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城距离特隆迪姆村并不算太远,走山路需要一天半,而走水路,则可以缩短半天时间。
不过,为了避免再次碰到羽翼教团的水上巡逻队,怀特提议走山路。
但是,走山路也有一个绕不开的麻烦。
——那就是名为“塔巴克”的山贼组织。
一想到前几天在山间避难时所受的气,阿度尼斯就满腹牢骚。
然而,好在这次行程之前,怀特就做足了功课,沿途刻意避开了大部分的主要山头和路口。
尽管有几次几乎都要与巡山的“塔巴克”成员照面了,但在怀特的努力下,众人总算惊无险,并没有被山贼发现他们的存在。
就这样,四人小心翼翼地一直赶路。
直到第二天傍晚来临,笼罩在霞光之下,终于映入眼底的不再是单调的山顶与常绿乔木,而是数个高耸挺拔的白色建筑圆顶。
象征着眼前这座城市政教合一的现状,同时也是珈蓝城羽之教最高权利机关的所在地。
——圣帕格耶大教堂威严耸立在城镇中央。
“看来的确是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瞧那些卫兵的数量就立刻能一清二楚了。”
与面露诧异的阿度尼斯相反,单手托腮的怀特似乎早已有了定论。
然而,平静的脸上仍闪过一丝不安。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
自言自语的低喃,刻意避免被周遭的同伴听见。
“不、不可能!”
尽管谁也不清楚他此刻到底想到了什么,所谓的“那个”又是何物,但到最后还是被他自己所轻易地否决。
显然,拘泥于某一细节并非怀特的风格。
他再次抬眼看向远方,冷静的视线停留在某一点,继而扫视着那一点附近的区域。
——以灰色为基色,掺杂了部分白色大理石的花岗岩城墙横亘于道路尽头。
此刻,城门外的空地上人头攒动,过卡的民众正在一一接受着教团卫兵们的盘查。
“恐怕得有两个分队的卫兵数量——”
面对这样的场景,连水政都微微吃了一惊。
尽管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从娜米雅等人口中知晓了珈蓝城是如今教团“圣女”的自制领这一事实。
不过,动用如此多的兵力对出入城门的人员进行盘查,这也的确非比寻常。
“难道是怕什么人混进城里去吗?”
“应该是这样,不然就不该查进城的人了。”
“娜米雅,你觉得卡特文山上的那些盗贼会不会正是珈蓝城守军所防备的对象呢?”
“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嗯,不过,就是觉得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对于后方交谈甚欢的水政与娜米雅,阿度尼斯嘴角一阵抽搐,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与他而言,的确有生气的理由。
——水政可以很自然地提出许多当地人不以为意的问题。
这也就意味着,被视作“情敌”的水政能“寻找”到更多的机会与娜米雅相处。
更让阿度尼斯无法忍受的,则是娜米亚对于水政这一做法的态度。
竟很享受做水政专属向导的过程,对于水政的提问总是有求必应。
——这自然招来阿度尼斯一肚子的嫉恨,让其心生莫名焦躁。
然而,在毫无预料的一瞬间,仿佛意识到什么的阿度尼斯突然抓耳挠腮起来,
“喂!怀特?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停下来?”
陡然停下脚步,阿度尼斯急忙向前伸出双臂,扳住那名昂首阔步的同伴肩膀。
“你说,这帮教团军,该不会是防着我们到城里去解救人质什么的吧?”
“啊?”
不可思议地挑着眉毛,怀特转过头来,斜视着表情尴尬的阿度尼斯。
“应该不至于……”
注意到身后三名同伴此时投来的诧异眼神后,怀特理所当然讶异的表情旋即消散,只是一边摆手一边否定:
“不,应该不可能才是!”
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轻摇了两下脑袋。
这样的结论未免过于草率,但他决意顺着这个结论继续下决定。
“我们还是快点进城吧,晚上可是打探消息的最佳时机,可千万别错过了!”
就这样,再次直截了当地做了定论。
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借来的自信。
无视着城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造成这些异象的原因早已了然于心。
这样的气势,就好像那位“小偷占卜师”——伊泽妮在预知了占卜结果一样。
毫无犹豫地笃信着那个注定必然的结果。
若果真如此,自然最好。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水政不敢往下想结果。
纵然心中堆积了千万疑问,他也问不出口。
毕竟,他本来就对怀特一无所知,对这片地区更是知之甚少。
若是贸然地揣测,也只会滋生不信任,徒增烦恼和麻烦而已。
与其如此,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但水政也看得出,阿度尼斯也同他一样,不善伪装的脸上布满狐疑之色。
甚至连身边的娜米雅也是如此,不然就不会一脸愕然地愣在原地了。
然而,他们三人也只是相互静默地对视了几秒,就再没有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竟然跟“情敌”水政有眼神的交流,阿度尼斯懊恼地拧起眉毛,脸色一沉,轻蔑地瞪视了水政一眼,转身就快步追上怀特。
“啊啊……果然是被记恨上了呢!”
“你在说什么?”
