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里的所有地方你都可以去,但是只有地下室不能去。」

「为什么?」

女孩只是面无表情地说着,我的身体却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有个无名的怪物住在地下室,爸爸就是被它给吃了。」

 

 

00

「这我知道。无名的怪物嘛——就是某个日本漫画家虚构出来的——嗯,捷克斯洛伐克的那个暗黑童话?」

餐厅里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我。

「听起来很有既视感对吧?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额——」

话说回来,这故事的开头也太扯了吧?没头没尾的就告诉我地下室里锁着一个怪物。

「起码告诉我背景故事什么的吧?或者说,前因后果?」

「别急别急,这些东西是肯定会告诉你的。」

小说取材。这听起来是件挺蠢的事情,但是能让一个灵感枯竭的作者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拼了命地到处搜刮素材。如果想象力可以弥补阅历的不足的话,世界上恐怕会凭空多出来一堆大作家,但是我之所以坐在这里请他吃饭,不是为了听对方卖关子的。

「而且——这是你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当然。」

 

 

01

我肯定是不可能去地下室的。就算有人怂恿也是不可能——尽管在来到这个令人不太舒服的家里的第一天就被如此告知,我也并没放在心上。

福利院的生活在昨天正式结束。在那里生活了大概3年左右的我,直到前天被告知自己被一户人家领养之前还是不相信,会有什么家庭会领养一个15岁的少女去他们家吃白食。

即便是同性恋家庭,也是不可能领养一个如此年纪的孩子的——而我也不相信会有什么有钱的大家族,闲得无聊突然想要负担某个父母双亡的少女的学费。

所以结论很明显了——

想要领养自己的人绝对是个变态。

 

 

「不要。为什么我要离开福利院?」

「因为那家的待遇比福利院好,而且他们也愿意负担你的学费。如果你要继续留在这里的话,高中的学费通过打工是很难攒齐的……我早就说过了,领养家庭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院长无奈地叹气,把钢笔递给我。

「不要。」

我推开那支笔,双手抱胸。

「那如果那家人是变态怎么办?」

「你这……我都说了,我们在把孩子交出去之前,是不可能不把对方的背景调查清楚的。那家是正常的单亲家庭,一个有良好收入状况的妈妈带着一个13岁的女孩,那家没有男人。」

「那我也不要。我在这里还有朋友,到了那完全是陌生的环境——这我怎么可能接受嘛。万一那家的女主人把我当成女仆怎么办?」

「你这孩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况且女仆装也不错……不是,我是说,他们已经签了协议,每周我们都会有人去回访的,如果他们不像对待一个家庭成员一样对待你,你可以跟我们的调查员反映,随时可以回来。」

嗯?院长是不是不小心说漏了什么……

「而且,最关键的是,唯。」

实在是有够让人厌倦。我扭头走出房间的同时,院长的声音接连响起。

「我不会签的,不管你说什么,我留定……」

「阳明已经签了这份协议,明天会跟你一起去。如果你不签的话——」

停步。

「明天上路的可就只有你一个人咯?」

 

我扭身扯过院长抓着的那张纸,上面的签名确确实实是阳明的笔迹。

「……为什么?」

院长耸耸肩,笑着吊起眼角,露出额顶的抬头纹。

「谁知道。或许是相信你也会同意吧。」

扯住裙角。

右脚向后退半步。

抱胸的双手不自觉地下垂。

声音几乎是咬着嘴唇发出来的。

 

 

「我……同意。」

 

 

02

 

阳明几乎算是我在这个福利院唯一的朋友。

福利院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很棒的玩伴,但是每当你试图走近那些家伙的时候,总觉得双方的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坚冰。那是父母双亡的孩子们的原罪——而且没有人能够轻松地触碰他们的内心。我路过福利院门口的落地镜的时候,常常怀疑镜子里面那个短发斜刘海的少女是否同样是那种令人不快的家伙。

「小唯~别发呆啦,时间快不够了!」

最后一次和落地镜告别的时候,阳明从身后走过来,冲着背对着他的我打招呼。

「好歹也是住了三年,让我多看两眼吧?」

即便从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融化那种看不见的障壁,我仍旧觉得阳明是个奇特的家伙——不知道该说对方是单纯还是坦率,但这家伙似乎能将那些构筑起来的防壁统统无视,穿过它们若无其事地和你对话。

但是——

「好好好,那我在外面等你吧?」

 

