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卡没有关掉屋内的灯,也没有给房门上锁。

从窗口透出来的光线照亮了管理员小屋的周围。艾卡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走着,泠则是保持着一小段距离跟在他的身后。

艾卡对这样的场景有一种既视感……想起来了,那一次是和泠单独出来找蕾蒂卡导师,她也是像今晚这样,保持着距离跟在自己身后。

下一次,希望可以在两人都没有心事的前提下出来走走啊……艾卡在心中许下了这个美好的愿望。

管理员小屋前的那颗参天大树,昨晚从洛洛那里听说它的枝条上已经长出了花苞。在艾卡的印象中,它存在感最强的时期仍是枝繁叶茂,而如今的它迎来了新的一轮开始,让艾卡切实地感觉到半年的时光确实就这样流逝了。

他在树干前站定,仰头看向了昏暗中错杂的枝条。

泠也随着他的脚步站在了原地。

晚风还残留着冬季特有的寒气。艾卡深深地吸了一口,将感伤的情绪压进了胸口的深处,然后转过身。

屋内的灯光洒在泠的身上,晚风轻轻拂起了她披散的长发,金色的发束在光线的衬托下,仿佛也在闪耀着光芒。艾卡已经习惯黑暗的双眼稍微眯起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适应。

“喂……”泠用右脚尖点着地,有些焦急地开口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出来?差不多该说明了吧。”

不论艾卡的想法是否正确,接下来的话都必须由他必须亲口告诉泠。仅仅只有薇汐的努力还不够,自己也必须直接直面,承受和她一样的心情。

这是作为“家人”的责任。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如果是为了昨晚的事情来单独和我道歉的话,那就算了吧,我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同一件事情说来说去,只会觉得很烦,本来现在就已经够累了。”

泠今天一整天并没有她口头上说的那么忙碌,为了在家中躲开艾卡,待在自己床上的时间反而比平常更长。

被泠提前将自己的目的摆明,在艾卡的预料之中。

“如果你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让你知道……”道歉的话语,说多了就变得毫无意义,变成用文字堆积成的无用之物,毫无意义可言,所以艾卡在泠的暗示下调整了一下已到嘴边的话,“你和洛洛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我不想在让你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痛苦,更不想让你们因为我的原因而烦恼,大概就是这种理由……”

这就是艾卡想要传达给泠的信息。自己违背了约定已经是无法反驳的事实,这种说法虽然就像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说出来之后心里确实也安稳了许多,但是也是艾卡发自肺腑的心声。

“重要的人?这算什么啊……”

因为背光,泠的表情并不是看得很清楚。只是从她的脸颊滑落的什么东西,折射着半空中那一丝微弱的光线,在黑夜中闪烁着点点荧光,最后接触地面的瞬间,彻底消失殆尽。

“泠……”

“你总是这样!用这种概念模糊的说辞,根本不需要动脑!你觉得轻松了,那我……听到的人应该怎么想?不要把你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的身份擅自套在我的身上!”

“我也是有好好考虑过啊!”

被泠的态度激起,艾卡也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现在我们是家人吧?‘家人’难道不是‘重要的人’吗?”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来道歉的目的。被泠带动而高涨的情绪,让他的心中只想着要让泠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

“我才不是……”

要说出自己不是艾卡他们的家人,泠的内心强制让她闭上了嘴。即使真的这么认为,但是这种赤裸裸的无情话语,她终究无法将其表达出来。一旦说出口的话,泠知道自己会失去所有的东西。

“我和洛洛是不一样的……”

她畏寒般的缩了缩身子,右手紧紧地抓住绷紧的左手臂膀。睡衣下的双丘在手臂的挤压下,微微改变了形状。

“洛洛是你的妹妹,她才是你真正的家人,但是我呢?我只是因为觉得无聊才会一直跟着你们。‘重要的人’究竟是指什么?究竟要建立什么样的联系才称得上‘重要的人’?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一连串的逼问,都是用略微嘶哑的嗓音喊出来的。从紧闭的双眼中,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滴落在不久前才被雨水润湿的泥土中。

“那为什么一定要有血缘关系,才能称得上是家人?”