对于水政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的感叹,娜米雅以一脸天然呆的表情应对。
“不,没说什么。”
无奈地摇着头,水政知道,今次绝对是惹上大麻烦了。
——无论是人,还是事,都无疑是天大的麻烦。
“你刚才一定是说了些什么的。”
“……”
望着一脸认真的少女,水政竟感到欲哭无泪,他分明记得娜米雅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温婉少女,怎么会忽然就不可理喻起来了呢?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好吧!我说咱俩也快点跟上他们!”
“哦——”
凝望着努力敷衍自己的水政侧脸,娜米雅用尽可能平静的声调应了一声。
尽管有些不甘心,但她还是决定暂且咽下心中的疑惑。
怀揣惴惴不安的心情,水政与娜米雅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追上两位同伴,四人鱼贯走到城门边。
然而,令人有些匪夷所思的是,真到盘查时,这些守卫并没有按照水政脑中所假定的场景来刁难他们。
不,哪里有刁难,根本连盘问都有放水之嫌。
肉眼看不见的不和谐之感一瞬就占据胸口,充斥脑海。
似乎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
然而,却在古怪中感到理所当然。
——明明安排了这么多守卫,却只是象征性的搜了搜身,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既然这样,又何必劳师动众,安排如此多的兵力在门口值守呢?
退一万步讲,要是真在这么简单的情况下就可以通过,那么,为何城门外还会有那么多的民众在排队接受盘查呢?
不是应该连排队的人都看不到吗?
“速度快一点!快一点!别挡着通道!”
不等水政的推论继续到终点,后背就被人不客气地推了一把,紧接着,又有几只手跟了上来,直接将他推到了城门内侧。
“水政?”
愣神的下一秒,透着香气的关切脸庞倏然贴近,在只有一掌之隔的位置才停顿下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
娜米雅棕色的眸子映着此时水政蹙起双眉的模样。
被少女甜腻的吐息喷在脸上,瞬间就让水政的脑袋一片空白,而有条不紊的思绪也就此断成了两截。
“不,只是有点累了……”
“差点忘了!你的伤还没痊愈,现在应该很难受对吗?”
面对信以为真,立刻就上前搀扶的娜米雅,水政忽然感到十分自责。
——为了掩饰愣神而随口抛出的谎话,竟欺骗了一位纯真少女的善意。
“要不我们今晚就先找个地方落脚?”
并没有察觉到水政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之意,娜米雅直率地向走在最前方的两位同伴提议。
“他有伤在身,已经走了一天,明天一早再做打算吧!”
“哼!就说了这家伙靠不住!”
听到身后的动静,阿度尼斯连忙转身,然而,却一眼瞥见娜米雅正投怀送抱般亲密搀扶着水政的模样。
“喂!蓝头发的,这才刚到目的地而已,马上就来拖后腿了吗?”
“咳咳……抱歉……”
低着头,水政不得不谦卑地承受阿度尼斯的怒火。
尽管水政心知肚明,面前的高瘦男子是因为目睹了他与娜米亚暧昧的姿势而不满,但他也无法立刻就推开身边的少女。
——如果这么做了,恐怕还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阿度尼斯,你这话就有点过分了!水政本来就——”
“本来就拖后腿!?”
“你、你太过分了!”
“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你给我道歉!”
阿度尼斯与娜米雅的斗嘴立刻升级成了争吵,大有不打一架不罢休的气势。
“喂!你们俩,难道没有一点生为成年人该有的觉悟吗?还一天到晚跟孩子一样?”
好在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严厉地喝止失了风度的两位年轻人。
怀特双臂抱在胸前,仿佛习以为常似的流露出无奈之情。
“抱歉!水政,他俩时不时就会这样,让你见笑了!”
在如此令人尴尬的情形下收到怀特的歉意,这让本就内疚不已的水政再一次感到坐立不安。
“不,都是我的错,这才让大家起了争执。”
道歉,必须道歉,除此以外,水政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与娜米雅投来的羞赧目光交叠,意识到少女犹豫的眼神中隐约夹杂着对刚才自己有失淑女风范的担忧。
这让水政更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亏心的事情。
“这样吧!也别争了,既来之则安之。阿度尼斯,你跟我分头,去酒馆和晚间集市转转,应该会有一些收获,娜米雅,你和水政一起,先找落脚点,到时候用传音术联络,我们再汇合!”
感受到阿度尼斯怨恨的目光扫在身上,然而,当水政看过去时,却只得到一个昂着头无比不屑的侧脸。
——果然对于怀特的决定,阿度尼斯是不满的,但也没有办法。
事已至此,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按照怀特的分配,各自行动起来。
“娜米雅!可以问一件事吗?”
当身边的人流越来越拥挤,几乎快要将铺着黄白相间花岗岩的街道完全占满时,水政忽然开口问道。
“嗯?”
显然还处在自己思虑当中,或许还在为刚才自己与阿度尼斯争吵的一幕耿耿于怀。
娜米雅不置可否地应着,一直停滞在脚尖前方两三码地面的视线,也顺着水政的目光,疑惑不解地看向汹涌的人潮。
“路上的时候,你曾说过,特隆迪姆村的人原本都是从这珈蓝城逃出来的,对吗?”
