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继续,正如太阳每天升起。

虽然符舜有说过我们很有可能会被调入前线部队,不过现在差不多过去了两三天,我都没听到有什么类似的消息。仔细想想,之所以自己这么期待,说不定只是找一个什么借口逃避呢?因为这知晓一切却无能为力的愧疚感。

我当然不会再向这些‘病人’们提起这件事。

这些天我都在刻意减少和他们见面的时间,到现在几乎只剩将准备好的饭菜餐具送来,到时间又将它们回收,至于没什么事可以做的时侯,就会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独自发呆,至于在想些什么,不论如何也讲不出个所以然。

这样躲着,藏着,刻意让自己变得不知情,或许就能忘掉?不过又要到什么时候才忘得掉呢?我想没人可以解答。

对,谁也不能。

天台的风带动着稍显宽大的衣衫,在试着将它们整理好的时候,我在兜里找寻到了一根黑白色的发带。自己竟然还把它带着……我记得,是因为下雨湿掉了,所以才把它给取了下来吧。

摸摸后脑处的马尾,那里也正绑着一条发带,应该会是条深蓝色的。

手上这条是Zing送我的,另一条是李瞳给我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情景仿佛还是历历在目……

明明没有忘记的,可为什么……我看着它,在心底翻滚着的是些莫名的情绪。

“喂。”

背后传来的身体让我回过头,李瞳正从楼梯口走上来。

“时间差不多了,不打算去收拾东西?”

“啊……”时间程序记录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一直在楼顶发呆的自己竟然没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没有云层的夜晚会让星星和月亮变得明亮,望去的时候只是漫天的光点,那种清亮的色彩我没办法形容,只是在思考的时候又突然觉得和蓝的眼睛很像。

是来自群星的颜色。

那时听到的话浮现脑海。

“……还是我帮你吧。”

“不用麻烦您了,只是发了一会儿呆,我这就去。”

我先她一步下了楼。

用餐的地方和厨房靠的很近,有时也会有人干脆就在厨房里吃起来,毕竟餐具便携,带到哪里都不会太碍事。今天送来的饭菜看上去倒是比以往丰盛了些,味道估计也不错,至少他们看上去是吃得津津有味。

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没人了,四个消毒箱只有放餐具的那个塞得满满的,摆得很整齐,和送来时乱糟糟的模样完全相反,看上去倒的确是不用我来瞎操心。应该说,即便我们这所谓的第三类后勤不在,他们也应该能过下去吧。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不过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其他人在这里呢?只是因为反叛军的人太多了,所以要刻意安排这么几个工作岗位?我不再揣测,因为我发现这很是徒劳。将四个箱子后边的扣环系在一起,便拉着它们离开了。

仔细想想,这些‘病人’,或者说‘残次品’,每天的生活似乎就只是吃饭、睡觉、聊天、晒太阳。当然,也会找时间洗洗衣服被单,然后再将它们挂上天台的衣杆晾晒,也不一定,毕竟不是每天都要洗衣裳。这可真的算是干等着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了。但除了这样的‘等死’,他们又能做些什么?我想不到,相信他们也一样。

这里的夜很安静。盛夏时分的虫鸣并不让人觉得吵闹,吃过晚饭,他们会去一楼的澡池洗澡,那之后的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就寝,毕竟这里没什么消磨时间的娱乐设施,偶尔会有人睡不着聊会儿天,但这里太安静了,以至于即便是轻声细语也足以被在一楼的我听清楚。

我不讨厌这种感觉,习惯于逃避之后,自己总会在天黑之后四处游荡,应该只是单纯地想独自逛逛。我说不准缘由,或许是贪恋这里的僻静,也或许是羡慕这里的阔然,总之,这些天每晚离开之前,我都会这样刻意绕些远路。

这里没有灯光,所以才瞧得见。夜愈深,头顶的这片星空便愈加璀璨。与先前看到的漫天光点相比,现在更加夺目的是一条光带,称之为银河的天体群,我是第一次见到。而自己所在的这条走廊位置并不太好,抬头时会有楼体遮去视野,为了看清,我往楼外的草坪里走了一截,这才算是弄明白这周围虫鸣的来源。只是现在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即便那略显尖锐的声响就在脚边,也没有去自己查看的打算。

该怎样形容眼前所见呢?只是些颜色有着微妙差异,却又聚在一起的发亮光点么?我站在原地,一边看一边思索着合适的形容词,很可惜的是,所有列出的词句都显得太刻板。因为我不清楚自己的表述是否准确,也或许自己这贫瘠的言语本就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今天的闲逛也该告一段落了,再晚的话,估计司机大叔也不会等……啊,李瞳也在等我呢。意识到这一点的自己连忙收回视线,也因此注意到了同样在草坪上的一个单薄身影。

是蓝,茂盛的草坪没去了半截小腿,此刻的她正用那双和群星颜色相似的眼眸望着天空。

我忍不住上前搭话,因为实在好奇她究竟是在看什么。

“这么晚了,你……您为什么……”

“啊……是管理员小姐吗?好久不见了。”

收回视线看过来的时候,那无法确定我目前位置的模样只让我觉得更加奇怪。

“您叫我李月就可以了,不过我一直都在这里,这些天一直准时来工作的。”

“只是因为你没有来找我嘛,况且听他们说,最近你好像都不怎么愿意说话了,是那天的事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的事!”