——

「我打断一下。」

「你说。」

「这个故事的铺垫也未免太长了一点吧?而且这个阳明和故事的核心发展有什么关系?故事讲的不是没有名字的怪物吗?」

对方停顿了一下,递出一个微笑。

「确实。」

我不喜欢这种不紧不慢地卖关子的讲法,趁着喝口饮料的功夫望向窗外。出于礼貌,我没法表现得漫不经心或者索然无味,但是这故事的进展实在是令人有点想打瞌睡。

「好吧既然客人时间宝贵,那我们跳过阳明直接来讲到达宅邸后的故事。」

原来那是可以跳过的章节吗。

我心想。

对方看了我一眼,突然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见识过读心术么?」

「从未有过。」

 

——

并非似我预想中的那样,宅邸是栋不大不小的普通双层。尽管我承认自己真的刻意留心过如何顺着车道逃回福利院,但出于记忆力有限没过四个路口就直接放弃了。真不知道那些电影里被诱拐的孩子们是怎么仅仅通过路名就记住回家的路的。

「好烦。」

拍拍裙子上的灰跳下车子,看见司机正把我们的行李从车子的后备箱卸下来——阳明从车的另一端径直走到宅邸正门前。

我不想把阳明当成我的青梅竹马或者类似的什么角色来描述,他可以对我的心理防壁视若无睹而不招人厌烦,同时也可以对任何其他的人这样做——实际上他可以说是福利院任何其他孩子的青梅竹马,而我并非其中多么特殊的一个。

伫立着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刘海被风带起遮住了双眼,我一瞬间有点无法看清那两人的面容,只能察觉到我的同伴先我一步站在那两人跟前。我跟在司机的身后,把脸上的头发撩开。

「您好!我是阳明!」

在来时的路上我们有过商量,由阳明来负责公关——介绍自己还有不善交际的我。

「这就是那两个孩子……」

司机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虽然我大概也清楚是在交代一些事情,但我没听清楚究竟在说什么。视野恢复的第一时间我的注意力就被这两人的形象抓走了。

身高比较高的应该是一家之主。眼睛很小三十出头,家庭主妇头,看上去像是个和善的人,大部分时候只是笑着点头。但她身边的那个少女就显然没有这么朴素了。

13岁的小女孩皮肤雪白得像是欧洲人,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和拖鞋,而眼睛和表情都被阴影遮住最引人注目的头发则是罕见的淡色——大概是精心打理过,瀑布一般流泻下来几乎垂到脚踝。我自认懒惰到两年没有剪过头发,以至于短发长到肩膀的位置,但这孩子的头发我猜大概从出生起就没怎么剪过。

「多谢了——啊,这孩子很内向呢。」

正在我盯着她女儿发呆的时候,那主妇——或者说我未来的养母,突然把视线聚焦到我的身上。

这陡然严峻起来的事态令我浑身战栗。我该说什么?怎样才能显得不那么阴沉?要示好吗?要微笑吗?说点什么?原地卖个萌?还是就这么面无表情地……

「——那是小唯啦,她有点怕生。」

是阳明。

「呃……」那司机挠挠头,「这孩子平常就这样,不熟悉环境而已,熟悉了就会野起来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家孩子也是平常少言寡语的,这个没关系的。」

我把【阿姨好】【我是小唯】和【你好】这三个词在脑海里倒腾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没张开嘴。想要抬头露出一个仪式性的微笑时,发觉对面沉默寡言的女孩正盯着我。

「先进来吧,在这不用守什么规矩,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微风吹开挡在少女面容上的发丝。

我试图抓住失神的一瞬去注视那个少女的眼睛——但是在那对清澈如水的瞳孔中,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盯着我做什么?

 

03

「无名的怪物?」

这宅子怪怪的。

「嗯。」

少女的声音有些空灵,但是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她在门口甩掉拖鞋以后,就没再理会我们,啪嗒啪嗒地跑上楼了。视线顺着她上楼的方向向上飘,我注意到天花板上画着一些古怪的装饰花纹,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带到自己的房间。

「地下室里有什么?」

阳明对于这古怪的发言不置可否,但仍旧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主妇——养母,搂住我们俩的肩膀。

「没有什么怪物啦,这孩子总是怪怪的,习惯了就好。地下室里是一些很久没收拾过的旧东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道。

「不过地下室的灯坏了,跑到下面没有照明可能会被绊倒,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要下去比较好喔。」

模棱两可的话语,不置可否。

我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求助的眼神抛给阳明时,我发现他正盯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看。

「用不着这么拘谨,你们先玩着我去做饭,有事的话叫阿姨。」

她直到从走道的拐角消失以前都没有甩掉脸上的微笑。空旷的房间里一瞬间只留下我和阳明两个人的时候,巨大而无形的不安感从家具和地板的缝隙里缓缓渗出。

阳明。

「阳明。」

抬头盯着天花板的花纹。

「阳明?」

我猛地低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下室幽深的楼道。

「呃,啊?小唯,怎么了?我在的。」

收回拍在他肩膀上的左手,右手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裙摆,迟疑了一会压低声音。

「你不觉得这家人怪怪的吗。」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房间很宽敞很整洁,而且还有美少女……」

「最后一个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毫不犹豫的弹脑门攻击。

「疼疼疼……没啊,小唯你和那孩子都是美少女……」

扶额。世上怎么会有神经粗到这种程度的人?

