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发出了一阵阵的呼声，这是男人所熟悉的对胜利者的喝彩。
这是第多少次听到这种声音了呢？他已经记不清了，初来乍到时，他因为背井离乡而遭人暗算来到此处，从此开始与其他角斗士进行无止尽的厮杀，最终凭借着自己的枪法与毅力一直活到了今天。
他对于观众们的喝彩早已没有丝毫的振奋感，即使今天他们似乎因为看到了“起源”这等神秘的较量而愈加狂热。
在欢呼声中，他听到了有人缓缓朝他走来，大概是竞技场的管理者们察觉他已经动弹不得了来查探伤势吧。
到现在，男人仍然不明白少年究竟有多么深的执念让他登上这个竞技场，只求与自己全力以赴地厮杀。
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即使自己缺少了一只手臂，同样也能够如此强大，强大得足以战胜竞技场最强的战士取而代之，赢得荣耀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的夙愿至少达成了一半，他的强大毫无疑问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每一个目睹他作战的人的心里，尤其对于男人来说，这绝对会是令自己铭记一生的对手。
想必少年的名号将会一直传颂在人们口中吧，即使是作为英年早逝的悲剧英雄，神明也会将荣光赐予他——不过说起来，自己甚至连对手的名号也没能听到，只知道是一位银发的美少年而已，不过看他举手投足的优雅气质应该出自于某个名门贵族吧，那么当地人应该或多或少会知道些消息吧。
于是男人向来人如是发问：“你可知道……我的对手的名号？”
“当然，”来人优雅依旧，欣然回应，“亚瑟王麾下，圆桌骑士贝狄威尔 Bedivere。”
男人听到面前人影令人意外的声音不禁微微一愣。
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为何观众会致以雷鸣般的喝彩了——因为眼前的少年，击败了竞技场最强的战士，夺得了最终的胜利。
他吃力地睁开双眼，少年已经褪下长袍，精致的轻铠在阳光下反射光辉，让男人感到略微的刺眼。
但比起微不足道的阳光，另一个惊人的事实更加吸引他的目光。
对手的确是独臂没错，但是令人惊讶的是，他的长袍下，竟然拥有女性一般姣好的身材。
——不，或许不能用“女性一般”这样的字眼吧，原本从一开始就只是自己主观臆测对方是一个“银发少年”而已。事实上，今天在此完胜自己的，无疑正是眼前这位女骑士。或许是她的凛然英姿让自己根本没有猜测到她是一个女人吧。但不得不承认，骑士的面容即使是作为女性，也绝对称得上是高岭之花般的美貌。
男人姑且听说过亚瑟王 King Arthur与圆桌骑士 Knight of the Round Table的威名，他们舍弃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姓名，而继承《圣书》中的圆桌骑士英灵的名号，将传说再现，赢得了这块大陆的统治权，直到今日。
“我刚才说过了吧，‘下一招就会彻底击垮你’这种话。”
“为什么……”
比起敌人获得胜利后的轻松嘲讽，他更加在意的是她毫发无损地在此出现的原因。几分钟之前，就在男人的眼前，她应该确确实实地被自己的长枪所贯穿殒命才对。但现在骑士的铠甲上别说是破碎的痕迹，甚至连一粒灰尘都找不到。
他扭头朝向竞技场中央看去，光是这个动作就已经让他必须用尽全力。
原本应该有着贝狄威尔的“尸体”的地面上，如今却只剩下那一件被长枪所蹂躏而破碎的长袍，而之前那个理应被杀死的对手——
如今正带着一脸无趣的表情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躺在地上难以动弹的可笑姿态。
“你了解关于圆桌骑士的传说吗，外乡人？”
圆桌骑士的传说……指的是记录于《圣书》中的记载，还是说他们在这个时代继承这个名号后所流传于世的传奇呢？不过不论是那一边，男人都知之甚少，毕竟虽然在故乡也有类似的存在，但关于这个大陆的《圣书》的知识，男人也只是听当地人说起的。就连开始确信自己的“龙胆”也是与起源者们的能力同源也大概是那个时候。
而骑士在男人给出否定的回答之前仿佛就已经了解，她继续说道：“我所继承的圆桌骑士贝狄威尔，称号是“最初与最后的骑士 First Made and Latest Left of all the Knight”，这就是我的‘起源’的由来。”
名为“终焉之骑士”的“起源”只是“最初与最后的骑士”的一部分而已，也就是说，男人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对手的能力，贝狄威尔的“起源”并不是简单的“重塑左手”，而是类似于分身，将“最初”与“最后”同时再现的奇迹。
但骑士似乎有些为难应该如何继续讲解，“嘛，下次有机会再用那招的时候再和你解释吧。你现在的体力还得留着听更重要的事情，因为‘龙胆’的副作用你应该就快要睡过去了才对。”
