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水政保持着沉默,柯拉也再未与他有过任何眼神交流。

毕竟,当监视者在身边时,做出什么被怀疑的举动显然非常不明智。

倒是塞依有些一反常态,自知道将前往魔源阵列库开始,便显出一份莫名的喜悦。

在暗中蹙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晃动的紫银色小脑袋,水政对这样的塞依感到些许困惑。

刚才的确是看到少年说要去替换芙恩时,便开始了这种令人费解的状态。

难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觉察出违和感的水政无法想透其中的缘由。

然而事实上,造成现如今状况的人,或许不是别人,正是无意识情况下的他自己。

在水政所不知道的早些时候,已经埋藏在塞依与芙恩之间的芥蒂,是名为“嫉妒”的种子。

在所有与之有关的人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暗地里滋生发芽,疯狂地生长着,直到最后被塞依自己所清楚明白地意识到为止,只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

比任何时候都珍视着身边之人的塞依,潜意识中将那名擅自闯入自己生活,毫不费力地“夺走”了水政与蒂莎宠爱的橘发小女孩——芙恩,视作了危险的“敌人”。

尽管少年自己一开始也从未觉察到这一点。

但越来越多的厌恶、欲言又止,以及令人心烦意乱的狂气,让少年再也不能抑制对芙恩显而易见的憎恶之情时,塞依终于在与芙恩被单独关押于“地牢”时爆发了出来。

然而,塞依毕竟是个本性善良的少年。

只是因为长久缺乏与人类相处的机会,而忘记了某些重要的相处之道,因为长期缺少人世间的嘘寒问暖,而过度依赖于唯一伸出温情之手的水政等人。

当几乎不懂事的芙恩本能地死死抱住监视者大腿,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去替换塞依做“人料”时,塞依才幡然醒悟到一个事实。

——原来芙恩也是同伴,她也是与水政、蒂莎一样,深爱着自己的“家人”。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错误。

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勇气去说,就这样被那名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幼女芙恩所保护。

对于那样狭隘地认为芙恩与自己争抢了宠爱的自己感到罪恶,对于无数次只是单纯地想要向自己示好的芙恩感到愧疚。

深深地自责与悔恨,塞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痛恨自己的借口与软弱。

以至于在芙恩被带走的这几天时间里,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想要获得力量,想要强大,想要守护身边之人。

唉……

回头再见到她时……

可一定要……好好地道歉才行……

竟然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

还要谢谢她……

这些……

必须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

芙恩是我的同伴!是真正的家人!

这样的话,必须要传达到才行……

怀揣如此心事的塞依,在脑中无数遍地想象着在魔源阵列库见到芙恩时的场景,默默地跟在监视者后面走着。

 与别墅内的地牢相比,显然这个地下室的条件差了不止一倍。

尽管能看出时常有人打扫,但轻易便能感到扑面而来的地底之气有些阴冷潮湿,若仔细观察青黑的石壁,则能发现大量凝固的微小水珠。

在使用咒语与刻印接连打开两扇魔法暗门后,众人来到一扇写满红色与绿色咒印符文的巨大石门前。

“柯拉大人!我在外面守着,剩下的就交给您了!”

监视者如是说着,朝柯拉行了个礼,然后念了一句咒语,用手指轻点了一下塞依脖子上的红色光圈,瞬间将塞依的魔力反噬环给解除掉,然后如法炮制将其手臂上的魔力钳制环也除下。

——门上的咒印包含施洗过的反噬术与钳制术,看来修建这个地方的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谨慎。

在柯拉的示意下,监视者与柯拉同时将自己的手掌贴在石门上,原本无序漂浮的符文咒印瞬间重新排列,在石门正中央形成两色的圆环。

“噌——噌——噌——噌——噌——”

随着圆环的旋转,仿佛齿轮被转动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接着,巨大的石门由外向内缓缓打开。

再次与柯拉行完礼后,同行的监视者退到距离石门两三码的地方,目送着柯拉与塞依走进石门。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水政紧跟着柯拉,果然当柯拉后脚一踏进门内侧,那扇沉重的石门便立刻向后合拢,瞬间关上。