「现在的关键不是美少女的问题!」

阳明捂着被弹的头部走到门口合上卧室门,背对着我心不在焉地四处观察,我正想接着开口却被他打断了。

「诶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地下室探探险?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

「你的耳朵有问题吗?要去你自己去,我绝对不会下去的。」

「莫非小唯你怕黑%$%^」

「好歹听人说说话啦。」

右手保持着将枕头投掷出去的动作,我抱怨着顺势往床上一倒。

「既来之,则安之。」

这听起来那么像某网瘾治疗所里的工作人员或是传销组织的上线会说出来的话,但是这偏偏是从阳明的口中蹦出来的。

「安个屁。在这种古怪的地方能安下去才怪。」

「就算你这么说……我看除了那女孩有点怪以外,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啊?」

「整件事情都不对劲。」

套在外面的大衣被脱下来扔到床头。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收留我们?如果是没有孩子的夫妇的话倒也正常,但是这个阿姨是有孩子的啊。而且一个单亲家庭要照顾一个孩子就已经够麻烦的了,为什么还要凭空领养两个福利院的孤儿来增加她自己的负担?这说不通啊。」

「没什么说不通的——小唯。」

他一边把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塞进柜子里一边说。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做事情的时候都有原因——一些人做事只是因为喜好,或者突然感觉到自己缺失了点什么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你知道那种在自己的家里收养上百只猫咪的人吗?他们根本不害怕负担,因为他们喜欢那么做。」

他推开门抱着换洗的衣服走向浴室。

「小唯——你太警觉了。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坏人,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全是阴谋论的样子。洗个澡吧,一会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打理得干净点……」

「但我们不是猫狗。」

在他从门口消失的一瞬间,我没听见脚步声,只剩下万籁俱寂之时遗留的一声叹息。

 

「可是——我们跟猫狗有什么区别吗?」

 

 

我没在晚饭前洗澡。

「早晨起来开灯没反应是正常的……最近家里电路不太好,每天晚上都会跳闸,都得第二天早晨合上闸才能用电,已经打电话叫电工来修了……」

少女的虚影不断地从眼前闪过,即便把自己关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闭上眼睛也依旧如故。喉咙有点干,一直到晚饭结束后才缓解下来。大概是认定我不善言辞,她只问了关于我的名字还有一些生活习惯之类的琐事,其他的时间都基本在和阳明嘱咐些家里的事情。那女孩就这么披散着长发坐在某个角落默默地吃着,我无心进食,因此只吃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都交给阳明处理了。

阳明的房间和我的房间都在一楼,隔着一条走廊相对;而阿姨和她女儿的房间则是在二层。临睡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做整理,突然听见门把手响动的声音,抬头的时候看见那个古怪的女孩就站在门边。

「姐姐?」

「你怎么出现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啊。」

「对不起。」

她小声说道。

「有什么事么?」

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接着整理我的箱子。

 

 

「晚上的时候不要出来,拜托了。」

我还没来得及追问,白色的身影就从门边消失了。

 

 

未眠。

尽管不知道熄灯了多长时间,我还是能轻易地被门外木质地板发出的动静惊醒。事实上十多年来从未离开过福利院的我,根本无法在陌生的环境里安然入睡。

「怪物……」

我喃喃道。

现在它应该在外面的木地板上游荡吧?

虽然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也明白地板发出的吱呀声是温度变化,冷缩的结果,但是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让砰砰作响的心脏消停下来——少女的言语,身形以闪回的方式滋扰着已经乱作一团的大脑。

无法思考的我跳下床,双脚缓缓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微微出汗的皮肤被打了蜡木质结构吸附住。

不敢往窗外看。

桌上的荧光手表上显示的似乎是两点多,尴尬的时间。

我不知怎地骤然想起下午刚刚到达的时候天花板上的花纹。

「不行。」

几乎要被自己的想象力吸进恐惧的深井,我立马摇摇头终止自己的想象,站起身来套上袜子,把睡衣换成平日的便服。无论如何,今晚必须劝服阳明搬回福利院住,这里的一切都难以令人安心,如果让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要再谈回去就会麻烦了。那么应该用怎样的方式说服他呢?因为天花板上的花纹太诡异像邪教仪式现场?小女孩的举动太过怪异像是精神病患者?那个阿姨看上去就像是人口贩卖组织的成员,今晚一过就会把我们的内脏卖掉变现?还是说地下室藏着吃人的怪物,稍不留神就会被嚼得连渣都不剩?「阳明,我们走吧,就算沿街乞讨都比呆在这鬼屋里强上百倍」?阳明,我感觉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就算我说不出哪里不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怕成这样,但我们必须走——

 

我推开虚掩着的卧室门。

「我睡不着,阳明」

对面的房间门大敞着,床上没人,空中有两只飞蚁。

 

「……阳明?」

 

 

他消失了。

 

04

 

一片全黑。

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反倒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阳明在哪?遇见了什么?已经发生了什么?将会如何?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现在应该逃吗?