正如贝狄威尔所说，男人的体力现在已经消耗到极限，仅仅谈话就已经很勉强了。
但是自己明明是第一次在这块大陆使用“龙胆”，为什么这位女骑士却对这些了如指掌？
然而不等他发问，从观众席上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
“精彩的战斗，两位勇士。”
男人抬头看去，说话的是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的某位贵族女性，虽然看不清容貌，也无法判断年龄，但璀璨的金色长发与华美的服饰表明她定然出身高贵，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两位全副武装的骑士守卫着。
因为距离遥远，男人自然也看不见女性身着的华美服饰上所绣的纹章——代表潘德拉贡 Pendragon家族的徽记。
不过即使只是看到贝狄威尔骑士向她行礼致意，男人也自然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她正是亚瑟王，继承传奇英雄亚瑟·潘德拉贡之名治世的国王。
“英勇的战士——”亚瑟王以柔和却又不失王者威严的语气如是说，“你曾在这座耸立于大陆上百年的科洛西姆竞技场 Colosseum为自己赢得了无数的荣耀，你的英勇战意与无双武艺一度被世人所传颂——”
“——而如今，你本应死于此地，被势均力敌的挑战者光荣的击败，结束你作为决斗者的辉煌一生。”
不是角斗士 Gladiator，而是决斗者 Duelist吗。
“但损失这样一名英勇的战士，对于我们的国家将是一个重大的损失。若不会伤害到你作为战士的尊严，我在此向你提议，将你的自由交给战胜你的贝狄威尔骑士，共同效命于圆桌骑士团，这将是至高的殊荣，”人民与骑士的王继续说道，“当然，如果是你希望就此光荣地战死，我们同样也会为你举行烈士般的盛大葬礼。”
男人听到王的话不禁感到为难，从故乡流亡至此的自己，曾经也是侍奉一方之主的臣子。即使如今已沦为一届亡国奴，他心中的忠诚也从没有动摇过。如今在此落败，也没有任何让自己苟且偷生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犹豫了。
自己的决心，早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早已如磐石般坚定。
但是身旁击败了男人的女骑士如同看穿了他的决心一般：“没用的，你现在连动一根手指都得大汗淋漓，难道还有余力发出让王听得到的声音吗？”
换句话说，骑士正在无情地宣告，自己毫无选择的余地。
男人只能瞪着贝狄威尔，甚至连怒吼都无力发出。
这是阴谋，眼前的骑士一定早已与国王串通好来演这么一出戏，强迫自己为他们的国家卖命。
贝狄威尔看着男人的反应，狠狠地咋舌，“嘁，你们这些东方人怎么都这么惹人讨厌？还是说我只是单纯地运气不好吗。”
“这些……？”
眼前的骑士和他的同僚们似乎与自己的同胞们曾经有过接触。并且看贝狄威尔的样子，应该交涉也不顺利吧。
但男人此刻却恍然大悟，自己的“龙胆”的情报为什么会被掌控在对方手中。
那还是自己身在故乡，作为故国的臣子的时候的往事了。在与来犯的外敌奋战时，他获得了神明的垂青，依靠“起源”的力量击退了强敌，那也是名为“龙胆”的奇迹第一次降临于他的时刻。
而据他所知，在那之后现场活下来的，除了自己，便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绝对不会出卖身为挚友的男人，更不会出卖自己的国家。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性可以解释这一切——他恐怕与眼前的骑士进行了交涉……在达成共识后选择协助他们。
不过既然如此，作为回报，他应该也得到了某些帮助吧……至少不会像自己一样被困在角斗场中孤立无援。
也就是说，友人绝对是因为信任眼前的骑士，并相信他们也会帮助自己，才会将男人重要的情报透露给贝狄威尔。
那么，或许还有商讨的余地。
“贝狄威尔，回答我三个问题。”男人如是说。
骑士只是思考了几秒钟，便默默点了点头。
“与我的决斗，你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在男人的记忆中，所得到的消息只是有一位不知名的挑战者前来，而其他一切都不得而知，他甚至在贝狄威尔脱下长袍之前都还无从得知自己的对手竟是一位女性。而与之前自己的猜测相反，那作为杀招的左手却根本无需隐藏，造成独臂的假象让敌人掉以轻心反倒是更加高明的战术。那么，势必还有其他的原因让骑士以那样一身装束作战。
“这个嘛，因为你如果知道我的身份，恐怕就不会认真打了吧？如果得知自己的对手是赫赫有名的骑士，自然会怀疑这场决斗是一次‘表演’，事实上看台上的其他观众正是这么认为的，”贝狄威尔说，“穿成那样也是同样的考虑，我听说在你们的故乡，根本就没有女性会作战。即使是以防万一，我也不希望你有所保留。”
