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相遇的光 冰冷如水一般—

“社交恐惧症——亦称社交焦虑障碍,恐惧症的一种亚型……对社交行为的不合理畏惧,可能伴有脸红、发抖、恶心等症状……“

——9月1日,下午一点半。

咏晨学长坐在窗台上,悠然自得地念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怪书。我一如既往采取了无视态度,坐在桌边填写班会课要上交的表格。话虽如此,学长念的东西还是一字不差地跑进了我的耳朵里,让我不知不觉地停下了笔——结果他就像早就看准时机一样,不再出声。

为什么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停下来啊。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就在这时,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这么说,当初我跟镜无你搭话的时候,你也是一副紧张过度差点昏倒的样子呢。能坚持住真是太感谢了,不然我可就有大麻烦了。]

 

——这是哪门子的突发奇想啊。

 

[就算是没话找话说也请发点有意义的内容。况且这句话去年就已经说过了不是吗?]

 

旁边传来咏晨学长的笑声。

 

[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比如“镜无明明怕生得不得了,没想到发短信的时候却能打出那么多字”之类的。]

[那才不是“怕生”!打字和说话是有本质的区别的!话说回来,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学长你才比较让人担心啊。明明从今天开始就是高三年级生了,还老是跑来这里闲晃。好歹拿出点毕业生的觉悟来吧?]

总是在手机屏幕暗下去之前就发来回信的咏晨学长这次慢了不少。

看来是戳到他的痛处了吧?虽然我不觉得他会有什么痛处。

我把手机放在一边,目光重新回到填了一半的表格上。表头上用油墨印出的“高二(3)班”,让我一时间有些适应不过来。

我当然不是在怀念原来那个班级。不如说,能脱离那个每分每秒都像超市打折现场一样吵得不可开交的地方,对我来说可是莫大的幸运。

我只是不习惯熟悉的东西突然改变。想到我需要再一次花时间去让周围的人明白我是多么的古怪、不合群,让他们彻底放弃与我搭话的念头,我就会感到喉咙干燥,内心不安。

踏进新班级教室,对我来说一定比纵身跃下悬崖还要恐怖。

……一定。

忽然,手机伴着震动声亮了起来。

 

[毕业生也需要充实的人生。]

 

——学长又想随便糊弄我了。我点开编辑回信界面,思考着要怎样给悠闲过头的咏晨学长好好浇浇冷水。这时,一条新消息又闯了进来。

[但是镜无你的嘴巴真够坏的。]

又一条。

[不要回信了,快点去开班会吧。你走了之后,我要努力找回我作为学长的尊严。]

 

——学长,在你写完这条短信的那一瞬,你的尊严就已经掉在地上碎裂成块了。

这次我终于没能忍住笑意。我下意识地背过身子免得被学长看见,接着把摊在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进书包,期间瞥了一眼手表。我是那种就算有了手机也还是习惯戴手表的人——现在,表盘上的指针指向了两点。

我加快了速度。每次跟咏晨学长聊天的时候,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就迅速流逝。当然,这也跟我们采取的方式有很大关系。

不需要说话、不需要面对面的交流方式——

自然,就是短信。这也算是现代科技给我这样的人带来的福音吧。

想出这个办法的是咏晨学长。一年前,我满心欢喜地构建自己的“秘密堡垒”,不曾想却在这里撞见了咏晨学长。非但如此,还当场被他揭穿了痛处。那之后,我原本打算放弃这间杂物室——毕竟,要我跟一个陌生人共处一室,那简直比把我捆起来扔进水池还要痛苦。尽管咏晨学长百般挽留,执意要和我“共享杂物室”,我还是不由分说,落荒而逃(事实上学长那可疑的积极态度更让我害怕)。

然而,当我站在教室门前的时候,我却犹豫了。

教室里只剩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的同学。其他人大概已经结伴去熟悉校园,或者去食堂吃饭了。

那稀疏而热络的交谈声于我来说已经是一张太过密匝的网,让我不知该如何侵入。时不时扫过我全身的目光,让我的心脏像是要冲破胸腔一样,发出“呯咚呯咚”的巨响。

我几乎陷入了意识空白的状态。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奔回废弃杂物室的路上。

人一旦明白自己还有退路之后,就会变得比平常更加软弱。

可,当我畏畏缩缩地推开门,探头一望的时候,我明白自己做的是正确的选择。

 

[欢迎回来。

你的基本情况登记表落在桌上了,所以我擅自看了你的手机号。你不会介意吧?]

