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桂花开遍了这个国度。
昨夜是农历十四,月中前一天,月亮却比中秋更圆更亮,桂花也总算姗姗来迟——错过了中秋,似乎比往年欢盛了不少,满城满谷的,金的银的,生的熟的,家养的野生的,碎成一片儿一片儿地,带着三分天性里的伶俐,三分迟到后的内疚般的浓郁,三分盛装的丰腴,和一分家乡般的亲切,互相招呼着拉扯着,一夜秋风不显凌厉,清晨就染遍了从南到北的山山水水。
魔都不以桂花闻名,此时城里纷纷扬扬的盛况,大约是不逊于任意一座桂花名城的了。
“后院那几棵银桂开了,等再熟些就让青青做桂花糕。”把着方向盘,目前为止都专注于开车这件事的男人忽然开口道,语气中竟有一丝笑意,“正好罚你替她择桂花。”
“我这不是做的蛮好的嘛。”那个有着奇怪名字“魍魉”的家伙缩了缩脑袋,看了后排的我们三人一眼,“这不是好好地把他们接回来了吗?”
“大概真的是你把他们接回来的。”那开着车的西装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十几分钟前,就是这位男子来到酒店接上了我们和昨天碰见的骗子。
意料之外的是,那个在机场碰上的算命骗子,居然其实是他们店里派来接我们的人——只是似乎因为被逮到而搞砸了。
“就是啊,而且还一直没有告诉我们。”阿漓撇了撇嘴,“脸皮明明那么厚……”
脸皮确实厚,接机反被客人救,还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手功夫我的确是很服气的。
“我也没说谎嘛。”
“你也没说实话啊!”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吐槽道,“其实不就是骗了我们么?”
“话不能这么说啊!”魍魉刚想接着狡辩,开车的那男子将一块巧克力威化饼塞进了他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默默吃着威化饼,眼睛却依旧不安分地转动着。
“你给我安静点。”开车的男子将手放回方向盘上,开口道,“刚才上车时太匆忙,还未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张晴明,他们都叫我老张,你们也跟着叫就是了。”
我顺势讲了三人的姓名,忽然若有所思地笑道:“张老哥好名字。”
“哦?”
“这名字做驱魔师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这个年代还有驱魔师存在,真是令人讶异啊。”
我的确有些讶异。如今的世界,算命老头和风水骗子混口饭吃确实可以,要说能正经称自己是驱魔师的,那还真的是非常少见的了。
“家里做驱魔师的传承,自然不能在我这儿断了。”老张沉稳地说道,“何况收入倒也稳定,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老练成熟的家伙,看起来却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我在后座上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的脸,偏黝黑的肤色,棱角分明的脸型,目光坚毅稳定,应该是许多少女梦想中的那类情人吧。
“别这样看,他会害羞的。”魍魉不知何时吃完了口中的威化饼,不知如何发现我在偷窥,从前座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别看他这个样子,其实可怕生呢。”
“说了你给我安静点。”老张抬手又塞了两个蛋黄派到魍魉嘴里——前座的柜子里似乎满满当当地放的全是零食。
老张那张黑黑的脸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脸红了——脸红了我也看不出来。
一路无话,我索性撑着脑袋看着窗外的景色——桂花满城,确是美不胜收。从郊区到市中心,慢慢繁华起来的城市路边却始终看得见各式各样的桂花,空气中也始终有股若隐若现的清香。
“到了。”
老张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候,有些恍惚的我才意识到车已经停在了市中心的街边,周围是一片的熙熙攘攘。
打开车门,站在街上的时候,一时间竟恍若隔世——是有多久没有站在这样繁华的地方了呢……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和人群的热度。
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了。
“站着干什么?想让女孩子来拿箱子吗?”阿漓用力戳了戳我的腰,一脸不满地指了指后备箱。
最近不知为何总是容易忽然感慨起来,明明一切都很平静缓慢……不多想了。
车停在路边的车位,老张带着我们走进街边的巷子,绕了几个弯,然后推开了一个颇气派的古楼门面。门扉的上方高悬着写着“阴阳”二字的匾。
不知为何,明明一条街以外就是很繁华的街道,站在店门口,耳边却忽然间清净得像在高山上一样。
“青青,客人到了。”一进门,魍魉便朝上面喊道,“不下来吗?”
没有人回答。
老张带着歉意看了我们一眼,解释道:“青青是我们的店主,有时候看书入了迷便什么也不顾了……我看,我们一起上去打个招呼吧。”
店主?
