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视觉里缓缓移动,挥洒着算不上太灼目的光线,最后被不知何时悄悄聚拢的云层遮去了模样。

能听见的只是空气的噪响,不算轻,那是风在轻抚伤口时留下的声音。

几十分钟前,传入的痛觉感知还几乎让人晕厥,到现在都成了过去时。托修复程式的福,所有能算得上是‘伤口’的地方都已经进行了修复,到最后,能证明我曾中枪的证据就只剩洒在地面几近干涸的血迹。

还活着……或者该说没有被摧毁,枪回到了那个男人的口袋,剩下的那颗子弹也还留在弹仓内。

不清楚他那时不扣下扳机的理由,在撕开防护网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留下什么多余的话。

我还是躺在地面,传入的坚实触感莫名让自己安心。大概是某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或许只是想试着这样做一下。

因为这样做的话,有些事情便能弄得清楚了,而且从来没有这样明了过。

一直站着很累,一直跑着也很累,所以才要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这样很有必要,否则肯定会垮掉的。

随即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么——

我起身,让自己的身体朝向防护网外的那片杂乱的树林。

我记得他逃往了哪个位置。离开的时候,他跑得并不快,似乎是先前逃窜的时候已经用尽了气力,所以才会那样步履蹒跚。

我也让他那样离开了,不只是身体无法动弹的原因,也归咎于自己那片刻心绪杂乱,不论如何也不愿意追去的事实上边。

这样是不行的。

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自己。

必须追上去,必须找到他和Met,必须执行任务。

先前是因为疏忽大意,被自己的杂乱思绪乱了分寸,所以才会被那样简单的枪械夺去先机,我确信如果是自己的正常状态,他是无法伤到我分毫的。所以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一定可以在他开枪之前进行反击,也一定可以……

还是打算继续啊……

明明都差点就被杀了?

或许是已经想得足够明白了,确信自己对此不会再多出什么迟疑犹豫,所以这样的思绪才丝毫没有带来踌躇,很快,便已经迈出了前进的步伐。

作为一个对改造人本身有极强克制能力的机体,与他的战斗本该是我建立起压倒性的优势才对。

这次不会再陷入那样的境地了。

至于其他的,真的什么也没有考虑下去。

穿过防护网之后的那片树林的确和第4集中区外的没什么差别,毕竟我也没办法从这些生长得毫无规律的林木中找出什么能算得上差异的地方。经过辐射变异,它们都异常高大,彻底掀翻了那些城市遗址留下的水泥制路面,完全改变本应笔直朝前的行进方向。

找寻到林轩并没有花掉多长时间。

穿过那片林海之后,我很快便在那堆建筑废墟中发现了他的身影。

那是片不大的废墟,对于不止一次见过这类旧世界遗址的我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稀奇的景象。或许是因为选址特殊,这里暂时还没有被变异之后的高大植物盖去,我也因此才得以看清这里的全貌。

残破建筑上多出的青绿苔痕证明着它已有些久远的年岁,唯一算得上完好的建筑是一间低矮的屋子,该归功于这有些特殊的结构,在注意到屋顶杵得高高的十字架之后,我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种即便在城市中也还依旧保留着的建筑——

教堂。

人类延续了上千年的东西,某种宗教信仰的产物,即便在现在这个时代,笃信神明的人依旧不少,按照记录来看,每年的固定日期还会举办相应的庆祝活动。但对于这类早已经被归为非科学的知识项目,我没有去了解的必要。

他正在教堂前站着,李瞳在他的对面,这大概也是他停下脚步的原因。

他俩似乎在谈着些什么……不,应该是单方面的,李瞳的嘴唇开合,正说个不停,林轩皱着眉头,神情里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只是在盯着地面出神,时不时会让自己的视线往旁,也就是Met所在的地方。

而她正被放在一旁刻意积成一堆的树叶上,毕竟在这只有建筑残料的废墟里,没有其他相对柔软的东西可以用来当作床垫使用。至于伊芙,已经从那偌大的工具箱中牵引出数条线路连接在Met后颈的接口,随即开始自己早该进行的工作。看她熟练敲击键位输入指令的模样,我也确信了李瞳所言不虚。

至少停下来了,否则自己肯定要一直找寻下去的。

这点让我安下心来,便向着他们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鞋底踩断枯枝的声响惹起了他们的注意,不过我没有刻意隐藏自己行踪的想法,也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

