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朔,陪我去河边散散步。”
这天,吃过我送的晚饭后,祈纱突然如此说,这是她第一次跟我提出类似的请求,她看上去似乎有心事,可待我想要问出口的时候,她却似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一般不快地看向别处。
“可以这样吗?不过还是要和阿香小姐说一下……”
“我没事。”她边弯腰系鞋带边打断我的话,话倒是打断了,然而鞋带却怎么也系不好,这点倒是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
我蹲下身来捏住她的脚,放在我的膝盖上,帮她系上了那几根恼人的绳子,眼见着她原本苍白的脸在那刻如同丢进滚水中的虾类,腾地转为绯红——这回不是错觉——我的心中竟然因此泛起了一股隐秘的喜悦,接踵而至的又是一阵哀凉的绝望。
我果然是喜欢着祈纱的。我对自己确认。
那又能如何呢?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刚才尚在我手中的这双属于少女的纤细的足就会化为灰白的齑粉。
我被我这不祥得甚至有些恶毒的想法惊得回过神来,发现祈纱正静静看着我,眼睛像是清晨日光下洁净的树影,我扭过头去避开这目光——这下换我不好意思了——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味道,和中庭中正开着的栀子花的甜香糅合在一起,有些奇怪,却并不难闻。
祈纱站了起来,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还是说:“你出去等我一下,不许进来。”
走廊里出奇的安静,甚至有些压抑,缺乏着某种名为生机的事物,似乎同外面的世界完全剥离开来一般,这里嗅不到栀子花的香气,冰凉的空气在走廊中散开,两侧的病房都关着门,不知道里面的那些人,此时是如何的心情呢,虽然只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却无从知晓。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和祈纱只隔着一寸距离的时候,不也仍旧不能互相理解吗。
“喂,你在干什么啊,走吧。”回过头来,祈纱正站在我身后。
她换下了病服,穿上了件鲜红色的连衣裙,裙摆缀着纯白色的蕾丝,衬得她脸色稍微明艳了些,比一般人颜色稍浅的发丝用缎带束了起来,露出颀长的、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走过来时,我嗅到了她身上传来的甜蜜的橙花的香气。
“嗯,很好看。”
“你、你给我闭嘴,我只是不想再穿那件无趣的衣服而已。”听了这样的话,祈纱下意识抓住了裙摆,脸上顿时露出了孩子气的懊丧神情——我敢肯定她是害羞了。
“太阳落山后可能有点凉,带一件外套吧。”我迅速转换了话题。
“嗯、嗯。”对方反倒露出有些失落的神情,果然还是普通的女孩子,喜欢听这种赞美,不过这话并非是在恭维让她开心,而是发自肺腑。
穿着鲜艳裙装戴着可爱发饰的祈纱,究竟有多久没见过了呢?
我们沿着河堤走着,路被夕阳铺满,金红色的光在河面上摇曳不已。
祈纱走得很慢,身体的衰弱果然表现得比较明显,不多时她的前额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需要休息一下吗?”听了我的话,祈纱没点头也没回答,只是停了下来,不过看她的眼神大概也是想休息了吧。
“坐在草地上裙子会弄脏吧。”我脱下短袖外套着的衬衫铺在草地上,少女也没有推脱,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草丛中突兀地冒出一株石蒜花,祈纱盯着那朵花发怔。
“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大片石蒜花。”
“回去晚了没关系吗?”
“……”
“很想去看吗?”
“嗯,再休息一会儿吧。”
※ ※ ※
最后果然还是由着她来到了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地方。
跟着她走上一座山丘,数不清的石蒜花便映入眼帘。
那鲜艳的红色的光芒几乎要延伸到天边去,我被如此盛景所震慑,不由停下了脚步,我才想起这花的别名是彼岸花,在文学作品里经常被赋予死亡的意味,但是此时此刻真正使我惊叹的却是它勃发的生机,它们绝对不像作者们在小说里所形容的那般,似是从体内淌出而逐渐冰冷的血液,而是恍如赫拉克利特口中那创造世界的永恒的活火。
这夏末腾起的火焰蔓延在这山丘之上,霞光渐黯,灯光渐亮,它们却依旧耀目。
祈纱突然向前跑了几步,在小径当中站定,回过身来望向我,唇瓣动了几下,似乎是在说什么,但是却是我无法听清的话语。
我看见她的表情有了变化。
总是紧紧抿着的嘴满满呈现出向上的弧度,虽然很轻微。
但是足够形成一个笑容了。
那是我从未见她露出的,温柔而虚幻的笑容。
但是我又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象。
红色的裙摆擦过同样红色的花,那些被冠以死亡之名的花,却仍旧如此凛冽地活着,红裙的少女站在那中间,仿佛是万朵花中的一员。
“祈纱!”我低喊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烧,但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胸腔里那团肉仿佛击打着骨骼般蹦跳着——那里正生成股风暴般强烈的欲望,欲将她抱在怀里,像女孩子抱着她的小熊玩偶般抱着。
不给任何别的人,连死神也不可以,谁都不能抢走她。
然而我只能无力地垂下我的手。
我站在那里,脸颊发热,指尖却是冰冷的,我拼命忍住伸手去摸兜里的香烟的冲动,事实上即使抽了烟也无法获得冷静,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做罢了。
“阿朔,能帮我拍几张照片吗?”她突然说。
“……好。”我接过那银色的相机,原该是小巧轻便的机身却显得异常沉重,甚至让我感到手腕发酸,镜头里的祈纱比任何画卷中的女性都要好看,她带着那柔和的、易碎物般的笑容。
那是让我想一直看下去,一直守护住的笑容。
“祈纱!”