 

——那时咏晨学长靠坐在窗台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封皮的精装书。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满含笑意地摁着手机。那是我收到的第一条来自学长的短信。

后来,咏晨学长就用短信,向我提出了“短信交流”的办法。即,在不得不说话的时候,用短信代替。我依然心存顾虑,于是编辑短信询问了他对初次见面的学妹如此热情的理由,而学长只是乐呵呵地回信说,因为我帮忙打扫了杂物室,看书环境变舒适了,所以想给情况特殊的我一点回报——我一度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有点脱线,而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总而言之,当时走投无路的我,勉强接受了咏晨学长的建议,开始了我们充满坎坷的共享之路。

一开始,我们的短信尽是“要开窗吗”、“我要走了,明天见”之类毫无意义的口水话,但长时间的相处下,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最初那种不适感也慢慢消失。

我们变得能用短信畅快地聊天了。

在其他人看来,两个共处一室的人低着头拼命给对方发短信……这种无聊的事除了浪费手机电量和话费之外简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这对我来说,可是意料之外的巨大进步。

能和父母之外的人热烈地聊天,并且还能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而不是麻烦……

简直就是奇迹。

 

[是吗?我倒是希望某天镜无和别人也能聊得热火朝天。当然,不是用短信。]

 

——当时咏晨学长用这样的句子来回应我的感言。不用说,被我给无视了。说来奇怪,咏晨学长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鼓动我与别人交流,简直跟妈妈没两样。这难道是年长的人的通病吗?

通常这种时候,我都用沉默来应对他。

因为——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共用一室的同伴罢了。

 

我背好书包,向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走去。

“慢走。晚上发短信聊聊重新分班的情况怎么样?”

 

背后,咏晨学长的声音分外清晰。我并没有掏出手机,而是就这样背对着他,用力深呼吸了一下——

“……嗯,好。”

然后给了他最简短地回答。

我打开门快步离开。杂物室转眼便被远远甩在后面,可激烈鼓动的心脏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想我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回忆着自己的僵硬发音,我的步子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最后几乎是垂头丧气地走进了高二年级3班的教室。

 

没错,这就是咏晨学长唯一的要求——或者说,条件。

即,每天至少一句,用自己的声音回答他抛出的问题。

 

 

班会课很快就结束了。

新老师是一名干练的女英语教师。这已经是第二学年,所以她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文科班的学习以及最近的几项重要事务,接着让大家轮流做了自我介绍和班干推荐,之后就干脆利落地说了句“希望大家珍惜自己的高中生活!”作为结语,放我们回家了。

有一个不拖泥带水的班主任的确是件幸事。不过,现在的我还沉浸在“自我介绍”的打击当中缓不过劲儿来。

“我叫镜无,今后请多关照”——就这么两个简单的短句,也被我说的磕磕巴巴。不仅如此,我整个都像煮熟的虾子一样滚烫,哪怕到了现在,那热度也没有一点消退的意思。

到底是谁发明的“新班级中要依次做自我介绍”这种无聊的不成文规定啊,我绝对要把它放到“最讨厌的事”榜单的榜首。

哪怕能用短信也讨厌——虽然不可能用。

周围的同学陆续结伴走出教室。尽管不像高一那个班级一样,所有人都自来熟得可怕,但看起来大家都拥有平均水平以上的交友能力——当然,除了我之外。

为了不被卷入热闹的人潮,我暂时静静呆在座位上。想起离开杂物室之前咏晨学长所说的“聊聊分班的状况”,我抱紧书包,叹了一口气。

对于一个打从心底畏惧与人交流、只想待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的人来说,筏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

什么也没有。不如说,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学长应该比谁都要清楚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呢?