“对,是这样没错。”
“这可就奇怪了。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微微蹙起眉,水政的视线穿越人潮,凝视着远方沐浴在暮色之下的圣帕格耶教堂圆顶。
“我看这里倒也祥和宁静,这么多人都愿意在此生活,你们却为何要从此处逃离呢?”
因为水政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娜米雅之前有些被扰乱的心境终于平复下来。
“呵呵……水政不明白也是正常呢!”
少女嘴角勾起一抹看似牵强的弧度,轻笑一声,微微点了点下颌,却又前后矛盾地再次摇了摇头。
“这里,可原本没有图门族人的立足之地,更没有名为珈蓝的教会城市,有的只是一座令人生畏的尤因族城寨。”
眼中闪着些许光亮,带着浅浅的笑意,娜米雅仰望青灰的天际,轻叹一声。
望着思绪万千的少女侧脸,水政竟有种微微心疼的错觉。
“会很奇怪吧?为什么特隆迪姆村的人们是从这里逃出去的呢?”
“那是因为……我们都是那座城寨中的奴隶……”
自问自答地诉说着尘封的记忆,仿佛因为得到过救赎,少女平静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挂着一抹与所述事实完全相悖的淡淡笑意。
“抱歉!”
再一次的,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比糟糕的事情,问了一些愚蠢的问题。
当听到娜米雅令人心疼的过去时,水政几乎下意识地就开口道歉起来。
“嗯!水政并不需要道歉的,这本来也是事实,我们并没有打算刻意回避这些过去,倒是让水政听到了奇怪的事情而为难了。”
被娜米雅柔软双手挽住的右臂上似乎传来些许力道,但少女耸了耸肩膀,扬着细长的眉毛展露会心的一笑,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我们特隆迪姆村的人还真是应该感谢圣女大人,感谢建立了这座珈蓝城的羽之教呢!”
水政只能沉默不语,这种时候,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
“咦?”
但就在下一秒,娜米雅柔细的嗓音刹那间提高了好几个音阶。
“还真是说谁谁就驾到呢!快看!”
不明所以地跟随少女兴奋的视线望向街道中央,之前令人费解不断提升挤压感的人流再次瞬间释放迫人的压强。
“那位领头的便是圣女大人呢!”
疾驰的一队人马从眼前掠过,尽管本以为就是像城外的教团卫兵,或是像之前见过的羽翼神行者那般,应该早就司空见惯的一群骑着马的人而已。
但当看到在那淡蓝色镶边白底衬裙下的身影时,水政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猛烈抽搐了一下。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被强制吸引的眼球,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那队匆匆路过的人马,甚至在他们离去后仍不愿意缩回视线。
瞬间陷入混乱的大脑被无数喷涌而出的爆炸信息所侵扰。
闭眼探究其内容,却发现无所适从,徒劳无获。
短暂的只有数秒的迷惘,却化作更为猛烈的求知欲。
怎么可能?
不可能会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是早就已经……
强忍快要令人晕厥的喜悦,悲伤也同倍增加。
无法忍受的炽热感持续灼烧着眼底,头皮也传来阵阵酥麻,仿佛万千虫豸在噬咬着。
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喉头,发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音节:
“尤——”
“你怎么了?”
察觉到身边的同伴似乎有些不对劲,娜米雅收回视线。
少女疑惑地望向半张着嘴,却只发出了一个音节的水政。
“她……就是圣女吗?”
好半天,水政才从困惑与惊讶中回过神来,喃喃问道。
“没错!”
敏锐的直觉告诉娜米雅,水政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但她仍仿佛什么都未曾觉察般,故意大力地拍了一下水政的肩膀。
“咦?你该不会是头一次见到圣女,所以被惊艳到了吧?”
仿佛故意解围般用着嬉闹的口吻,娜米雅微微一笑。
没错!水政的确是被惊艳到了。
但他并没有这么回答。
只是有些尴尬地耸了耸肩膀,一边摇头一边叹了一口气。
那个对一切似乎都早已无所谓的心境,却因为闯入视线中仅有数秒的身影而剧烈震颤着。
枯死的心也在瞬间有渴求雨露的冲动。
挥之不去的是惊鸿一瞥中印在脑海里的那头苍蓝色长发,以及那似曾相识的背影。
当那个名字再次从口中想要呼之欲出的时候,连水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尤雅,那个为了自己牺牲了一切的爱人。
那个为了未知原因而选择舍弃生的权利,只定格了片刻温柔和无尽悔恨还有一生遗憾给予自己的女人。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刚才的那一瞥中——完完全全地被颠覆了。
那一瞥所拥有的力量,似乎超越了世间的所有力量,甚至让生与死的自然定律都变得亦真亦假、扑朔迷离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是我看错了什么吗?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说……
“死了?对吗?”
“你真的确定?”
“尤雅她当时是……死了吗?”
——毫无怜悯地叩击着早就支离破碎的灵魂,在被封藏的心灵深处,一个疯狂的声音如此质问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