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总算是结束了,走过不短的一段路程之后,我们俩终于有了话题,借以翻过山丘躲在高大树林间观察光源的空档,也不缺雨点敲打枝叶的伴奏。不过就话题这方面来说的话,我们所谈的东西好像并不是那么有趣。
“我怎么觉得是走错地方了。”
“我们的位置应该没错,这和资料库中记 载的第48集中区大致相同。”
“大致么?”
她扭头看过来,突然笑了笑,“除了那排东西之外都一样?”
“是。”
如她所言,原本应该只是在集中区边缘设立一排防护网,最多也只是在出入口留几台AX用以把守,这还是编号靠前的几个集中区才拥有的警备,但眼前所见却是每隔几百米设立的一个哨台,光凭肉眼就能在其中发现不下三种高级别战备武器。
“那还真是莫名其妙。”
“至少在我决定离开这片地方之前,我确信所有的集中区都不会配置有这样的高级别守备。”
况且48集中区的编号还如此靠后。
“所以你觉得是因为你的离开,那些家伙就加强警备了?”她一边这样问,一边来回观察着。
“也许有,但应该不是决定性因素,光是对付一台叛逃AX的话还不至于动用战备武器。”
“嗯哼?”
她的视线锁定在了一个方向。
“我想更多是为了防范‘Armor’吧。”
“也是呢。”
“所以,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你问我?”
语气有些意外,我猜这应该是她想问我的问题,于是连忙说道;
“我认为可行的方案有两种,一是等到它们戒备松懈的时候进入,另一种便是好好利用这看起来糟透的天气,我更偏向后者。”
“我也选第二种。”
互望一眼,我们对彼此点了点头。
既然顺利地统一了意见,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借此雨势潜入集中区,虽说AX的视界不会因为天气打下多少折扣,但至少这倾盆大雨能将我们移动时的声响掩盖过去,在无法动用能体的现在已经是难得的优势了。
沿着这片林木前行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集中区外的变异植株都十分的粗壮高大,即便有从集中区内照来的光线,也不至于暴露行踪。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这片树林与防护网交界处的那片浅草地。虽说照常来看变异植株都会高大一些,但眼前的它们的确只到了没过脚踝的程度。光秃秃没有任何掩体,这大概也是目前最让人困扰的事了。
我们所处位置是树林的边缘,对面集中区内的灯光也显得相对稀少一些,这大概也是李瞳会选这里稍事停顿的理由。
“……这里看样子还行。”
“根据模拟分析的结果来看,如果我们俩就这样直接冲过去的话成功率是低于百分之五十的。”
我不得不得打击她一下,毕竟搭载有夜视模块的AX肯定不会被光线强弱影响,所以选择这样的暗处也没有多大意义。
“那你有什么计划?”
“最为可行的一个是我们分步行动,我利用速度率先潜入,成功后在集中区内制造骚动吸引对面哨台处AX的注意,然后你再……”
“不行。”
我还没说完就不行了么。
“可……”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而且你这是打算去送死了?”
“这点还请你放心,至少在见到我的制造人之前,我没有分毫要去送死的想法。”
“哦?”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肯相信我的意思,“这么说来我可算知道你是打算做什么蠢事了。”
“抱歉,但在你所言的蠢事在我看来是目前的最佳解决方案,其一,在进入集中区之前,那些AX应该没有余裕去确认侵入者的身份,所以不论何种身份都会被统一视作敌对目标,这样的话应该让机动性更高的人选来进行这项潜入工作……”
我还能像这样列出好几条理由,不过在那之前已经被她强行打断了,倒也难怪,我还从没试过去说服什么人呢。
“那进去之后呢?以你一个叛逃机体的身份制造骚乱?改造人的话即便被抓住也不用担心暴露行踪……”
“你是觉得和我一起这么久,管理局那还没有关于拘捕你甚至是杀掉你的命令?”
“那你是觉得不能用能体的你能比我跑得更快?比比看?”