门内不愧是魔源阵列库的核心设施,与外面那有些破烂不堪的通道相比,这一面的景致倒是豪华得让人难以置信。

但却是与关押塞依这些人料们的地牢截然不同的豪华。

高速旋转着的两个火球,悬浮于一进门的走道两旁,发出炽热的光线,逼人的热度的确降低了这里的湿气。

面前五码以外的通道尽头,大概是一个六方形形状的大厅,地面是光洁的黑色大理石,正中央高耸着一座魔力聚能柱,绿色与蓝色的咒印悬浮在聚能柱的周圈。

输送着氧气的魔法断点传送槽,突兀地扎在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教堂后院的墓碑般,密密麻麻满地都是。

——强调着功用上的极致,处处显露着冷冰冰毫无人性可言的豪华。

“你可以出来了哦!”

转瞬浮现妩媚神色的少女,看着根本空无一物的身侧,嚅动着红润的双唇,说出令同行的少年几乎惊恐的话语来。

本能地耸起不太宽阔的双肩,塞依满脸讶异地跟随柯拉的目光看向她的身侧。

“啧!唔——总算能出声了……”

青色的眼瞳还未映出任何其他人影,却被熟悉的慵懒腔调宜人地敲击着鼓膜。

这声音,难道是……

“水政哥!?”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个连自己都有所怀疑的名字,却在下一秒终于看到,凭空出现的蓝发男子带着久违的不羁,懒洋洋打着哈欠的一幕。

“真的是水政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几乎忘记了还有柯拉在场的事实,快步冲上去的塞依紧紧搂住水政。

“啊!疼疼疼疼疼……少年!轻点啊——我全身都快散架了,可经不起你这么暴力的问候!”

扭曲着的确有些憔悴的面容,水政抱怨着,看了一眼此刻正一脸古怪笑容的柯拉,这才对激动过头的塞依解释起来:

“啊啊——你瞧!我能在这里……还不是你口中的这位柯拉大人做的好事嘛!”

“哼!没我你能进的来吗?”

趾高气扬地微微偏过头,柯拉眯起眼看向水政,当视线迎上塞依征询的目光后转瞬又变得温柔起来,“呐!塞依!我说过的——一定会帮你的,现在的确做到了吧?”

“啊!柯拉大人果然是个了不起的领袖呢!”

估计塞依在被关押的几天时间里,柯拉没少给他灌输“自己是领袖,想要做领袖大业”这样的“迷魂汤”,以至于一听到这么有板有眼的对话,水政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说……柯拉大人呦!你还真是老少通吃,一个都不放过啊!啊?哈哈……”

“要你管!”

被水政的一番嘲弄稍稍刺到了软肋,金发少女的脸上竟少有地闪过一丝羞怯的神色,不过转瞬又恢复了镇静。

立刻拍了拍水政的肩旁,示意仍在嬉笑不止的蓝发男子看着她的眼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水政你——难道成功达成了目标后,不应该好好感谢我一下吗?”

淡蓝色的眸子透着股仿佛要把人吸进去的妖艳之力,但水政却不为所动地耸耸肩膀。

“是应该感谢你不错,不过到目前为止不也没有完全成功嘛!是不是应该……至少把所有的事情都完满后,再来感谢你?”

“哦——你说的!这回我可记着了!”

见这一次水政连眼神都不再闪躲,而是不退反进地凝视着自己,柯拉少有地率先撇开了视线,丢下一句狠话后,径直朝大厅走去。

还真是个任性的领袖大人呢……

水政在心中慨叹完,这时候才有闲暇顾及一旁被他与柯拉莫名其妙对话弄懵的塞依。

“话说……少年,你最近还好吧?”

稍稍转换了的语气如此问道。

“……”

“喂喂喂!才几天不见,有这么夸张吗?难不成是因为这里条件太好,舍不得跟我们去旅行了?”

感觉到眼前拥有着美少女般漂亮眉眼的塞依,瞬间浮现着似乎快要哭出来了的神色,所以连忙用不合时宜的玩笑打断少年酝酿到一半的表情。

“我可真的太担心了……不管是水政哥……还是蒂莎姐,一下子大家都消失了……还被关了起来……虽然那个地方也还算不错……但是我真的很不安……以为又会像研究所那时候一样……幸好有柯拉大人……一直照顾着我们……”

想起成为同伴前塞依的遭遇,犹豫了一会儿后。

水政最终还是伸出手来,抚摸着少年头顶稍稍有些僵硬的头发,对于诉说完积郁心中苦闷的塞依给予回应。

“对了!蒂莎姐呢?她现在在哪儿?”

