添一份痛苦。

  因为这名侍从同样是天翼族。她是一名因为特殊原因,而不得不在此处服侍人类的天翼族少女,而阿卡兰蒂仿佛恰好看重了这一点似的,选择让她来服侍身为天翼族公主的自己。

  此刻,夕空彻实在不想见到自己的族人被在脖子上套上项圈,露出了被人类驯化后的谄媚的笑容的模样。

  “……”

  但她最后还是无言地吃完了晚饭,什么也没有说。

  阿卡兰蒂的其余王族很有默契地在极短的时间差内放下了刀叉,在进行完简单的道别后,他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餐厅。夕空彻没有跟随他们起身,而是做在了座位上,默默地攥紧了洁白的桌布。

  等到餐厅走得一人不剩的时候,一直在自己身后的侍女开口了。

  “彻小姐,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请您也回去吧。”

  夕空彻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微微顿了一顿后换上了些许严厉的语气。

  “艾莲,你现在是我的,侍从吧?”

  “是,大皇子嘱托我在这半年的时间内照顾您的起居。”

  “那么,我的命令,你会听么?”

  在艾莲的脸上,那被训练好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是,我会听从的,如果您有什么生活上的需求的话……”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你呆在这里,不要跟过来。”

  艾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但是……大小姐!……擅自离开的话……”

  “你给我呆在这里,不要,跟过来!”

  连同着在餐桌上感受到的屈辱,夕空彻用威胁般的语调喊了出来。艾莲一时间怔住了,而夕空彻则趁着这一机会,推开了餐厅的大门跑了出去。

  踏出门,映入眼帘的是被夜色覆盖的天空。夕空彻不顾礼裙的束缚,抛弃了被灌输的礼仪,尽情地奔跑了起来。穿过平整的石板路,踏进了工整而柔软的草坪,最后冲向了围墙。夕空彻在助跑的同时舒展开了约束着的双翼,贴着围墙的上方飞出了王宫。

  当双脚离开了地面的那一刹那,被桎梏的心灵仿佛得到了解脱。尽管明白之后必定会受到王族教师名为‘违背礼仪’的责罚,但此刻夕空彻将其尽数抛在了脑后。在夜色的掩护中,她尽情地张开了双翼飞,向目光所及的最高处飞去。

迎着夜风,她在空中划过了舒缓的弧度,飞上了王都中那座漆黑的高塔。

  “嘿咻,完美着陆。”

  就像是在天翼族的浮岛降落那样轻车熟路,夕空彻稳稳地降落在了高塔塔顶的外沿上。 塔顶的外沿处在比其最高层尚还高一些的地方,因为本就不是楼层,其落脚处仅仅有半个脚掌的宽度。夕空彻用后脚掌站立在外沿上,将重心放在背后靠着的墙壁上,然后俯瞰着阿卡兰蒂王都的全景。

  脚下是大量街道交错形成的各个街区,其中贵族与王室所在的街区充斥着光亮,而平民的街区则沉寂在一片阴影之中。她所居住的地方则是整座城市最为明亮的地方,宛如黑夜中的灯火一般显眼。

  “但是,从高处看的话,它们还真小啊。”

夕空彻不由得露出了微笑。站在高处俯视城市,便会产生一种自己变得高大,而他人都变得无比渺小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无比得怀念,就像是回到了自己所居住的浮岛俯瞰风景一般。心中涌上了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某种力量仿佛正要从自己的喉咙中涌现。

“啊啊啊啊啊——”

夜幕下,她俯视着脚下这座光影交错的城市,将双手靠在嘴前做出了喇叭的形状,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呐喊。

  “我讨厌,这座国家!我讨厌,这里的人类!”

  毫无保留地将内心的情感通过呐喊倾诉出来。

  “复杂的礼仪,最讨厌了!迷宫般的宫殿,最讨厌了!繁重的学习课程,最讨厌了!”

  一个月以来在心中压抑着的东西在此刻得到释放,夕空彻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

  “不规律天天熬夜的作息时间,最讨厌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最讨厌了!还有……对了,为我准备的,看起来十分煽情,但穿起来却一点也不舒服的,内衣内裤也最讨厌了!”

  仿佛泄洪的栅栏被打开了一般,夕空彻连珠炮般地说了一连串“最讨厌”。当最讨厌的对象被完全“声讨”完毕后,夕空彻心满意足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哈啊……哈啊,心情大好!”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放松地靠在了塔的外壁上眯起了双眼。这一刻,可能是她这一个月中最轻松的一刻。

  一个月前,尚未满十二岁的夕空彻为了遵循人类订下的“天翼-人类交流制度”,作为天翼族的王族来到了人类的国度——阿卡兰蒂。在这期间,她将与阿卡兰蒂的皇族学习半年,并就受与皇族内容相同的教育。

但仅仅第一个月,夕空彻的精神便有些濒临极限了。这并非是源于身体上的虐待,而是来源于精神和文化上的无形压迫。初来乍到就被强制灌输大量和天翼族礼仪相异的人类礼节,作息时间表也被完全地安排了,这些生活环境的骤然改变令夕空彻实在是苦不堪言。

  而除此之外,最令她感到屈辱的便是人类安排给她的“文化”课程。那些课程无时无刻不再渗透着“人类高于其余种族一等”的思想,并无意识地贬低其余的幻想种族,而这对身为天翼族王族的夕空彻来说,无疑是对自己的种族的侮辱。她曾据理力争,但年仅十二岁且尚未流利掌握人类语言的她完全不是那些巧舌如簧的人类辩师的对手,每一次抗议的结果换来的不过是屈辱。一个月的时间里,满腔的义愤随着一次次的失败而渐渐冷却,最后只能化作心中的不甘与屈辱。

  心中的委屈想要倾诉,但那些王族冰冷的目光又让夕空彻望而却步。身边的侍女则是一名被驯化后的天翼族少女,无时无刻不再向大皇子汇报自己的动向。

  除了内心的委屈和不甘,孤独和陌生感也包裹住了这名天翼族少女的心灵。她仅仅是一名心智尚未发育成熟且未满十二岁的孩子,无力与这些精神上的威压对抗。尽管享受着贵客的待遇,但她的心灵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没有一刻的放松。

  而在夕空彻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她大概明白人类这也做的意义了。

  将对方领导阶层的人接到自己的国家,接受自己的教育,将自己的思想和自卑的情感烙印在对方的心中,以此宣示并稳固自己的统治地位。虽然天翼族早在三百年前进行了改革,王族早已丧失了统治权利,但这一制度却一直被人类保存了下来。而由于天翼族居住在人类难以干涉的地方,承认这一制度便能缓解人类对其的无休止怀疑,让双方的关系能够维持稳定。

  于是,那些拥有王族血脉的天翼族孩子,便被赋予了为此牺牲的义务。而在人类国度度过的这半年的确对让夕空彻产生了重大的改变,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夕空彻睁开了眯起的双眼。

  夜风已经吹够了,宣泄完情感后的满足也渐渐淡化为了些微的寂寞。她再次俯瞰着脚下的城市,微微张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