“当然好。”我自然是很感兴趣的,当即点了点头。
古楼似乎有三层,但顺着木质的古老楼梯往上到了三楼,老张却站在楼梯口的椅子上,伸手打开了天花板上通往阁楼的木板。
“青青?”老张喊了一声,探头上去看了一眼,然后回来对我们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上去,自己当先走了上去。
老板住在阁楼里,确实有几分神秘世外高人的风范啊。
“还真是难爬啊。”身后的牧月嘟哝了一声——脚下这跨度又大,角度又高的楼梯,爬起来的确有些费劲。
阁楼比想象中宽敞明亮很多,青青也比我想象中年轻很多。
房顶斜面上两扇开着的大窗,很大的一张床,一桌一椅,房间意料之中的平凡。不平凡的是那占据了阁楼几乎一半空间的两个大书架,和那个坐在正中央椅子上的茶发女孩。
“青青,客人来啦。”老张柔声道,带着我们走到近前。
她一身青绿色的古代丝质长裙,正蜷着左手撑着脑袋,书平摊在桌面,右手按在书上,听见老张的话,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我们。
青青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似乎根本没有在看我,而是看着什么我背后的什么地方——她的眼睛很好看,却不同于常人,偏白色的瞳孔透着清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鼻子和嘴巴小小的很是可爱,额头有点饱满,目光有点虚幻——没有焦点。
青青偏过头伸手解下脑后单马尾上的发绳,茶色的长发便披散在脑后。
“欢迎。”青青的声音很认真,“叫我青青。”
“见过店主。”我还是礼节性地称呼了一声店主,刚想开口介绍自己,却被青青有些无礼地打断了。
“我叫青青。”青青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似乎还是没有在看着我。
“是……是,青青。”我愣了一下,赶忙改口道,“我是竹子。”
感觉似乎是个很高傲的人啊。
魍魉搬来凳子,我们便坐成一排,分别介绍了自己。
“青青的眼睛很美啊。”一时间找不到话题,我发自内心地夸了一句。
还没说完,左边的阿漓便狠狠地踩了我一脚,用力瞪了我一眼,老张的脸上也有些怒意。
我说错话了?
“你这是在刻意讽刺青青吗?”老张含怒道,“真是不懂礼数啊。”
“什,什么?”我被扣了顶大帽子,有些慌乱,“不,我只是……”
“她是盲人啊。”阿漓实在看不下去,凑到我耳边小声道。
用右手摸着书页读,没有焦距的目光,亮白色的瞳孔——原来是这样啊!
暗恨自己的迟钝,我赶紧站起身来,深深弯下腰去:“对不起!我实在是迟钝,冒犯到您,太不好意思了!”
老张见我态度诚恳,脸色也好了几分,刚想说些什么,却没想到青青依旧认真地问道:“好看?为什么好看?”
我直起腰来,一时语塞。这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呢?继续回答岂不是继续冒犯她吗?
“你说就是了,我开心的很。”青青嫣然一笑,两颊出现两个漂亮的酒窝,丝毫没有在意我刚才冒犯的话。
“好看……像是能看穿很多东西一样。”我想了想,开口说道。
青青顿了顿,继续笑着:“真不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的眼睛好看。”
“人也好看。”我不知为何顺口说道,随即意识到似乎有调戏的嫌疑,赶忙改口,“抱,抱歉,我没思考就脱口而出了。”
“无妨,”青青点了点头,“脱口而出的一般都是真心话。”
似乎很有道理。
“不说闲话了。”青青笑容一敛,正色道,“六艺学院那位给我的吩咐是先带你们一段时间,看情况决定留不留你们。”
“魍魉和小张是亲兄弟俩。”青青的话题跳的很快,“一般是搭档去处理委托的,店里也就我们三个人,你们暂且就跟着他们吧。”
我看着魍魉和老张——我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眼光有多古怪。
这两个人真的是亲兄弟吗?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性格,世界上应该是找不出比他们俩更不沾边的两个人了。
魍魉油滑市狯,身材不高而偏纤瘦;老张则成熟稳重,身材高大偏健硕,实在是人性的两个极端。
“别看我,我也不想和他做兄弟。”老张侧过头去小声道,“不过爹娘生成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嫌弃我也不要当面说嘛,”魍魉坐在阁楼顶上的房梁上,笑眯眯地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虽然我确实不在意就是了。”
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莫名其妙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总觉得还是有点神秘的。
“魍魉,下来。”青青背对着魍魉,却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一般平静地说道。
魍魉打了个寒颤,赶紧蹦了下来,正踩在青青的床上,所幸是没受伤。
“把床理好。”
似乎青青的威信非常足,一路上谁也管不住的魍魉竟乖乖地铺好了床铺,低着头站在青青身侧。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好了,晴明,带他们去休息吧,明天带上他们一起。”青青说完便转开头去,忽然想起来什么,对我道,“塔罗牌你们收到了吗?”
塔罗牌?
说的难道是飞机上那个神秘人夹在保险带中间的塔罗牌吗?
如果说青青派了人去送塔罗牌给我们,那么这个人应当就是——
我的目光向右移到青青身边的那个人身上,他正一脸微笑着看着我,开口道:“嗯,他们都收到了。”
略作安顿,次日清晨,太阳才刚有些起色的时候我们便被老张叫了起来,简单收拾一番之后便出发去这个,昨天一整天都没能问出具体是什么的委托。
“魍魉,你到底是什么人?”坐车前往目的地的途中,牧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飞机上的那个神秘人是你吗?”