明显平复了心情后,塞依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她……”

想起两天前因为自己大意而失散的尤因族少女,水政用食指挠着脸颊故作镇静地咂了两下嘴。

“她当然是在安全的地方啦!你瞧!这件潜行斗篷可容不下我跟她两个大活人,为了来救你们,就只能我一个人——”

“水政!叙旧应该差不多了,是不是得快一点?不然等会儿可来不及施法了!”

从大厅入口处探出头来,双手叉在腰上,一副贵妇人模样的柯拉,摆着明显高傲的表情,却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水政蹩脚的解释。

感激地看了一眼柯拉后,水政拉着塞依也走进大厅。

完全没想到刚才在通道处只是管中窥豹,大厅内的景象远比刚才看到的更加骇人。

只见高耸的“定节之柱”在大厅的四周插得遍地都是,不断涌现的绿色荧光在石质的天花板上闪现奇异的图案。

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走近才可以看见一道道白色的魔力源像河水一般地川流不息。

之前还以为是能量柱的东西,走到大厅中才发现,上下是截然不同的构造,那下方的底座显然仿佛石磨一般的巨大圣坛,在预制的自启式魔法驱动下,正缓慢地转动着。

底座的中段,闪着白色荧光的沟槽正不间断地释放出被浓缩的魔力源,自下而上的微型咒印迅速将这些物质引流至发光的能量柱顶端,最终消失在深深插入洞顶石壁的闪光柱体里。

大概那就是整个库彻斯克地区异象产生的魔力源输送器。

“喂喂喂!难道这个大到夸张的地底下躺着的都是人料?”

“看来你的理解很快嘛!”

闭着单眼,柯拉微微弯下腰,在一个闪着荧光的给养输送槽管上轻弹了两下,点着头赞许道:

“确实就像你所猜测的,每根槽管下都躺着一个正被榨取着魔力源的孩子!”

“都是孩子……吗?”

之前水政就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非得使用孩子作为人料,所以用反问句结尾。

“啊——都是孩子!”

“为什么一定要用孩子不可?”

“这个嘛……嗯……原因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看看这块大厅或许也能明白些什么了!”

“你是指……大小?”

“对!大概就是因为场地的有限的缘故……”

柯拉一只手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接着说道:

“或许孩子与成人相比,可以容纳的人数会多上一倍,甚至是数倍,而作为库彻斯克地区驱动力的魔力源,则是每个人一生下来就确定了其含量的东西,属于天赋并且后天不可通过锻炼、学习而能有所增长的东西,所以即便是用压根一点魔法都不会使用的小孩子,只要其魔力源足够强大,那么绝对比一个会魔法的成年人更实用,这样想的话,或许可以解释的通……”

“唉?这么说也确实有些道理!”

“总之……先把正事给办了吧!现在可没有纠结这些事情的闲工夫呢!”

关于“人料”的话题就此打住,柯拉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背过身去,朝正专心致志研究如何撬动大理石地砖的紫银头发少年喊道:

“塞依!你是在找那个小丫头的位置吗?”

“是的!柯拉大人!”

用指关节叩响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毫无进展的塞依面露难色地求援:“柯拉大人!把芙恩救出来吧!她都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天,我很担心她!但是不知道这里怎么办……”

与淡定从容地叫着自己名字的柯拉相比,塞依则满脸的焦急。

已经走上圣坛的金发少女微微蹙起眉头,摇了摇头,目光紧盯着身前那闪耀着通透光芒的能量柱。

“塞依!今天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并非是要救那个小丫头,也不是真的要替换你们两个,而是为了把你救出去!”

“怎么可以这样!芙恩可是因为我才在这里受苦的啊!”

茫然地转过头,看向水政的青色双眸因为无法相信柯拉的话而显露出讶异,

“水政哥?难道你也不打算救芙恩了吗?”