我连忙否认,“只不过最近有些事情要忙,所以没有多少空闲时间来聊天。”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工作辛苦了。”她的表情的确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谎言只让自己一阵愧疚。停了片刻,我才开口:

“……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她点头:“嗯,他们都睡着了,麻烦他们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可您明明看不见……”

“只要摸着墙走就能找到路,可别小瞧了我哦。”

这样的话似乎也的确……但我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您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的手抬起来,朝上指着。

“我想来看看星星。”

“……”

没什么比这更让我诧异了,以至于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您说……看星星?”

“嗯。”

她竟然还了点头。

“莫非,您有时候是能看见的?”

尽管没办法在已有的病症记录中找到类似的情况,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像是被这句话给逗乐了,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地方那么有趣。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呢。”

“那既然您什么都看不见的话,为什么……”

“正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想看见啊。”蓝又抬头了,眸子没有转动。失去焦点而无神的双眼不论怎么看都会觉得奇怪。

“我不能理解您的这种行为。”最后自己还是忍不住开口。

是该说不可理喻吗?大概只是思索不出合理的解释才会这么想吧,毕竟这样的举动,仿佛就是在偏执地认为自己的眼睛健全,我还以为她是最能坦然接受身体缺陷的一类……

现在自己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样的答案。

“只是因为好奇啦。”

她的笑容里不带有懊恼,将我带了几分侥幸的揣测敲得粉碎,“即便看不见,靠着其他的方式也能感觉得到。”

“您是说,感觉……么?”

“嗯。”蓝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晴天来的时候会很温暖,虽然有时侯也会让人觉得炎热,但满溢在空气里的味道很好闻,我想那肯定是那叫做太阳的东西到我们旁边来了吧,这味道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我碰到过它,在伸手的时候,它也在触碰着我,那样的感觉我很喜欢,只不过一到夏天,要躲到它不在的地方才行,因为太热了,冬天的话,我巴不得它天天来呢。”

“这是您想象出来的模样吗?”

“啊……因为听了很多故事,所以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想象了。”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大家不喜欢这样无聊的话题,我也就没和他们说这些,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认为没什么差错。”

自己又撒了个谎……不,也许这次算不上什么谎言。

闭上眼的话,我也想象得出来。

“太好了!看来那些故事描述得很准确嘛。”

“我认为应该是您的想象很准确。”我附和着她。没必要说那些可能会让她期望落空的话。没办法安慰,只能做到这不让她失意的程度了。但我同样也不清楚这么做是否合适。

这样的认同让她愈发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我也知道雨天,有时清润凉爽,有时候也会沉沉闷闷的,下雨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发着声响,我碰到的是或大或小的水珠,冰冰凉凉的,雨天大概就是无数滴水高高落下的样子吧,只要它们来了,太阳就会不见,虽然雨天也不错,但硬要说的话,我还是更喜欢晴天,冷冷的感觉始终是不太好。”

“雨天到处都湿哒哒的,我也不太喜欢。”我明白她看不见,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有时候还很凉快哦?”似乎是觉得说了雨天的坏话,她连忙补充了一句。

“……是吗?”

仅仅十几摄氏度的温度偏差当然不会让我感觉到什么不适。

我看着天空,试图想象着雨天的样子:“要我说的话,最好没有雨天。”

记忆里的雨天总是伴随着些不太好的事,所以最后干脆地想着不需要这样的天气了。

“不行不行,植物都需要雨水的,如果没有雨天的话,毛茸茸的狗尾草、香香的栀子花、一串几小朵的铃兰、层层相叠却又圆润的月季……这些都会不见的,我不喜欢那样。”

随口一说倒让她有些反应过度,所以我顺势换了话题。

“您对花卉植物倒是了解得很多。”

“虽然大家不愿意聊天气,不过这里的花花草草他们还是会摘来给我闻闻的。”

“这样。”

我点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感受这里特有的青草味道。

“放晴下雨,四季变换,周围的一切都会随之而改变……我几乎每天都能在这里感受到与昨天截然不同的部分,所以我也愿意在这里触碰聆听,其实偶尔也会觉得,如果我能看见的话,是不是就会对这些不以为意了呢?”

“……不以为意?”

