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松香的气味。
是我短暂的24年生命里未曾切身体会过的。
现在它萦绕在我身边，在一个狭长而封闭的空间里将我年轻的躯体包裹起来。奇怪，我现在明明挪不动手指，看不到色彩，听不到哭泣，更嗅不到气息。就像一座可悲的雕像，空有人形，却不是人类。
因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却依然能嗅到松香的气味。
就是它会伴着我留在世间的残骸，这曾经无比珍视又习以为常的躯体……永远一动不动地锁在这漆黑的棺木中吗？
大脑不再运转，心脏不再跳动，肺中也不再有新的空气加入。
我却依然能够感受到自己在这一片黑暗中，寒冷又无助。
为我的死而哭泣的人们，我们曾经分开很远也未曾相忘。而现在，他们与我只有一层木板之隔，却完全帮不上我。
多么寒冷，多么悲伤和无力啊。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在这黑暗中，我反倒平添了一分安心，就像平常睡前在黑暗中感受到的一样。
我要睡了。
昨天的稿子写完了吗？编辑满意吗？
都滚蛋吧。
明早还要给文心兰浇水呢。
只是没人告诉我，我再也无法醒来了。
候鸟在暮色中飞入那片熟悉的山林，我看到树木的影子在轻风的吹拂下在西边天空的大幕下摇曳着。卷云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延伸而去，泛出金色的地平线上，那落日的光晕似是向我招手……该到我应该待的地方去了。
啊……这是我过去经常会梦到的场景，那片生机勃勃又早已不存在于这世上的山林。我从未去过那里，但那里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就好像我是在那里长大的一样。
最后还允许我拥抱梦乡吗，真是仁慈啊，死神……
……
然而，梦境并没有在我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终结。
我像一只飞鸟一般在梦境中前行……穿过层层松林，望着四周充满生命力的一切。而我很清楚我即将处于死者的世界，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呢？为了折磨我吗？
没有任何回应，死神就像死亡一样寂静，只是给我展示着周围的景色。
我按下疑惑，继续前行……我却发现，山林间的地面不知何时变了颜色。如同凝固的鲜血一般肮脏的深红色在泥土中扩散着，范围之广，我目之所及的林地几乎都染上了这不祥的色彩。
而我旁边的树上，正有深色的液体顺着树干往下流淌着，浸入土地，染红一切。
我沿着树干往上瞧去，在这一片生机勃勃的树冠之间的，我看到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死亡。
一个人被绑在树的高处，身上到处都是在流血的伤口。鲜血顺着树干深深浸入这片土地……而当我向其他方向望去，映入我眼帘的，是每一棵树上都绑着一个被放血的人。就像一片死亡之林，鲜血将整片山坡都变成了凶残的深红色。
我感到我并不存在的双脚正缓缓陷入被血浸染的土地，就像那里面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我。而那些被绑在树上的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们扭过因失血而干枯的眼球盯着我，上千人的耳语在我的耳边响起……
“凶手！”
“杀人魔！”
“你会下地狱的！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你根本不是人！”
“愿你被三头犬撕成碎片！”
“残暴者！”
“残暴者！”
我不知所措地在这一片充满愤怒的、恶毒的诅咒声中望着四周，我？杀人魔？凶手？不！我甚至都会给蚂蚁让路，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
“残暴者！”
“残暴者！”
你们为何不相信我？我只是跟你们一样的死者而已！我只是一个……我只是一个靠写小说混饭吃的年轻人而已，我不是什么残暴者！死神啊！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呢？为了折磨我吗？
一边为自己辩解，我却感到越发的心虚……我到底……我到底是谁？我忽然记不起关于自己的一切，我是他们嘴里说的残暴者吗？不，我是……我是谁？我是他们说的残暴者吗？
“残暴者！”
不！我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是什么？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残暴者路德维希！”
一个异域的名字传入我的耳朵，却意外地触动了我脑海中的某个部分……路德维希，我是路德维希？路德维希是谁？但，我似乎就是路德维希……
我是路德维希。
在一片咒骂声中，我感到一股凉意袭上脊柱，我再也找不到自我了。路德维希这个明明与我无关的名字却开始深深刻入我的心中，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我不抱住他，我甚至会忘记自己是个人。
“凶手！”
“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下地狱吧！”
地狱？
不，不！
我不会下地狱的！我什么都没干！
我奋力从泥土中拔出双腿，像飞鸟一样奋力飞回属于自己的天空……逃离这些想要把我打入地狱的亡魂。当我回头去看的时候，那座山林壮绝的一半已经完全变成了深红色。
人的鲜血，染红了半座山。
“残暴者路德维希！！”
最后一声尖叫刺入我的双耳，一瞬间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从空中狠狠地栽落到地上，然后被浸满鲜血的泥土吞噬……我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黑暗再次填满了我的视野……
幻象褪去了。
终于，结束了吗？我终于可以安息了吗？
不……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前胸正不受控制地起伏着……把新鲜的空气再次送入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再次运作了起来！
虽然还很微弱，但我从未感到我的心脏像现在一样有力地跃动着。温暖的血液在我的全身循环开来……我的意识越来越清晰。渐渐地，我发现我眼前的黑暗只是棺木中的景象……我已经能看到东西了！
带着松香气味的空气在我的胸中循环，我活动着自己的十指，我知道，我确确实实地在控制着它们……
我……复活了！
无与伦比的兴奋感袭上我的心头，促使我的心脏越跳越快……生命重返我的身体，我摆脱了死亡！而在这一片漆黑中，封闭的棺木让兴奋感逐渐转变为了愤怒，感受过死亡的无力感后，这一片黑暗点燃了我作为人、作为生物的天性……
“任何东西都休想再关住我！”
我提起膝盖，顶在面前的盖板上，倾尽全身之力一脚将其踢开……一瞬间，刺眼的光明从面前的天空洒落下来，新鲜空气涌入了封闭的棺木……我回来了，世界！
我猛地从棺木中站起，急切地想要看清世界的样子。一瞬间贫血的大脑让我眼冒金星地晕乎了好一会，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看清楚周围的景象。
只见，我站在一大群人的中心，这似乎是一场葬礼，给我的。但我却发现这群人里不光没有我认识的任何一个，而且他们都穿着很奇怪的衣服，就像14世纪的欧洲人那样……不过他们现在唯一相同的，就是完全呆立在原地看着我的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
我也尴尬地环视着四周，虽然他们看到我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却没有人显得高兴。他们脸上大多是恐惧和震惊，连旁边的鼓手也变得像雕塑一样，完全没注意到手里的鼓锤掉到了地上。
“神……”
神？
我注意到他们说的并不是我熟悉的汉语，但我却完全能理解他们说的话。
“神啊！！”
虽然喊着神的名字，但在场的人们无不因这句叫喊而慌乱起来，他们有的逃难似的跑向墓园的出口，有的被吓得跪坐在地上，只是大声尖叫着。
而那个喊出神之名的人也终于说完了他想说的话。
“神啊！救救我们吧！！残暴者复活啦！！！”
【序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