关不上门。我能堵住喉咙深处迸发的尖叫,却没法控制筛糠般颤抖的双腿。轻轻靠在门框上的自己顺着光滑的表面滑落下来,木地板的嘎吱声全然消失,在恐惧包围的世界里停留的似乎只有自己。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被胸腔的憋闷感唤醒。

啊——对,

我忘了呼吸。

 

 

究竟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要签那份协议?双手在地板上摸索,最好能抓住什么东西想要冷静下来,脑浆沉入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里面。

今夜无风,貌似。

这种时候,最好有个在走廊里嘎吱嘎吱走动的脚步声,那样就是完美的恐怖电影了——然而没有,什么动静都没有,一片死寂,然而我没想到这比起某处发出什么动静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是那只待宰的羊羔。

冷静。尤其是现在的状况,必须保持冷静。

阳明有没有可能是跑到房子里的其他地方去了?

或者说,其实只是去探险了?就好像我们去年在福利院的后门那里所做的事情一样——只不过是去探险了,而嘎吱声只是他的脚步声?我强忍着滑倒在地上的危险起身走向门外。

在穿过走廊的一瞬间,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搭在我的肩膀上,或者一张狰狞的怪脸从身边探过来?我想着这种可能,但直到我走进对门为止,什么也没发生。

房间的窗户紧闭着。

白色的床单上,阳明的被子一角被掀起来挤到一边,而其他的物什相当整洁。看起来像是他自己掀开被子走出去,而不是在睡梦中被人强行带走的。

那么,阳明最有可能跑到哪里呢?

我擦掉眼角不小心掉出来的眼泪。

阁楼?后院?厨房?还是那个小女孩的卧室?我根本不敢再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也不愿意留在原地。没有阳明的话——

我必须把他找回来。

讨厌的走廊。顺着走廊可以一直前进,前面就是这个屋子的正门,那样说不定能找到阳明。我正愣神的时候,发现脚步不稳的自己正游荡于大厅。 胸口的颤动还未停止,而我站在房子的中心,像是被一切遗弃的那个女孩。我想起房顶那令人不安的图案,按住心脏移开视线,却碰巧撞上了那个一进门就能目击到的阶梯,一边连着神秘的楼顶,一边连着……

 

地下室。

地下室?

话说回来,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他就一直盯着那里看——

挂表的钟摆滴答作响。

「难道……?」

不会。不应该。不可能。

地下室。

【有个无名的怪物住在地下室,爸爸就是被它给吃了。】

阳明在想什么?他在好奇什么?他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房子里溜达什么?我得把他找回来。就算这房子里有哥斯拉我也必须要找他回来,因为,因为,因为——

没有阳明的话,我就什么也做不到了啊。

 

 

「你站在那干什么?」

清脆而天真的声音在我身后炸裂,心脏被骤然收紧般的感觉猛烈撞击,惊慌失措地回身的时候右腿的膝盖磕在木质栏杆上,大厅令人沉闷的空气被恐惧尖锐地划破。捂着膝盖向后退,我扶着地下室通向的楼梯的栏杆向后闪躲了两步。

是那古怪的女孩。

 

「你是什么?」

「铃兰。」

少女似乎对这个问题没有抗拒,而是轻轻向前迈了一步。我本想随着也退一步,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墙角。

「什么东西……铃兰?」

「我叫铃兰,是个人。你不去睡觉在这做什么?」

「我为什么要去睡觉?而且——你在这做什么?」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双手端着什么东西。她没有接着追问,只是接着用天真但却没有感情的声音回复。

「喂食。」

「给谁?」

「楼下的怪物。」

「给怪物喂食?」

「对。」

「为什么?」

「因为我爸爸在它的肚子里。」

哈?

一时语塞。

「如果它被饿死了,我爸爸也就被饿死了。」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阳明,他不见了!你把他藏到哪去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困境,压低声音冲她吼道。但是眼前的女孩似乎对我说的话摸不着头脑。

「他睡在你的对门啊。」

「他的床上没人。」

「什么——」

少女手中的包裹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无视了在角落发抖的我,自称铃兰的女孩跑向阳明的房间。眼睛在落到地上的东西上停留了一会,我才意识到那是包被拆开的压缩饼干。

地下室的怪物吃压缩饼干?