“……这样的话,我们永远也进不去。”
“那就进不去。”
那棕色瞳孔里满满的不容置疑。
这一刻的雨声好像变很清晰了许多。
难得僵持起来,是不是该说我们之间从没有这样过?以前的话,大部分时间都会有一方主动让步,或是被迫放弃自己的意见,可惜这种方法一点也不适用于现在。我不想这样僵持下去,更不想让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也应该怪我的语气激动了些。
没错,不论如何,为不理智付出代价的人有自己一个就足够了。如果她
我甚至有了起身擅自行动的打算,可在那之前,身旁的少女已经猫下身子冲了出去。
“喂!”
试图抓住她的手扑了个空。
李瞳说得对,为了不暴露而无法使用能体的我是不可能比她更快的。
树林边缘与防护网的距离大概是一百米左右,正如先前便注意到的,这片区域几乎是空白,没有任何可以被当作掩体的东西,脚底的草也浅到几乎毫无用处。
我目视着少女不断加快速度往前,耳垂处的幽兰和身体上的浅红交织,又被这片雨幕冲散模糊,与集中区内的照来的光线融合,似乎再没办法分辨清楚。
但在她成功翻入防护网之前都不可以放松警惕——如果有哪一个AX 发现她,即便暴露我也会在第一时间激活能体将其摧毁。
至少目前来看,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了。
不断提升的速度让少女与防护网的距离越来越近,很快她的手便搭在了防护网上,我目睹着她灵活地飞快翻越过去,随后平稳落地。
但一旁哨台中AX的视线也在这时转向了她。
“侵入者!”
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加之雨势很大,这个声音已经是微乎其微了。
“啧——”
几乎是同时,我们俩都拔腿跑了起来。我是朝着集中区,而李瞳则是闪身钻进防护网后的建筑之间。
“警告,请停止逃跑!”
那台AX既没开枪也没进行报告,甚至什么武器都没有携带就追了上去,我猜他是打算把她当作区域外流民来处置。出于某种莫名的人道考虑,闯入集中区的未认可人类会被警告并驱逐,如果发现再犯才会执行惩戒。
为什么一开始会忽略掉这点呢……这样的话,便没有什么用上能体的必要了。
我很快越过了浅草地,随即抓住防护网的孔洞翻身进入。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还算顺利,虽说惹到了一台AX,但至少我们两个都溜进了48集中区,接下来如果能在那台AX抓到李瞳之前找出她的话就十分完美了。
所以……他们是去了哪里?我环视着周围,却只是莫名觉得毫无头绪。
这片地形竟有些莫名复杂,毫无规划的建筑群在不大的土地上堆积,留下不知多少条足以过人的宽巷小径,雨声在这这间徘徊回响,原本还隐隐约约能听见的脚步现在已经彻底从耳朵里消失了。
如果我是李瞳的话会选择那一条路?——本打算这样换位思考的自己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在想什么我可揣摩不透。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好凭着运气撞撞看……说起来,这段时间我还真是莫名喜欢这样掺杂着赌博的方式,说不定到了某天会去某个赌场试试运气呢?虽说赢了也没什么用就是……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什么乱七八糟的……
敲敲脑袋打住,又顺手拉了拉被雨水浸得沉重的兜帽,我决心不再多想,迈步钻入这密集的小巷之间。
目前是晚上八点左右,对于这个编号靠后的集中区而言大概已经能算作是深夜。
我四处游荡了将近半个小时,除去这几乎能算作炫目的灯光之外,却依旧是找不到丝毫其他人的踪影。
于是即便再如何磅礴的雨声听起来都只会有一种让人恐怖的死寂,它正不停地弥散,和那些密集排列的路灯一起,尝试照亮每个角落,仿佛是打算着让一切苟且于此地的阴秽无所遁形。不清楚是否真的会如它们所愿,但至少现在,所有人的脚步都没办法从为数不多的藏匿地中踏出。
如果换作以前的话,说不定我倒是可以大摇大摆地从这样的街上走过,如今也沦落到只敢在小巷中偷望的程度了么。
我不得不收回视线,因为一直被雨声充盈的耳朵里终于是有了些别的声响。
是谁?