“嗯?”
“下次……去更远的中心公园赏花吧……下次要是想去的话,我骑车载你去……”
她静静地望着我,却没有说话,一贯苍白的面容为夕阳所照耀,朦朦胧胧间染上淡淡的粉色,就跟其他健康的少女一样,是的,她应该跟那些普通的女孩子一般,在早春时节穿上轻飘飘的衫子,跟家人或是友人一起去赏花,而不是躺在冰凉的病床上替自己的生命数着倒计时。
“……嗯。”正在这时,我听见了她小声的回应,并不坦率,却如电流般让我浑身一震。
“那就这么说定了。”
※ ※ ※
待到踏上归途,浓重的绀色已经涂满天穹,空气当中渗入些许凉意,我察觉到同我并肩走着的祈纱正簌簌发着抖,虽然她很克制地揪着外套的衣袖,却还是透露了出来。
“喝点热的东西吧,不过这种天气得专门让人现做吧,我上回在这附近晃荡的时候看见了一家饮品店。”我脱下衬衣裹到她身上,“热牛奶可以喝吧?”
“嗯。”她点点头,这一会儿倒是出奇地乖啊。
我们一同进入的饮品店里亮着昏黄的温馨的灯光,小小的柜台前挤着附近高中晚自习放课的学生,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有关无知的纯然的年少岁月,我也曾经握在掌中的宝石般闪闪发亮的时光,如今却只能看着他人来追忆起。
等我提着装着热牛奶和咖啡的袋子回来的时候,祈纱已经坐在店里等待的长椅上睡着了,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出淡淡的铅色阴影,衣物像层毯子盖在她身上,我小心翼翼地凑近试探,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体温也正常,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祈纱,别在这里睡啊。”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好困……”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躲开我的手,灯光照在她沉睡的面上,整个人似乎变得稚气了起来,像是撒着娇的孩子——这是醒着的祈纱绝对不会有的神情。
看来热牛奶是喝不成了,我把她用衣物裹了起来,背了起来。
黑丝绒般的夜空倾泻下的月光是相当澄亮的苍色,周遭行人渐稀,路面上投射出我和祈纱的身影,祈纱伏在我的背上睡着了,蜷成小小的一团。
我从未发现与我同岁的她竟然这么小这么轻,好似下一秒钟就会消失不见,柔软的胸贴着我的背,浮光般生出的绮念令我不禁扭头看向少女——脑袋半埋在深色的毛线外套当中,衬得她露出的半边面容愈发雪白,蹭乱了的头发盘在脸庞附近,正如牵牛花的枝蔓。
心脏咚咚地跳着,这感觉既温馨又悲伤,无法诉诸言语。
被缚住的情感快要炸裂开来,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再度拿起那把能够释放它的钥匙。
我就怀着这乱糟糟的心情,跟祈纱一起回到了医院。
远远就看见阿香小姐站在病房门口,双手叉腰望着我,今天似乎是轮到她值班,她严肃的脸色在晦暗的走廊灯光下着实有点骇人,我才想起忘记事先跟她说我们会晚归这件事情了。
由于没有事先报备,虽然并没有出什么事情,但自然还是被阿香小姐责备了:“真是的,虽然我很希望有人多陪陪这孩子,但也不能由着她这样胡闹啊,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办?”
祈纱倒是对我的悲惨遭遇一无所知,仍然靠在我的脊背上睡着,偶尔动动脑袋,毛茸茸的头发搔着我的侧脸。
“对不起……”生起气来的阿香相当可怕,这强大的气压令我连声道歉,但是我知道,她是真心关心祈纱的,思及此处,我胸中又升起了一股暖意。
看着我一副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模样,阿香板着的脸渐渐柔和下来,沉默片刻她还是笑了出来,那是既种伤感又欣慰的笑容:“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点了点头。
当阿香确认完祈纱没什么事情的之后,我准备离开,少女躺在病床上睡着,不长不短的小小旅途也让她疲惫如此。
突然袭来的冲动让我想吻一下她的额头,我站在床前,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那样做,我单是抚了抚她前额的头发,用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那么,晚安。”
晚安,愿你做一个温柔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