脑内的激素平衡乱七八糟。我伸出手去够那包饼干的动作被铃兰的声音打断了。

「他去哪了?」

从走廊那里回来的少女,苍白的脸色正好映在在微微挤进一点窗户的月光里面。下午还是晶莹剔透的面颊在刚刚的一刻瞬间蒙上了冷峻,变得像是那种发干发粉的白色大理石。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得问你才对。」

「我不是说了晚上你们不要出来了吗?他是不是跑到地下室去了?」

「凭什么你说什么我们就得听啊?!楼下的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晚上不能出来?你们为什么要领养我们?阳明到底跑到哪去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冷得发抖的双手正抓着小女孩的衣领,但对方似乎根本不在乎。

「他是不是跑到地下室去了。」

「我!不!知!道!都说了我不知道了,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啊?!」

 

「因为如果真是那样,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

铃兰尚未落下的话音被楼上传来的脚步声压过。

「如果他真的跑下去了的话,现在大概已经被怪物吃了吧。现在跳闸了没有电,下面的铁门只要轻轻一拽就能打开……」

「你说什么——」

「因为怪物很饿……就算每天喂它压缩饼干照样很饿,因为怪物不吃普通的食物,只有我爸爸吃……」

什么跟什么……这家伙是疯子吗?还是说我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松开少女衣领的一瞬间我努力维持着自己崩塌的身形,我清楚那是徒劳无功的努力,但是我必须做点什么——

脚步声靠近,有人在下楼。

无论如何,我不能视若无睹。

将要冲下楼梯,即将崩溃的自我被某只软弱无力的小手拉住。

「你要去干什么?」

「你瞎了吗?阳明现在就在下面,我得去救他……」

「下去的话一样会被吃掉。」

少女撩开散乱在眼前的长发,某个时点我似乎在无波的古井般的眼瞳中瞥见一丝焦虑。

「你的意思是让我什么都不做吗?」

少女点头。

开什么……

「小唯,怎么了?」

开什么玩笑。

「阳明是我在福利院唯一的朋友,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吗?!」

我站在。

「他已经消失了。」

我站在那个幽深的洞口前。

「不可能!你在撒谎!」

 

「那你就下去吧。」

 

 

……

哈?

听觉有那么一刻的失真。

耳鸣。

耳鸣声渐渐扩大。

「出了什么事……」

不——不对,我能听见声音,那是那个主妇的声音,但我应该回应什么呢?我能为阳明做点什么呢?冲到地下室里去救他吗?

「小唯?」

讨厌。

胳膊被人碰了。

我做不到。

「你在做什么?」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地下室的,无论是福利院的还是哪里的,地下室是我唯一绝对不会再踏足一步的地方。但是要我就这么看着阳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人间蒸发吗?要我不作为吗?我能接受这一切吗?我———————————

 

没有阳明的话,我还能做到什么呢?

 

「说起来,【阳明】那孩子呢?」

 

抬头。

「别碰我。」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你。」

「滚。」

 

我在说什么?舌头配合口腔和嘴唇蹦出来的话,如同我粗暴地推开铃兰和她的母亲,转身逃离地下室,逃回自己的房间一样——我并没有受到理智的控制。

 

我最终也没能迈出那一步。

 

 

05

——

「但那是为什么呢?」

我有点不太能理解。

「你指哪部分?我讲的这些东西有太多的地方可以问为什么了。」

「我是说——既然你唯一的依靠,或者说支柱,现在有可能就呆在地下室里,为什么你会连走下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或者说唯这个人,有绝对不能去地下室的理由。」

对方推了推眼镜。

「你应该知道福利院的那些孩子们都是被父母抛弃或者父母双亡的人吧?假设一下,如果一个杀人犯在你的面前一边吃炸猪排一边分尸你的父母,我敢保证直到你死之前,你都不会想碰炸猪排一下,而且每次看见都会反胃,呕吐,神经过敏,意识恍惚。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每当你看到这东西的时候,脑中就会浮现父母被杀时候的场景。」

我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糟糕的比喻啊?