艾卡没有回答泠的任何一个疑问,而是提出了针锋相对的反问。按捺着翻滚的内心,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的举动。泠会在这个时候哭出来,他想都没有想到过。在他的印象中,自从和泠相遇开始,就从未见过她流下过一滴泪水。在不如意的时候,她会生气,会吵闹,还会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发泄压力的沙包,但是从来没有展现过一丝心灵的缝隙。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如果忘记了这一点,我就不再是我了……所以我做不到的……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得到……”

泠也没有回答艾卡的反问。刚刚那股气势瞬间不知道去了哪里,她颤抖着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又退了一步。她在拉开和艾卡之间的距离。突然,她粗暴地用睡衣的袖子擦着双眼,猛地转过身,将艾卡的身影藏在了自己看不见的背后,早就已经颤抖不止的双腿跑动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泠已经理屈词穷了。在胡闹地大喊一通之后,她堵塞的心终于舒畅了许多。同时,她也意识到有很多东西都被改变了。

这一晚过去之后,可能就不能再回到那份平稳的日常中了。在他看来,一定只是在无理取闹。但是对于泠来说,有着非要这么做的理由。

因为如果不说出来的话,她就没有办法继续留在这个家中。这不是艾卡的错,也不是洛洛和薇汐的错,错的只有自己……

…………

在知道艾卡和薇汐在特比瑞王国遇险之后,泠整整一个晚上都因为担心没睡着。薇汐没有睡在身边的时候,感觉整个床也变大了很多。泠始终躺在床上,闭着眼面对着墙壁,窗帘也是拉上的,屋内没有一丝亮光,然而就算做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不能顺利地进入意识深处。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户上,一夜未免的泠拖着酸疼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拉开了窗帘。天边亮了起来,预示着几个小时的时间已经从混沌中悄无声息地流逝。

这已经是第几个这样的夜晚了呢?泠有气无力地回到床边,把身体陷了进去。再过不久,房门应该就会被洛洛敲响。尽管无法与远在异国的两人取得联系,但是洛洛在短暂的焦虑过后,马上又振作了起来。

——因为是家人,所以信任他。

洛洛在帝都的游乐园也说过类似的话。正因为这份无形羁绊的存在,所以两人的联系才会如此紧密。这是泠在内心无比渴求,却无法触及之物。

虽然并没有直接委托,但是薇汐终究是塔拉导师托付给艾卡的孩子,所以艾卡有责任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那么自己呢?和艾卡同样的年龄,在各种方面也有不会输给他的自负,为什么还要一直留在这个家中?仔细想想的话,自己和艾卡没有一点直接联系,只不过是在旅途中相识,一般来说根本不会发展到像现在这样同居的地步。

所以说,究竟是为什么?泠钻入了这个牛角尖。

朋友?稍微有一点联系的人,都可以互相称之为朋友。家人?这个词语听起来很温暖,很安心,但终究只是一具空壳,仅仅住在一个房子中,根本称不上家人。

烦恼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是因为在寒冬得到了一丝温暖,而舍不得放开手而已。

而这份的依恋的正体,泠也找到了答案。

…………

“放开我!”

泠就知道会是被艾卡抓住的结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没能挣脱他的手。在她心急之际,数以百计的金色粒子在两人的周围浮现出来,驱散了这一片的黑暗。

这些金色粒子是泠的魔装——光炎剑的其中一种存在形式,如果泠想的话,夜中这梦幻的景色立刻就会染上鲜红。

即使如此,抓住她的手却完全没有放松的迹象。

艾卡丝毫没有动摇。

“我不会让你走的。”

相反,艾卡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尽管泠现在背对着他,但是艾卡知道,她一定在咬着嘴唇,忍耐着自己造成的痛楚。

请再忍耐一下吧……

“我说了放开……喂!”

趁着艾卡稍微放松之际,泠终于找到了挣脱的机会。但是下一刻,她的全身都不能自由活动了。

艾卡没有将这种机会留给她,反而更进一步,从泠的背后抱住了她的身体。

明明一直羡慕洛洛可以感受到的这份温暖,在此刻却让泠心乱如麻。两人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泠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和艾卡的体格差距有这么明显,在他的怀中,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是那么无力。尽管如此,泠依然没有放弃无谓的抵抗。

“光炎剑!”

一柄泛着金色流光的长刀被泠握在了手中。但是被艾卡紧紧抱住的身体,连转身都做不到,被艾卡的双臂环住的手臂,连抬起武器都做不到。

“泠……”艾卡的声音就像呓语一般,在泠的耳边响起,“永远希望你能幸福,在你伤心的时候,愿意听你倾诉,在你高兴的时候,愿意陪着你一起傻笑,这就是家人。”

怀中的泠放弃了挣扎,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那柄小太刀落在地上,悄然破碎成新的金色粒子。

“正因为是家人,所以洛洛和薇汐总是会拜托你去给家里买东西,我总是会让你帮忙准备午餐。我……还有洛洛,薇汐,都不能想象你不在的日子。”

艾卡要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

留在这个寂静空间里的,只有泠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艾卡稍微放松了自己的手臂,因为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泠没有抽身逃走,就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艾卡的身上。抽泣声变成了清晰可闻的哭泣。

漫天的金色粒子,如同初冬的粉雪一般,纷纷飘落。属于泠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剩下的,只有冬雪融化般的一片透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