“……在我之前，你也和别的……东方人接触过吗？”
“嗯，这是当然，”贝狄威尔毫不避讳，“虽然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冲突，不过最后好歹还是能够达成共识。关于你的家乡的文化和你的‘起源’的情报，都是由他提供的——这样看来应该还是你的熟人。”
“如果协助你们，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那还用问吗，我们让你们这群偷渡者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恩赐。
若是贝狄威尔这样回答，想必男人将会反抗到底吧。
“我们将会帮助你寻找你们的同胞，并查明‘极东’陷落的真相。”
仅仅是三个问题，男人在此彻底理解到自己的友人为何会信任这群人了。
“……我明白了，我暂且同意你们的要求。”
贝狄威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轻轻颔首，“那么现在可以让我来谈谈对你的看法吗？”
男人感到一阵疑惑，但是又没有拒绝的理由。
“失望透顶！”贝狄威尔如此做出了毫不客气的评价，“我原本以为东方的‘起源者’会是怎样的狠角色，没想到却是你这样的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自己大概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被这种词形容过了吧。
“我在这里观察了一个月，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有错过一次你的决斗，”骑士不满地说，“但就算今天亲自和你较量，我也无法平息自己的怒火。你明明拥有天赋，也付出了努力，我从你的枪法中看得出这些。但作为战士，你却有最致命的缺点——软弱。即使与那么多人进行过搏命的战斗，你反而显得愈发的迷茫。即使对手不是我，你迟早有一天也会败在一个普通人手下。”
贝狄威尔叹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了绝对与骑士形象不符的危险的笑容，“但是不用担心，既然你决心与我们并肩作战，那么我自然会肩负起主人的义务将你训练成一个合格的战士。”
“……主人的义务？”
“这是自然，原本收揽你就是我亲自向王提出的建议，”骑士回答，“而且从你的同胞身上我已经了解了你们的执念；这与我们的骑士精神没有任何冲突，倒不如说反而有完全一致的部分。我不会强迫你放弃对故国的忠诚，但你必须记住，从今天开始到……某一天为止，你都是我的人，我不容忍任何背叛的行为。”
男人听着骑士咄咄逼人的宣言，却没有任何反抗的念头。
无论如何，他相信自己的挚友的判断，也更加信任自己所认定的对手的实力与品行。她的剑术、魔法、战术与她所展现出的骑士精神让男人觉得，自己跟随这位女骑士定会受益匪浅。
“对了，你们东方人似乎都还有隐姓埋名的奇怪习惯，我到现在也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连这个竞技场的观众都只能用‘那个男人’这种暧昧的名字来称呼你这家伙；既然我亲自向你报上了名号，那么你也不能失礼才是。”
但男人却唯独对这个完全合理的要求沉默了。
“果然不可能这么顺利嘛，”贝狄威尔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那么我就随意给你一个新名字好了——‘龙 Loong’这个名字怎么样？”
是因为自己的“龙胆”所以才会起这个名字吧……
正如她所说的，的确是个相当随意的称呼。
“我明白了，那么以后我就以‘龙’自称。”
“嗯，你如果自己也觉得没问题就好。”
但就在男人以为，一切都告一段落时，贝狄威尔却又说出了一个男人不敢相信的惊人事实，“为了庆祝你有了新名字，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嘛，不过应该也就对初次见面的你算是秘密了——我最擅长的，其实不是剑术，也不是魔法，而是和你一样的——枪术。”
他看着眼前的女骑士，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惊讶。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急切地渴望着——在未来，在贝狄威尔也能够将自己视为合格的对手时，再次与贝狄威尔拼尽全力地较量一番。
随后，龙的体力连意识也无法维持，思绪深深沉入了梦境。
本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