「这说法听起来真让人不舒服……也就是说,你父母的死和地下室有关?」

「对于一个主人公而言这真是最令人痛苦的局面了——她唯一的依靠可能就在地下室里生死未卜,而她却因为心理障碍甚至不敢向下看一眼。」

「接下来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男孩怎么样了?」

 

对方从服务员的手中接过点的柠檬茶,轻轻抿了一口,冷笑着说:

 

「那男孩没事。」

 

 

——

 

我几乎是缩在屋内最最黑暗的一角一直啜泣,有好几次我甚至觉得自己的体液平衡已经被破坏殆尽了。我在晚饭之后喝下去的最后一滴水也顺着眼角流下去,尽管没有眼泪可以接着渗出,我仍旧无法控制抽动的身体。

好痛。

【「小唯——你太警觉了。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坏人……」】

眼睛痛。

但是,接下来的我能做点什么呢?我甚至连冲进地下室救他的勇气都没有,甚至不敢站起身来。墙角的对面就是镜子,我没法接受看到双眼和鼻尖通红,浑身发抖的丑陋的自己——自从在地下室发现自己父母尸体的那次之后,便决计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最软弱的一面,即便是自己也没有过——再一次面对被夺走一切的无助。

「小唯。」

幻听。幻听被我啜泣的声音盖过。

「别再哭啦。」

这是幻听吗?强烈的真实感将我从深潭中拽出来,浑身湿透如堕冰窖的我在一瞬间清醒过来。我确信自己听到的是真实的声音。

猛地抬头。

阳明立在眼前冲我招手。

 

「嘿,还记得我吗?」

 

 

 

关于后面发生的一些事情,记忆是不连续而且模糊的。我只记得自己扑进眼前那个人的怀里嚎啕大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泣,因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下。阳明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没有为他的消失解释什么,只是任凭我像一个普通的小女生一样撒娇。

 

我经常猜测阳明究竟在想什么。门锁着,而他是从窗户外面翻进来的。从我狠狠地甩上自己的房门躲在里面啜泣直到现在的清晨,铃兰和她的母亲都没有试着敲门或者与我接触。我无暇顾及这些,阳明拿了几张纸擦干我脸上的泪痕。抽泣的声音渐渐停歇,我倒在他的怀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混蛋。你这家伙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消失掉,然后又随随便便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不是浪费我感情嘛……」

「是你说不敢去探险的来着啊,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去咯——好啦好啦,我给小唯大人道个歉。」

「昨天晚上你到底去哪了?」

「地下室啊。」

「你还真去了啊。」

「好奇嘛。」

「那下面有什么?你见到那个怪物了吗?」

沉默。

我以为自己说的话声音太小,抬起头想要接着重复——那时候我看见阳明的表情有哪里不太对劲。

「阳明?」

冷峻——或者说焦虑的表情一闪而过,我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但随后我看到的又是那副温柔而且纯真无邪的表情。

「先不管这个——小唯,咱们得马上走。现在她们在这附近到处找我,虽然还没找到你这里,但咱们得赶快离开了。」

「等……等等,为什么?」

果然是人口贩卖什么的吗?

我这么想着,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抬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浮在空中,当视线恢复正常的时候才明白我是被阳明抱了起来。

「诶?唉啊————」

「拜托大小姐你小声点,她们都听见了。」

「这,这能怪我吗,谁知道你也不提前说一声就把人家抱起来啊。」

我嘟囔着拍掉裙子上的灰,被眼泪打湿的衣角揉起来有些难受。

「我们往那边跑。」他指着南边的大道。

「你记得回福利院的路?」

「当然。」

我听见身后有人喊叫。

 

「怪物在那!」

 

那是铃兰。我回头的时候看见她们向这边跑过来,而我根本不用考虑或者害怕什么,因为此刻阳明在我身边。我知道他会保护我。

「我们得走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我直到现在也不太明白——被不知名的主妇收养;名叫铃兰的少女所说的的,所谓的怪物;阳明半夜莫名其妙地消失,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

跑。

但是这些全部似乎都无所谓了。

现在阳明就跑在我的前面,而我绝对不会再让他从我的眼前被什么东西夺走。我们奔跑在没有任何遮掩的大道上,而他为了均匀呼吸一句话也不说。自己的肺部已经有些肿胀了。我只感觉上半个头颅里晃荡着发泡的液体,晕头转向的我只是被眼前的那个我所依赖的人带着拖离原地。我听见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但是耳膜内外气压开始不平均,外部的听力渐渐丧失,直到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是我的,一个是阳明的。我无须担心任何事,因为他会带着我离开这破地方,他会带着我回到光明——

 

 

「唯。」

我砰地一下撞在他的身上,骤然减速的他被无法停下狂奔的脚步的我携带着撞到树丛里。

痛。

「唯——抱歉。」

 

「什么?」

坐起来的时候,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趴在草丛里的视线摇动。阴影在阳明的身上重叠。

「顺着这条大道走下去,在第三个路口右转,然后再一直向前走到黄色的路标牌,再右………」

树影摇曳。

几乎要看不清楚升起的朝阳。

「那是……那是什么意思?」

「是往福利院的路。接着走下去就行,他们找的是我,不是你。」

「等等,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坐在草地上低下头。我看不清楚那个男孩的表情。我摇晃着阳明的肩膀,但他只是浑身脱力地说出带点哭腔的话语。

「我可能……没办法……跟你回去了。」

 

哈?

