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斯不知为什么,抱着那诡异的东西哭了起来。

看样子似乎已经不如刚刚那么危险了,伊莉丝现在才敢慢慢地接近他。

“塔斯,她是谁?”

因为外形看上去是人类,而且貌似还活着,所以伊莉丝姑且以它是人类的称呼询问。

看到少女突然冒出来,塔斯显得有点惊讶,但很快眼泪就令这表情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到底在哭什么呢?明明都打倒那个怪物了,应该没什么好哭的才对。

伊莉丝随即把视线移到怀中抱着的东西,怪物的血仍然粘在上面,非常难辨认那个到底是谁。

面对伊莉丝的提问,塔斯的声音更加颤抖了。

“连你也认不出来了啊,她是塞西亚啊……”

少年的眼泪不知有何意义,令他哭出来的究竟是喜悦还是悲伤?

自己想救的人变成了这幅样子,他估计是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吧。

沦落到这个下场,说不定死了还更好。

“……”

“为……为什么?”

“伊莉丝,说点什么啊……”

“我救了她!但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啊!!明明应该笑出来才对的,因为我都这样拼命了!!甚至、甚至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变成这样?!”

伊莉丝一句话也挤不出来,这是肯定的。看见拼命努力的人得到的却是这种结果。

少年的确是成功救到到自己想救的人,可是看到对方变成这幅样子后,令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塔斯……已经够了,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却是这句话,这样的安慰根本就无法抚平塔斯的伤口。

特别是看着他现在抱着塞西亚跪在血池中痛哭的样子,她的胸口就有阵阵的刺痛。

比起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伊莉丝认为少年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塞西亚变成这样不是他们的的责任——不能这么说,但也不全应由他们来背负。

罪魁祸首并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可恶的怪物。

把塞西亚抓走、屠杀了阿尔括基、把学校变成这个样子,这一系列的罪魁祸首都是它。

可是这个罪该万死的仇人也死在伊莉丝的火焰中了,他们现在既没有能够让塞西亚复原的方法,也没有能复仇的对象

“不……变成这样根本就毫无意义啊!就算还活着,塞西亚却变成这个样子。根本毫无意义!!!”

少年只能这么抱怨着,痛恨着,并紧紧地抱着塞西亚。

“啊……咳……”

被他抱在怀中生死不明的塞西亚突然间出声了。

也让塔斯的情绪稍微变得好受了一点。

“还活着吗?!太好了!”

也许是听到塔斯突然大声叫喊,伊莉丝同样不顾浅坑内的血池,激动地跑了过去。

“真的吗?!她现在还活着?!”

“啊啊,没错。就算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也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

虽然不知道她的精神状况如何,但是塔斯一开始就没有认为她还能活着,这也只能说是奇迹了。

不,该说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奇迹吧。

塔斯仅凭一己之力就打倒了那个怪物,救回来的塞西亚也还活着。

可是,少年的心中比起高兴,更多的却是恨意。

不仅是对马尔戈这种人的憎恨,自己的无力,还有过去曾经为其献上祷告的神明也是。

“别愣着了!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好处,快去医务室看看有没有能包扎的东西。”

塔斯颔首回应后把伊莉丝远远地甩在身后,自己一个人跑去学校的医务室。

少女也知道他的速度比自己快得多,但跑得这么着急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塔斯也许现在最清楚时间对那位意识不清的少女有多宝贵。

也正是因为塞西亚醒了过来,塔斯才不至于彻底被绝望吞噬。

……

虽然不如拉娅那般擅长和仔细,但塔斯自己也懂不少的包扎知识,只不过这种情况光是包扎到底是否有效也仍未知道。

被塔斯用纱布包扎得过于夸张的塞西亚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不知道是否因为意识还没有恢复,她自从刚刚发出了一点声音后就再没有其他的表现。

因为心跳和呼吸有,眼球也有过滚动,能够肯定塞西亚肯定没有死。只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都还在,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现在塔斯还不能肯定塞西亚这个状态有没有生命危险,毕竟她从怪物的头颅中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太大的反应。

“可以进来吗?”

敲门声过后是伊莉丝的声音,同样都是跑过来,她花的时间太多了。

而且已经超过了塔斯预计的范围内。

“嗯,进来吧。”

从门口进来的有两个人,除了银色头发的伊莉丝另外一位发色相当显眼的少女也在。

这令塔斯有些意外,以她们的关系来说伊莉丝把凯琳特丢在那的可能性并不低。

不过刚刚塔斯也没能感觉到凯琳特的存在,平常的话就算不绷紧神经也能察觉到他人的气息。

“塞西亚还好吗?”