“嘿嘿,谁知道呢。”魍魉笑了一声,随即正经道,“哎呀,老张刚才让我不要多说话,那我还是闭嘴好了。”然后果然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一脸促狭地看着老张。
牧月气的牙痒痒,却不好意思继续逼问,只得生着闷气靠回了后座的沙发上。
“到了。”老张完全没有理会魍魉的暗刺,将车稳稳停在路边,打开车门指了指路边的一栋洋房,“这就是委托人的住处了。”
此时已经出了市中心,大约是在次一等热闹的地带。尽管如此,能在这里买下一整栋洋房,也足以看出主人的富有了。
按了门铃,主人很快打开大门。经过精心修整的庭院,拾步上了台阶,主人已经打开大门在门口恭候了。
玄关处摆着佛像,三根清香燃着。我微微嗅了嗅,有种独特的异香。我对于佛香没什么研究,充其量大略知道这不是大路货便是了。
“奇怪,庭院里有太上老君的神位。”阿漓在我身边低声说道。
我刚才经过庭院时没有注意。不过如果真如阿漓所说,玄关供着佛像而庭院里供着老君牌位的话——尽管佛道两家不至于打起来,总还是有几分不伦不类的。
主人站在门廊前,是个少妇模样的明艳女子,淡淡的妆容和朴素的着装,一对珍珠吊坠耳环却显示着主人的富有,正是标准上流社会夫人的装扮。特意注意了一下,她的手上没有带婚戒。
“夫人早安。”老张当先走上去,微微欠身,用半掌握了握夫人的半掌,侧身介绍我们,“这些是我的同事们,事先没有通知,先说声抱歉了。”
那夫人显然没有料到一行来了五人,有些担忧地看了我们一眼,但还是礼貌地侧身让我们进屋:“没关系,先进来坐吧……呃,后面院子里那位是?”
我回头,这才看到魍魉正凑在——正如阿漓所说,庭院里的确存在的那个太上老君牌位——近处观察。
“啧啧,上好的紫檀香。”魍魉嘴里啧啧有声,然后有些拍了拍双手,抬头看向夫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一口白净的牙齿,“夫人早上好。”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夫人端着茶盘走到客厅中,我们则围坐在茶桌边四处观察着,“喝口茶吧。”
道了声谢,我四处打量着,目光被厨房隔壁墙上的一尊观音像吸引住了。
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送子观音。
“夫人……?”我有些疑惑地看着,没有将问题说出口,生怕冒犯了委托人。
“啊,被发现了。”夫人脸微微一红,依稀竟还有些小女儿姿态,端起一碗清茶走去放在观音座前的贡品处,然后往回走来,解释道:
“我方才与我前夫离婚,还没来得及生子,现在最大的希望也就是生个孩子养了。”
我与牧月对视了一眼,眼中具是了然的眼色。
在魔都养孩子可不便宜,这位夫人能住在这种洋房里,又能随口说出养孩子的话,再结合刚与前夫离婚的事实,多半是接受了前夫的部分财产——前夫多半是巨富,此时的夫人自然是家底殷实,衣食无忧的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供奉送子观音,只是这个位置……”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观音像是不能供奉在背靠厨房的位置的——我母亲曾经供奉观音,我也只是偶然得知而已。
只是大多数人自然不知道这些讲究,倒也无可厚非了。
想必观音菩萨也不会因为这小小的失误而怪罪到这位深闺妇人身上的。
“夫人能讲讲与您前夫的事吗?”老张沉吟片刻,忽然问了个有些唐突的问题。
夫人愣了愣,勉强点了点头:
“我是两个月前同我前夫离婚的。他……他是个很好的人,很善良很勤奋,经营自己的公司,收入自然不菲。”夫人说到这里,大约是有些感伤,顿了顿,继续道,“离婚是我提的。”
“为什么要离婚呢?”阿漓忍不住开口问道,显然理解不了其中的原因。
单纯的小丫头啊,爱情岂是那么容易能得到满足的呢?
夫人特意多看了阿漓一言,显然有些惊讶于阿漓的容貌,随即答道:“本来两年前与他结婚便是商业婚姻,被父母强行安排的,也说好了结婚后不再强迫我做任何事。我本打算逆来顺受,只是他长期在外工作,我这才发现自己确实忍受不了这样被冷落的生活,所以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离婚了。”
“于是就有了这个委托……嗯,很有趣。”老张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上的一张资料纸,“您这个月一共相亲了多少次?”
“离婚的第一个月,怕招人闲言碎语所以没有相亲。”夫人平静地答道,“而这个月一共相亲了二十三个,全都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告吹了。”
等等,所以这次委托的内容实际上是——
“就是因为每次相亲都离奇失败,所以怀疑家里风水有问题或者邪魔上身,才请到阴阳楼的各位来帮忙的。”
夫人的脸色平静,眼中却带着期待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