怔住。

视线流转。

「因为我实在好奇得受不了了,所以——。」

引擎轰鸣。

「我做不到接着呆在你的身边了。」

他刷地一下从草地上站起。视线随之移动,终点是停在路边的车,白色长发的少女和她的母亲从车上走下来。

「对不起,再见。」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向前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虚幻得近乎失去形体的人影,但是颤抖的手指却被对方粗暴地甩开。我向前爬动着想要留住那个即将得而复失的男孩,但是迷惘间仿佛幻觉般传入耳中的最后一个冰冷的句子让我几乎失去全部的力气。

「为什么你那个时候没去救我?」

 

 

06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似乎醒了。没有人将我带回别墅。我也并不在福利院。拍掉趴在身上的蚊子。从草堆里面爬起来。起身。软倒。伏在地面上。再次爬起。

天光已经大亮,却已经失去啜泣的能力,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空落落的,搔动着胸腔想要抽搐,而我却——

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哭泣了。

「全都完了。」

我喃喃道。

或许阳明在那个时候躲在一边观察我?是在试探我究竟会不会去救他?抑或许他只是好奇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但我又做错了些什么呢?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还来不及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经被所有的一切抛弃。或许我做错了什么,但是现在为止仍旧一头雾水。我好像是被投进了一个巨大的没有终止的噩梦,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后又失……

疑问。

疑问。

疑问——

「你还在这里啊。」

转过头的时候铃兰就站在道旁树的边上,歪着头问道。

「没有回去福利院么?」

「你这家伙——」

我从原地弹起来掐住她的脖子这纯属本能反应,但是当我冷静下来的时候,小女孩的脸被勒得青紫。我连忙放开手,不甘心地一拳捶在树上。

「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他只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仅此而已。那只无名的怪物许诺他让他能够阅读其他人的想法。」

……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么?

「那……代价是什么?」

 

「他把自己的名字给了怪物,很快也会被怪物吃掉了。」

 

——

「话说回来,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是无名的怪物吗?」

对方的故事戛然而止的时候,突然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

「我当然奇怪了——既然是怪物,为什么会强调无名?」

杯中的饮料不知何时已经饮尽,上半身前倾的我期待她会说出什么。对方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打算给出答案。

「这只怪物不会让人力气变大,也不能使人返老还童——它只是能够让人完全理解别人。」

「理解?可是既然阳明理解了你的心情,也知道了你是因为心理障碍,为什么还会怨恨你,为什么还会带着你离开?」

「那只是个由头,他仍旧爱着唯,只不过不再喜欢她了。」

「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每天时时刻刻都能够知道你爱人的所思所想,你还会喜欢她么?」

我陷入了沉默。

 

——

 

「读心?」

少女轻轻点头,双手按摩着自己方才被掐住的脖子。

「爸爸也曾经答应过那只怪物要给他名字。他告诉它自己想知道妻子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于是怪物钻进了他的身体里面。爸爸知道了妈妈是怎么想的,但妈妈却觉得爸爸神经出了问题。」

「为什么?你父亲怀疑你母亲是不是真的爱他?」

「不,仅仅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做事情的时候都有原因——一些人做事只是因为喜好,或者突然感觉到自己缺失了点什么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我想起阳明说过的话。

「仅仅是因为好奇,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铃兰摇头。

「爸爸确实疯了。妈妈不希望有人知道自己家里有个疯子,于是就把他关在地下室。然后——怪物从里面吞噬了爸爸。怪物变回了无名的怪物。」

「那天我出生了。从我很小的时候——出生起就能听到那只怪物的低语。妈妈害怕我,她觉得我不是她的孩子,是跟爸爸一样的怪物。」

铃兰面无表情地诉说着一切。我完全听呆了。我不知道那些话背后究竟有什么意义,这听上去简直就好像童话故事一般。

「那她为什么收养我们?」

「因为寂寞吧。妈妈不相信怪物的说法,坚持认为爸爸是疯子,而我是被遗传的疯子——因为她没法理解。就好像你现在没法理解我一样。」

理解。

「那阳明呢?」

「昨天那个哥哥趁着跳闸溜进了地下室的防盗门里。他把名字给了那只怪物,因为他好奇将会发生什么。爸爸没法阻止,因为他已经被怪物吞下去了,而肚子里的人是没法说话的。」

「后来的事情……姐姐你都知道了。」

「铃兰。」

「嗯?怎么了姐姐?」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不会把自己的名字交给怪物?」

「当然不会啦。铃兰就是铃兰,为什么要管其他人呢?自己的名字就是自己的名字啦。」

 

 

 

铃兰离开了。

咀嚼着如同花瓣一般随风飘散,无果而无望的思绪。福利院的路径应该还在我的记忆里,但我不知怎地就是没法回忆起来。我想回家,想要得到安全感,但是在那之后呢?