未做任何思考便迫切化为言语,少年质问着不远处的蓝发男子。

“啧!不是不打算救啊!真是的……”

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水政用抱怨的眼神望了一眼圣坛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金发少女,知道果然又是柯拉那个爱捉弄人的毛病犯了——故意把话说一半,然后把难题抛给自己。

认命般叹了一口气,接着把未吐完的想法道尽:

“塞依!我们今天只能救你和芙恩中的一个,并且不能引发骚乱,芙恩现在已经在魔源阵列库的系统内了,轻易地将她带走,会毁了全盘的计划,所以——”

“这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再怎么说都是我——”

“呐——你们两个男人怎么都婆婆妈妈的!真是的!”

原本以为柯拉会乐的以局外人的身份,继续不介入塞依与水政的对话,但显然大家都低估了柯拉那时常会变幻不一的秉性。

只见金发少女站在璀璨的光晕之下,食指轻轻点在下颌处,卸去刚才还无所谓的态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听着啊,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塞依替换成小丫头,然后你们一会儿可能都出不了这个魔源阵列库!或者——塞依替换成傀儡,水政你将塞依安全的救走!”

略微停顿了半秒钟,歪着头,柯拉扫视了一眼水政与塞依所在的位置,几分钟前还嬉笑的表情早已消弭干净,现在少女的脸上有的只是不拖泥带水的凛然表情。

“选哪一个?现在就选!可没有时间再这么纠结下去!”

“不是早就商量过了嘛……真是麻烦啊!啧!”

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水政走到塞依身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当视线与塞依的目光交叠时,蓝发男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紫银头发的少年不可再做无畏的坚持。

“喂!我说,今天肯定就是按照之前说好的,我会只带他一个走啦!但至少得告诉我们怎么找到芙恩——以及其他已经在这里的孩子们吧?”

因为盘算着明天行动的所有细节,感觉在某个环节还有不妥的水政如此朝柯拉喊道。

只有知道了如何将人料从地砖下安全地救出来,明天破坏魔源阵列库才能放开手做,所以现在也必须乘此机会让柯拉教会自己与塞依。

听到想要的回答后,柯拉这才卸掉刚刚有些过于严肃的表情,点着头笑道:

“只要计划没变,那肯定是没问题的嘛!开启每个人料的保鲜地槽也不是很难呀!”

“保、保鲜?地、地槽?”

果真又是充满了恶趣味的名称,连塞依听后都忍不住结巴起来。

然而,金发的少女无意理会两人那不约而同的惊诧,只是径直走到圣坛的正中央,凝眸注视着被璀璨光芒萦绕的光柱。

她深知现在的自己所被允许留存的魔力,只够每天单独使用一次空取术,所以必须全神贯注。

缓缓滑动纤细的食指,柯拉在圆形的磨盘上刻画起来。

“红月升起的地方,将白色光辉重新洒向黑暗……”

翕动的红润双唇飘出一连串如诗般的句子。

竟然是祝献词……

“喂!少年!赶快记下,明天我们用的到!是空取术的祝献词!”

“啊?哦、哦!”

因为被眼前瞬间腾起的巨大咒印与光柱间的奇异幻境所迷住,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塞依稍稍有些手忙脚乱,但在水政的提醒与帮助下,还是勉强记完了不算太长的祝献词。

“开启!”

柯拉将最后一句吟唱完时,距离塞依大概十几码的地面上,瞬间闪现一个被绿色荧光包裹的悬浮之物。

“芙恩?是芙恩啊!水政哥!”

仔细看才发现像睡美人般悬在半空中的荧光物质内,是橘红色长发的小女孩,此刻正安静的睡着,于是塞依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

然而那团荧光只出现了几秒钟便消失了。

“别问我为什么——从保鲜地槽里空取人料出来的时间太长,是会被发现的!”

蹙着眉稍稍有些没好气地迎上水政瞥过来的视线,提前将正要发问的蓝发男子的话给堵住,柯拉拍了两下手掌。

“好了好了!人你们也看过了!我保证那小丫头、哦不!保证在这里的孩子们都不会有事,明天你们救他们出去时也一定是活蹦乱跳的,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会施法造一个塞依的傀儡出来,你们俩,赶快想办法挤到斗篷下面去!弄完我们得赶快出去了!”

单手叉在腰间,明显不会再给水政与塞依任何闹别扭时间的少女如此说着,一撩金色的长发,无比潇洒地背过身去,缓缓走下圣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