首先和我视线相交的是林轩。那幅神色里没有什么意外,淡然的样子更像是打算把先前的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虽然这点已经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实际看见他这样表现出来,还是莫名有些难以接受。

目光转向李瞳,正好撞见她已经侧回的眸子。我的到来只是让她的话停了片刻,她应该是打算继续和林轩说下去,却似乎又莫名其妙地断了思绪,所以最后也只是把微张的嘴唇闭上了。

“抱歉,我来得有些晚。”

“倒挺合适。”

林轩冲我笑了笑,眼神中的冰冷让人难生亲近之意。不过借他的话来说,倒的确挺合适——

既非亲眷,也非挚友,相识甚至不足一天,况且我还是个企图杀掉他所爱之人的冰冷机器,有什么理由摆出一幅和善的神色呢?

“Met的修复工作看上去已经开始进行了。”

“是啊,托你的福。”

脸上的笑意没有消失,但在我提起Met的时候,棕色的眸子里明显多了些警惕。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知李瞳是不是察觉到我们之间的微妙气氛,她突然叹了口气,随即上前插了话:

“不会自己看么,就在旁边。”

“……抱歉,是我多嘴了。”

虽然是带着几分讽刺我的意思,但这片刻的举动更像是在替我解围。

“那有什么具体一点的信息么?现在看上去也不太好打搅伊芙……”

“如你所见,我们也一样,所以才站这儿聊天呢。”

“这样……”

去问他们先前聊天的内容,肯定是会被拒绝回答的吧。

为了找到些新话题,我开始四下观察起来。到最后,目光还是落在跟前这间爬满青苔藤蔓的教堂之上,随即连忙用手一指:

“这里好像就只有这间教堂看上去还算完好?”

“不过说起来……这教堂看上去似乎和周围的建筑有点不搭调。”李瞳扭头看去,点了点头。

“嗯……我倒是有听说过。”

见他们二人愿意接上话题,自己也稍稍松了口气。

“听说什么?啧——”

李瞳说着,手放在教堂的木门上,应该是没有注意到表面那不知名的粘稠污垢,所以连忙收手,极为不悦地咂咂嘴。

“原本的教堂还要大上一些,后来因为战乱,这座城几乎摧毁殆尽,教堂也被爆炸弄成残块。等到战役结束,信徒们重新修建一次,才有了现在的这番模样,不过随着那什么市民分阶法令颁布,这些集中区建立起来,你知道,不论哪类市民都没有随便出入集中区的权力,这间教堂也就荒废在这儿了。”

林轩伸手将门推开,伴随不算刺耳的‘吱呀’声,木材腐朽的味道也扑鼻而入。源头并不难发现,排成两列的木质座椅已经彻底成了各种食腐虫的温床,完全失去了它本来安放在此的效用。

破损屋顶透进来的阳光成了这里唯一的光源,但那些破洞也是形成这潮湿环境的罪魁祸首。对直看去,跨过座椅前桌的是一个贴合在墙面的十字架,而那片区域似乎是因为被刻意修建得离地面高了些,才免去了被虫蛀的厄运。

“我倒是听说宗教徒都挺狂热的?这样居然没闹出什么事?”

“什么狂热啊,那些家伙只要有个地方可以祷告,其他的东西完全都不会在意的,况且听说城市里边也给这些家伙新修了间教堂,市民编码尾号从零到十,分十天去参拜,一开始听着抱怨了一会儿,后来不也没声了么。”

“我是不太信这个……”

“这一点我也认同。”

脚步踏进了教堂,我也变得谨慎起来,看这些木质的房梁也有些发朽的迹象,难免担心会它突然塌掉,但所幸即便在我们已经走到最内处上了层不高的台阶,它也还是乖乖地架在上边。

“不过这东西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可不算少啊,听说旧世界的很多文化都是由一些宗教教义演变过来的。”

“……不知道,没接触过什么旧世界的东西。”

“我认为这一点上林轩先生说得没错,旧时科技水平落后,人们寄希望于内心所杜撰的不存在的虚无,以求得在内心的宽慰。”

林轩的视线突然转了过来。

“我倒觉得你可以试着去了解一下。”

“……为什么您这么说?”

“你不是这样绝对的否认了吗?”

“这些是记录下来的客观事实。”

“那你照我说的去试试看呗,说不定就突然见到神明……或者是你所谓的‘不存在的虚无’呢?”