脚步离得并不远,于是在我慌忙地经过转角之后终于是见到了第一个人影——一位一手拿伞一手提着袋垃圾的中年男子。
“啊呀!”
我的突然出现似乎吓了他一跳,很快我们都发现这是彼此的第一次见面。现在最好还是装作路过赶快离开吧……希望不要因为他而暴露我的行踪。
“喂,小姑娘。”
他却在那之前叫住了我。
是因为没有和他道歉?
“……抱歉吓到您了。”
“不不不,那倒没关系,”他憨厚地摆手笑笑,随即指了指我身上的衣服,“这么大的雨你不打把伞么?你看你衣服都湿透了。”
原来只是这样的原因才搭话了……低头一瞧,我才发觉自己并没有穿着那身醒目的制服,倒也难怪他没有逃走。
“……”
不过现在的自己只是想着如何脱身,所以一句也没回。
“喏,拿去用吧,看样子你就是忘记带了,家住得近吗?”
“不……不用了。”
我连忙把他递来的伞推了回去,“我淋会儿雨没关系的。”
“这可不是没关系啊,虽说是夏天,但淋雨可还是很容易闹感冒的,你把伞拿着,我就住在这附近,以后有机会了再还给我就是。”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我便迈步准备离开,我当然清楚这是种十分不礼貌的行为,但目前而言应该以找到李瞳为最优先事项才对。
至于那位男子也无奈地收回了伞。
“今天还真是遇到两个奇怪的姑娘了。”
这声嘀咕让我停了停。
“请等等……”
“嗯?”
“您说……两个?”
“啊……你听见了?呃,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慌乱地想解释些什么。
“您是遇见了一个棕色头发的女孩吗?她在哪里?”
“你正在找她?”
我点头。
“她往那边走了,差不多就几分钟前的事吧。”
他指着的方向是一块更显阴暗的地方,比起这片乱七八糟建筑还要复杂的区域,至少就照明设施而言,那片区域可以藏身的地方明显更多。
“非常感谢!”
“啊……伞……”
朝他鞠躬道谢之后我便立即动身了,于是这声音也随着距离被雨点逐渐打散。
既然是几分钟之前,现在追上去应该还不算太晚。我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还真是算得上不错,至少在方向的判断上没有多大偏差,还能遇上一个替我指路的大叔。
“要是运气一直能这么好就不错了。”我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下。
“是啊,要是一直能这么好就不错了。”
“诶——”
本以为还要找寻一会儿才能见到的对象现在竟就在……在哪?
环顾四周,竟没有瞧见半个人影,明明刚刚那声音就在这附近……
“喂,还在看什么啊。”
又出现了!
循着声音,我只看到身前不远那个塑料垃圾桶。
走近之后我发现它只有我的半个身子大,即便是那位身形娇小的少女也应该塞不下去,如果换作那位分别了有段时日的白发女孩倒是有些可能啊……
“你这家伙!”
“啊!”