凯琳特的态度比少年想象中的要平淡,他还以为凯琳特知道后会一下子冲进来看塞西亚的情况。

现在看来,凯琳特似乎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激动。

“没什么大碍,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她看着被塔斯那不熟练地包扎技术祸害的塞西亚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里的人之中最先认识她的就是凯琳特,平时名声不怎么样的凯琳特把她当做很重要的友人。

而这个很重要的友人却被抓走,回到自己眼前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对不起……”

“明明应该注意到的,你跟着他们一起行动的时候……如果我能看紧一点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她没有埋怨另外两人,只是单纯地在自责。

但是,这并不是她的错。

凯琳特并不应该道歉,反过来说,她甚至有资格代替不能说话的塞西亚去指责两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奇怪,这气氛太奇怪了。

塔斯绝对不是一个善于看懂气氛的人,在这点上基本是每个认识他的人都明白的。

可即便是这么迟钝的人,也能明白这个房间里的气氛不对劲。

为什么受害者反而要道歉?而自己这个加害者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是错误的,改道歉的是自己才对。

但这个情况不是道歉就能得到原谅的,塔斯怎么也幻想不出自己被凯琳特真心原谅的场面。

“……”

他微微张开的嘴巴就像缺口一样,空气从这个缺口流进身体里,可是想道出的话却卡在了没有阻碍的喉咙中。

少年看着凯琳特哭泣的背影,仍然没能把话说出口。

“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

伊莉丝突然站到凯琳特的身边,看着自己昔日的对头哭的这么不像样,她的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毕竟这也是她的错,对伊莉丝来说,这点非得承认不可。

否则,改变这种风格就不是她自己了。

“来吧,就像约定好的那样。虽然塞西亚已经不能教训我了,但还可以由你来。”

伊莉丝的话并不是过度愧疚而自暴自弃地说出口的。

之前两人就约定过,等把塞西亚救回来后,伊莉丝自己会亲自向塞西亚认错并让她惩罚。

尽管赛西亚变成这幅样子,诺言也仍然有效,凯琳特能成为责骂她的人。

现在不是兑现,而是请求。

伊莉丝比少年更加想消除愧疚感,可是在仅有的方法里,唯有这个是最直接的。

“……这么做、你觉得这么做她就能便会原来的样子吗?!”

不能表达、不能呼唤、动弹也不被允许,说不定,塞西亚现在连这里即将开始的争吵也不知道。

人类活着必须出现的特征就是在“活着”的这个过程里表达自己、感受他人。

做不到的话,就无法称之为活着。

或者说,变成了单纯的区别于人类的单调生物。

“的确不能……”

“但除了这个方法以外,我想不到有其他可以赎罪的办法……”

“如果那个家伙死掉就能让这一切回归原初,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试着杀掉他,哪怕是变得终身不能用魔法。”

“可是那种怪物就算死上几百次,塞西亚也无法复原,所以我只能像这样求得你们的原谅。”

这到底是软弱的表现,还是坚强的表现?

塔斯看着低着头无精打采的伊莉丝,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到底应不应该说出同样的话去道歉,还是说继续这样闭上嘴巴旁观到底。

伊莉丝的态度相当冷静,话语中几乎感觉不到有为这事感到伤心。

少女的道歉是逼近机械的无情,可是听了后却能感觉到伊莉丝无法完全道出的愧疚。

“无法补偿……吗?”

“事情演变成这样的确不是我们想要的,可是现在弄出了这种结果却只能这么说吗?”

“伊莉丝,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嗯。”

“你……果然还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凯琳特的话没有怒意,但也没有原谅两人的意思。

他听不出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意思,或许凯琳特这样算冷静下来了。

塔斯一直都想找机会加入对话并道歉,可是她们两人之间看似平和的战争令他根本没有介入的余地。

而等他想要插话的时候,她们的交流似乎结束了。

肚子里的话怎么也传达不出去,塔斯也开始察觉到了,自己是有多懦弱。

还是说,把这些话说出口比对付那只怪物还要难吗?

“凯琳特,都是我的错……是我同意和说服伊莉丝同意的,原本她是坚决反对塞西亚加入的,全都是我的错……”

“如果当时我不去说服伊莉丝,把塞西亚当做信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

“信使?这是怎么回事?”

“我同意她跟我们一起去的时候,是打算有个万一时,让她先跑回去求救的。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

“我们掉进了古代的遗迹时,马尔戈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袭了塞西亚。”

“所以,责任在我身上。该被责罚的不应该是伊莉丝!”

“够了……”

她的头没有抬起来,少年不知被刘海遮住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是能隐约从她身上感觉到少女复杂的心情,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体会,也无法明白的。

“我不想再听到你们两个这种说辞,把塞西亚这么放在这里治不好她,收拾手头上能用的东西到我家去吧。”

“到王都里总会有办法治好的,即使不能全部治愈……”

“也至少能保住性命吗……?”