并不清楚他的这句话是不是别有用以,但看着那双眼睛,我只能点头。

“是,我会记住。”

也许不会吧。毕竟不知在什么时候,面前的这个男人就会成为我执行任务的阻碍,到那时,我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清理。

在我回答之后,突然莫名其妙沉默了片刻,或许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了,所以他俩也只是在教堂里随意翻看残余在此的少量古旧书籍。至于我,由于没办法辨识这些文字,也只能在一旁抬头盯着那根看上去随时都会断裂的房梁了。

“……果然还是去看看吧。”又等了近五分钟,林轩突然合上书页。

“相信伊芙吧,这会儿去打搅到她可不太好。”

却在李瞳这样说了之后,止住步子。

“也是啊……哈哈,”他挠挠头发,“我倒是很相信那位小妹妹……”

或许确实在相信着,那语气中多出的担忧一直没有消散。

尽管如此,他也还是肯侧身走回,继续翻看起桌上的那本书来。

这里重新回归了寂静。

我们大概都在试图用别的什么东西来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

“啊……这个……”

突然从门口传来的‘哒哒’脚步声让我们一齐将视线转了过去。似乎是在书里发现些什么有趣内容的林轩也不得不打住了。

正跑进教堂的是那位白发蓝瞳的女孩,即便身上那件极不合身的白色大褂已经拖在地上,甚至险些将她绊倒,她也还是没有将它脱下的打算。但这不应该是我关注的重点,因为她现在的神情正显露着与样貌不符的严肃。

“……”

她抬头,让视线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望了望,刻意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道:

“虽然初型机的内造架构和其他的AX型号有些差别,不过进行调整的步骤也应该是大同小异,所以对记忆模块修复进行得很顺利,以前保留的那些数据也没有被清理掉,以前的事情她也肯定会记起来……”

林轩猛地让自己凑近,打断了伊芙的话。似乎是对这藏着掖着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但更像是按耐不住想知晓自己关切那件事的急切:

“所以呢?Met究竟怎么样了?”

伊芙明显往后退了退,视线闪躲了一会儿,最后强行正了回去。

“按照我所了解的内容,就这样将她修复完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

她的表情在说她不能理解。

“可一旦到了核心程序块,一切都像是变了个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她的身上,我知道的一切会都不适用。不论尝试哪种方法,从高层回路修复到底层机制重写,矢量进程控制、逆向编译反馈,所有我所知道的,即便那些已经不能动的AX也能适用的方法,无一例外会在写入之后失效,我考虑过权限不足的问题,我也尝试着去对安全机制破解……”

她试着说明,用稍显复杂的专有名词来叙述着她进行过的各种尝试。

“甚至还跟Met的主体意识进行交流寻求解决办法,各种各样的方法都尝试过了,可信号还是会在写入机体之后莫名消失,始终没办法找出原因……”

脑袋低垂着,她的声音也在渐渐变弱。

“对不起……我尽力了。”

没办法了。

她是在说着这样一个事实。

我目睹着林轩逐渐呆滞的模样。

他却又突然大口喘起气,那气息随着身体的颤抖变得极为不稳定。

双手扶住头侧,又很快不知所措地放低,视线来回张望,却并没有去寻找任何东西。

“这样吗……这样吗……”

终于念叨起来。

“Met……我已经没……没办法了?不会的……不会的……”

他开始在这不大的高台来回踱步。一只手扶在下巴上,他强行让自己开始思考,强行让自己思索目前可行的方法。

“什么都好……快想起来……”

他念叨。

“一定有办法的……我读了那么多有关资料……”

我们都只是这样看着他,没有人出声。可即便出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

所有人都清楚结果。

“快想起来……快想起来啊!!!”

他狠狠跺着脚,终于让自己的念叨变成了嘶吼。

神色中的只是无奈。

因为无奈,所以这样竭斯底里。

“还有……”

伊芙的声音让林轩看了过来。

岁月刻在眼角的皱痕留不住倾泻而出的泪,他却始终像我们第一次提起Met时那样,没有呜咽。

“还有五个小时。”

她说。这一刻的神色十分冷静,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现在的林轩听进去她的话。

“……”

“Met的程序重启很快就会完成,因为我修复了记忆块的关系,在它重新被失控的修复程式改写之前,她都会保持清醒。按照那个改写速度粗略估算,应该还剩近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

确认了现在的时间,刚好在天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