“毕竟很多东西一抬眼就一览无余,久而久之说不定就会熟视无睹了。”

“说得就像您知道一样。”

“虽然没经历过,不过我听说过啊,就像一句俗话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我是真的没见过猪跑。”

她被自己的话逗笑,我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她,与平时那幅仿佛对一切淡然的端庄模样不同,现在的她很开心,兴许是终于能聊这些其他人不感兴趣的话题着实让她高兴吧。

只不过,我大概的确是在熟视无睹。

“说不定……看不见有时候也不算什么坏事。”突然忍不住感慨起来。

蓝点了头,嘴角却跌了下来:“不过有时候,却是坏事了。”

“啊……”

我竟然提起这让她难过的事实了。反应过来想去道歉的时候,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太阳消失之后,会是什么。”

“……是夜晚吧?”

“对,夜晚……月亮、星星,我听过,无数人说出口的故事里都有着这些名字,他们说得那么动听,形容得那么美丽,各种各样的神话传说、合律押韵的诗词曲赋让我听得入迷,可我还是感觉不到,也想象不到,这漫天繁星是什么样的。”

“那是……”我突然止了口。

该怎么去述说形容,才能让从未见过光点色彩的她明白呢?

即便能一眼将这片星辰尽收眼底,自己竟然也没办法将其化作言语讲出口来。明明我们都在望着夜空,此刻却感觉像是两个完全言语不通的人。

能看见就好了——现在自己在竟然这么想着。

“我问过很多人天上的星星是怎样的,他们大多都不知道从何讲起,有的人会给一些长到让我听得瞌睡的详细描述,他们说得很仔细,我当然很感激,可那些用来解释的部分里很多我都不知道,所以最后反倒是徒增很多困惑。”

“抱歉……我想我也没办法……”

“没事的没事的,为什么你要道歉啊。”

“……”

她摆着手。这消不去我的歉意,为这种程度就变得无能为力的事实。

符舜说得对,李瞳说得也对。现在的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没办法见到这片被大家称赞的星空,真是有些遗憾。”她又抬起了头,像是在做最后一次努力,眼巴巴地望着天。

“我猜……这应该就是您来这里的原因。”

“嗯,我想只要我认真去感受的话,说不定哪天就瞧见它的模样了……不过我也不该贪图这么多呢。”

蓝又笑了起来,那是对今后充满期待才会有的笑容。

他们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干等着死期,至少这副笑容,我没在除这里之外的人身上看到。

“一定能见到的。”

“谢谢你的鼓励啦,李月。”

“您不用道谢……”

一定会有办法的,如果言语描述不清的话,就试试看别的,一定能找到的。我突然开始有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

“我有个东西想给您。”

“嗯?”

“这个。”兜里的发带递到她手上。

“这是什么……”她用手碰了半天,似乎是没怎么见过,所以最后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一条发带而已……我觉得和您的发色很配。”

我为这个还算合适的理由思索了很久。

“啊!真是谢谢你!”

她现在应该的确很开心吧,至少我能很直观地从她的神情里瞧见。

“我帮您系上吧。”左右看了看,大概也只有鬓角处的两股辫子上用的着这个了。

抱歉,Zing,明明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但我觉得,现在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况且自己大概也明白你送我这个礼物时的心情了。

“好了哦。”尽管手莫名有些笨拙,但到最后,我还是替她系在了鬓角左侧。

“嗯嗯!”

黑白的发带垂成一枚蝴蝶,明明只有一侧,却不显得违和。

我猜得没错,她很适合这个。如果从一开始就知晓这点的话,说不定就能早些给她了呢……不过,现在也不晚吧。

突然的一阵轻风让我猛地想起,现在的真实时间点应该不早了。

“夜深了,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啦,我能走回去的。”

“我正好也顺路……”

推辞几句,她也终于是妥协了,我便拉起她的手,沿着这楼的走廊前往向上的楼梯。周围安安静静,偶尔能听见些轻微的鼾声。大家都睡着了,我俩也没打算再说什么,即便将她送到房间门口该告别的时候,我也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她便会意地点头冲我挥手再见。

耽搁得实在是有些久,我忍不住想加快脚步,又觉得这样会吵醒他们,于是只好保持着这轻手轻脚的举动。

还得回到原处拿那四个大箱子,也不知道司机大叔还在不在。

到达的时候,李瞳正站在那条走廊上,背靠着一根水泥制的柱子,四个箱子不见了踪影。脚步声让她看了过来,但意外地没有什么抱怨的话。

“您……你是什么时候……”

“在司机大叔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来的,顺带帮你把箱子拿给他了。”

“啊,真是非常感谢你!”

“好歹我也是个第三类后勤……”她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走吧,回去了。”

“嗯。”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听见了的话,她又会作何感想?

我们无声了很久,只是在走出这片树荫之后,她突然抬头看了看:

“很美。”

“诶?”

“我是说星星的颜色。”

“……是这样啊。”

“体会不到的话,就任其想象好了。”

“……被你这么一说,似乎还挺简单的?”

“本来就不复杂。”

“你是说我想得复杂了?”

“不,只是因为你太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