“没错,你们也去收拾吧。”

……

到头来,塔斯还是没有被凯琳特指责过一句。

也许被指责,甚至被打一顿还会好点。这种暧昧的宽恕实在太令人猜疑了,少年怎么也不认为凯琳特原谅了他。

对方一直这么默不作声的样子反而更令他愧疚和害怕。

他知道凯琳特不是那种阴险又记仇的人,可是自己的过错被她记在心里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系列的事过去后,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

自己断掉的手臂回来了,可是塞西亚的的身体变成了这副模样。

简直像用她的肢体,换回了塔斯的肢体。

塞西亚变成这个样子不仅是马尔戈的错,他和伊莉丝都要负不少的责任。

伊莉丝已经跟凯琳特协商过,她也会为塞西亚的治疗出一份力。

如果是四大家族的两人出马,估计塞西亚的伤势不用多久就能迅速安稳下来。

可是作为普通的平民,塔斯什么都做不到。

不要说找相关的医生了,他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多少。

那么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跟着她们去王都又能做什么?

凯琳特给塔斯支付义肢的代价是加入她麾下的军队,但对塔斯来说这不能算是代价,反而是恩惠才对。

如今要是厚着脸皮跟她们一起去王都,再带着这种心情去军队……

——我到底能做到什么?

自己打倒了那只怪物,也救回了塞西亚。可是这件事是在自己已经失去过一次才成功的前提下达成的。

他现在根本就没工夫去想自己怎么打倒那只怪物的,如发酵的面包,他的愧疚感已经快撑破临界点了。

失去才能夺回的力量根本满足不了塔斯。

因为即使夺回来了,也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面貌。

塞西亚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今后自己会经历更多的事,也会认识更多的人。

如果光是依靠这种姗姗来迟的奇迹,无论拥有多少事物都会失去吧。

瓶子里的东西如果漏出来,即便将缺口补齐,漏走的也装不回去了。

“不能再这样……决不能再发生这种事!”

走在他前面的两名少女没有听到塔斯拼命压低声音说的这句话。

他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要踏上的路途注定和她们不一样。

这不是自命不凡,他只是认清楚自己了而已。

连那种可怕的力量都能用出来,魔刻应该还有不少值得去挖掘的地方。

自己如果不能控制这股力量的话,说不定某天那可怕的副作用按压不住时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塔斯已经无路可选了。

将要踏上的不是腥风血雨的修罗道,更不是贯彻自己信念的道路,仅仅是背负着这膨胀起来的罪恶感的罪人才会踏足的荆棘小径。

“……看来是没得选了。”

如果在这里继续跟下去的话,一定会是相当不错的未来。可那并非是他所希望的。

少女们没有注意到沉默的塔斯究竟在想什么。

更没有注意到,少年悄无声息地走去了另一条路。

圣历450年,十月二十三日。

至那天过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学院人员的全灭在贵族之间引发了不小的骚动,但那也在一周内平复了,那个小镇的牺牲以及那个学院的师生的死就像落叶一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我们曾经在那生活过和战斗过的事情也已经被严格封口,这不仅是父亲的命令,更是国王陛下亲自下达的。

也许那里的风波跟王国内不可见人的一面有关,否则也不会这么处理。

但是这种处理方法真的好吗?放着危险的极端分子和可疑的技术不管,反而选择了封锁消息。

现在我已经开始接手父亲的一部分工作了,想必早晚也会跟马尔戈背后的组织扯上关系,必须得变得比现在更强才行。

而塞西亚最近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虽说到王都的时候伤势没有恶化,断肢的位置也全部治好了,但是她却不知为何无法说话、看东西、听声音,甚至嗅觉和味觉也消失了。

按照医生所说的,要想康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据伊莉丝所说,塔斯是在一只巨大的怪物的脑袋里找到塞西亚的。

塞西亚被那个罪该万死的混蛋改造了身体,成为了那怪物的一部分。

可能是塔斯当时救的方法不对,或者是改造地太过深入,塞西亚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变回正常了。

这些毫无疑问是马尔戈实验留下的后遗症,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阴影。但是那个人还有背后那个组织做的事我绝不可能就此罢休,就算父亲和国王都不愿提及,我也必须用自己的眼去看清楚。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将这些躲在阴影里的家伙全部烧死。

不过,他从那天后就再也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了。

估计是去王都的路上偷偷走掉的,我不明白是他是出于什么想法才离开我们的。

难道他认为塞西亚变成现在这样是自己的责任吗?还是说单纯想逃避而已呢……

这种写日记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不知不觉已经保持了一年。

我其实并没有太过憎恨他们两人,只是放不下这件心事而已。

只要反刍过去跟她度过的时光,胸口的绞痛感始终都停不下来。我还真是个不成熟的军官。

塔斯,尽管不是现在。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时的你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独自一人的旅行是否又会令你变得比以前更空虚?

凯琳特在笔记本上写完最后的一句话,心满意足地合上日记。

从书桌旁射入的温暖晨曦令少女的长发增添光泽,穿着贵族长裙的她就像某国的公主般尊贵和华美。

说是日记,看上去这本就像她在等待着某人的每一天记录下来的牢骚。

自己这么做或许也是没长大的证明,不过这种心态对现在的她来说似乎正好。

因为不止是自己,与自己同样思念着那位少年的少女,肯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渡过每一天。

“凯琳特,准备好了吗?会议要开始了。”

“已经结束了,父亲。我现在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