裙子上全是尘土。

我还能在那之后做点什么呢?我的确是逃出来了,这不就是我的本意吗?但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时的路线了?没有阳明的话,没有阳明的话我依旧可以活下去吗?

我撑着路旁的栏杆向道路的另一端走过去。

这是场噩梦吗?还是我的妄想?怪物究竟存不存在?

【「那你就下去吧。」】

道路在散光的玻璃体作用下分成数条。

跟我说话的人是真正的阳明吗?还是那个怪物的虚影?他是不是真的在怨恨我,在那个时候抛弃他而选择躲进自己的房间?怪物的故事究竟是不是瞎说八道?

我看向通往福利院的道路。路线图渐渐清晰。

挪不动步子。

【「明天上路的可就只有你一个人咯?」】

我清楚往福利院的道路。

只要顺着大道走下去,

第三个路口右转,

一直向前走到黄色的路标牌,

再右转。

但为什么我挪不动步子呢?

陷进水泥的触感。

没有阳明。

【「可是——我们跟猫狗有什么区别吗?」】

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其中的一条道路迈步。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停在宅邸的门口。

「话说回来——我还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啊。」

我苦笑道。

 

 

07

——

「怪物之所以没有名字,是因为它把给它名字的那些家伙全都吃掉了。它的肚子里装满了名字,但却没有一个是它的。」

——

「让我进去。」

——

「我不明白……它有一堆名字啊,为什么不随便拿一个来用?」

——

因为我可以救他。

——

「因为它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它的。它给予人读心的能力,而人们只要说一句【我把名字给你】就行了——但怪物理解的人们越多,怪物咀嚼的迷惘就越多。怪物能够读取全部的记忆,而一个人记忆的总和就是那个人的人格……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

把我的名字拿走吧,阳明。

——

「所以说……怪物不知道哪个人才是它——所以怪物莫非其实并没有形体,只是寄居在人身上?慢着,那地下室里究竟有什么?故事你还没讲完呢。」

——

就当作是对我懦弱的惩罚。

——

「你觉得结局是什么?」

正期待着迭起的高潮的到来,对方却突然在这个关键的位点紧急刹车。我有点不太舒服,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是这个故事的关键啊?!你在那之后究竟做了什么?这种事情问我做什么?」

「因为我忘了啊。」

对面的少女答道。

啥?

「你忘了?」

 

「那天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唯独那段时间——少女站在宅邸前之后的那段记忆模糊不清。说来也奇怪,因为我确实一点也记不得了。只知道最后阳明没有变成怪物,他最后得到了一个完满的家庭,有一个白色长发的美少女作妹妹。」

「这就有点涮我的意思了——」

「啊,反正这个故事也并不是什么枯燥的故事不是吗?最后的结局我们也可以猜测猜测,或者干脆弄成开放结局之类的,你们小说家不就喜欢倒腾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么。」

原来这家伙是这么看小说家的么?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傍晚。

「我倒是希望最后的结局是大团圆啊——少女在少年被怪物吃掉之前冲进宅邸解决了怪物,但这样听起来是不是有些俗气?我甚至都不知道怪物究竟存不存在。或者说干脆弄成bad end,少女被怪物吃掉,而怪物依旧没有名字,躲在阴森的地下室里……」

少女靠在沙发上,只是一边笑一边喝果汁。

「这个故事是你的了——你怎么处置它是你的自由咯。」

 

我盯着少女的眼睛,有种奇妙的,像是要被黑洞吸进去的感觉。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怪物是怎么跑到阳明的身上的?」

「因为阳明把名字给了它啊。」】

「等一下,你是……」

「在这个故事里,」少女仿佛阴谋得逞般地强行打断了我的问话,「我没有说出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铃兰的父亲恢复了理智,而他的妻子从寂寞中解脱出来。铃兰不必再在跳闸的半夜偷偷溜出房间给她的父亲递送食物,怪物离开了他们,而阳明恢复了清醒,他最终没有被怪物吃掉。」

「是。」

我答道。

「但是你得到了什么?」

 

「失去了父母,失去了阳明,但是有一样东西我确实得到了。」

「那是什么?」

 

「名字。」

她拍拍裙子上的灰。

 

「我得到的只有一个名字……」

手中的杯子摔在地面上裂成数片。怪物向着呆然耸立的我伸出一只手,展露出从头至尾我没有见过的笑颜——

 

「我是小唯,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