直到一手刀落在头上,我才发现这位从正上方通风口探出头来的少女。
“……你不是去那边了吗?”揉揉脑袋,我忍不住发问。
“都被人瞧见了还要继续沿着路走啊?我可不傻。”
“那追你的那个AX……”
“甩掉了,要是早知道能这么容易就甩掉的话就好了,还让我白跑了这么久……嘿咻!”李瞳探身从通风管里钻了出来,身上的白色衣服已经彻底成了灰色,即便是这么大的雨,也没有将其洗干净的趋势。
“不过,为什么……”
拥有活体检测程式的AX会找不到李瞳?我没有问出来,因为在试着调用这个程序之后,反馈回的结果就已经让我知晓答案了。
“真该说不愧是集中区呢,住的地方乱七八糟,人也到处都是。”
“啊……是啊。”
从如此之多的人体信号中分辨出目标,没有专门的辅助仪器可没办法做到。
“那现在呢?我们进来了,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这么问的时候,她正试着擦掉自己衣服上的那些脏东西。
“……”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头绪,在进入之前也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作着打算的。
不过,现在肯定不是动身去找一个连长相、姓名,甚至性别都不知道的人的时候,至少这点,自己还是能确信。
“总之,先找个地方躲躲雨吧。”
我们最后选择是在一个不知名商铺的屋檐下暂且一避,这里位置偏僻,藏在条只有两人宽的小巷间,应该也能暂时避避那位不知去哪巡查了的AX。
虽说浑身湿到我们这种程度躲不躲雨好像都无所谓了。
沿着地表游动的风正剥夺着仅存的热量,仿佛是在替不远的冬天铺垫某些必要因素,我当然清楚处于盛夏夜的现在不应有这样的想法,但身旁少女的寒战让自己忍不住这么想了。
“要不换个地方?”
毕竟这里连个能挡风的东西都没有。
“……算了,我可不想再淋雨了。”少女摇摇头,又把自己抱紧些,身上那件染灰的单薄衬衫估计已经没了保存体温的用处。正想把自己的衣服加给她,但在感受到它们被浸湿的重量之后,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还真是莫名怀念前些日子头顶那被我们俩抱怨个不停的太阳。
“……要是能生堆火的话就好了。”
“雨天你想着生火?把你拿去烧啊?这里是有路灯的集中区,你还以为是那外边?”李瞳扭头过来白了我一眼,“况且这样在街边蹲着本来就够显眼的了,点堆火是想干嘛?”
这一连串问句让我手足无措,过好一会儿总算是找到了句还算合适的话。
“可……你看上去很冷。”
“……”
现在她脸上的表情能算得上意外吗?还没来得及看清,她便别过了脸,“我可不冷。”
“是么?”明明在说那句话的时候还在打着颤,我猜不出她逞强的理由。
少女没有回应,于是最后我们的视线还是朝向了这片雨。
沉寂让人莫名难熬,我找不到合适的话,也清楚的知道她还在被风剥夺着体温。寻找话题这种事不是我所擅长的,可如此迫切地想去说些什么的想法又在不停驱使着自己。
去说些什么吧,委婉地指出或者直接的提醒,什么都好。
我如此下定了决心,再次把头转向她的时候,少女却突然扑了过来。
湿漉漉的棕色头发就在眼前,自己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体温。
“……”
于是张开的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吧……很冷。”
原来只是没办法再逞强下去了啊。我想把这说出来和她开个玩笑。
不过又该去开这个玩笑么?望着就在眼前的棕色头发,我犹豫起来。
如果这样能给她些温暖的话……可这具身体明明如此冰冷,至少我感觉不到任何属于自己的温度,她却没有推开我,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温度感知元件是不是出了故障。
那就当是这样吧,就当我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体温的。
“嗯。”
所以我最后只是点了点头,抬手轻轻环抱住了她那娇小的身子。
“喂,我的衣服可是很脏的哦。”
她从我的胸口抬起脸,眼神里带了几分恶作剧的意味。
“没关系,我的衣服也很脏。”
“嘁——”大概是我的反应让她感觉无趣了吧,我倒觉得自己回答得还算不错。
那只脑袋又埋在了我的胸口。
“我决定了。”
“什么?”
“我今晚上就这样睡了。”
“这样睡的话绝对会感冒的。”
“可是很舒服啊。”
“湿漉漉的会舒服吗?”
怀里的少女晃了晃脑袋。
“……那就等雨小些了重新去找个地方吧。”
她愿意改变主意了可真是难得。
“嗯。”
不过我又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呢,这样轻抱着她的感觉,是该说安心吗?就好像这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不愉快都未曾发生过。
于是这雨声不再吵耳,这风也不再能带走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