 

“那个……你叫‘镜无’,对吧?”

——一瞬间,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当我满心祈祷着“这是幻觉”然后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的眼前确确实实有一个女生,正略微弯着腰,满脸试探地望着我。

“你好!我是坐在你斜后面的水沫——那个……刚才我做过自我介绍的,记得吗?”她兴高采烈地说,“你也是坐6路公交车来的吧?来学校的时候我看到你下车了,我们顺路呢!可、可以的话,我们一起走吧?”

——糟糕。

我在心底叫苦。

看来刚才一时走神,结果不知不觉脸色就缓和下来了。

我感到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再一次“咚咚”地强烈鼓动起来,热度轰地窜上头顶。叫做“水沫”的女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慌忙垂下视线,死死盯着桌子。

“……我、那个……”

我拼命挤压嗓子,想至少把“不愿意”这个想法传达给她——可是,我的喉咙好像变成了不属于我的东西,绞尽脑汁想出的句子出口变成了断裂的碎片。

“……不方便吗?”

我用力点了一下头,然后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呢?

惋惜?生气?或是松了一口气?

“水沫!”

——呼唤声传来。

我和水沫一同望向教室门口,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高挑女生站在那里。她扫了我一眼,神情诧异。

水沫连忙向她跑去。这时我才发现,水沫身材娇小,从宽大校服中伸出的脖颈和四肢格外纤细,再配上那张圆圆小小的脸,简直就像个初中生。

“茗茗对不起!你等了很久了吧?”

“还好……”

她的语气有些奇怪。我总算回想起来,原来她是高一跟我同班的同学。

“真是的,很晚了,快点走啦。肚子都饿扁了。”

“嗯……我知道了啦。”

水沫点点头,转身满脸笑容地对我挥了挥手。

“那,再见啦,镜无!”

不等我有什么反应,那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教室。教室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松了一口气,也准备站起身离开——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的,干嘛跟那人搭话啊。”

“哎?因、因为,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想试着搭搭话的话,说不定能交到新朋友呢。”

“你真是傻得令人叹为观止……你之前没听说过吗?我们班上那个出了名的怪人……就是她啊。有人还半开玩笑的给她取了‘界外少女’这种外号,嘁,说到底就是个不合群的哑巴女而已。之前她就整天一句话都不愿意说,还绷着脸,结果最后大家也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这样啊……可是——”

“哎呀别可是了。你呀就是同心情泛滥,像那种完全心甘情愿的把自己孤立起来的人,有什么必要同情她啊。要我说,都是自找的。”

“……嗯……”

 

——呼……

“界外少女”——这个外号可比“哑巴女”要文艺多了。我本人倒是第一次听说,但我可以确定,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把书包带子攥得紧紧的。被粗糙纤维摩擦留下的刺痛感,却掩盖不了从心底慢慢涌上来的异样感情。

——那是,与我常常相伴的,熟悉的痛楚。

不是愤怒,是痛苦。

我能理解他们的动机。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尽管被议论的人是我,但这并不能算是“针对性的欺辱行为”。说得不好听点,我只是个扔进人群的瞬间就会被埋没的、毫无特色的人,并没有“被欺辱”的价值。这一切,只是某个团体对不合群的家伙感到不满,而做出的自然而然的反应而已。

外号也好。无视也好。

那只是因为——我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照理来说,这正合我意。可我还是会忍不住,会为自己的软弱而难过。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偏偏要有这种荒唐的“疾病”——

——对。

我没有因为自己再一次逃过了与别人的交流而轻松,反而变得心情沉重。

我还真是个……不合格的“交流障碍患者”啊。

 

结果,高二开学的第一天——

我就这样放任自己的抑郁心情,直到吃过晚饭、洗完澡、躺进被窝都没能缓解。

 

[新班级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无聊得连说的必要都没有。]

 

在重写了好几遍之后,最终我给咏晨学长发去了这么一条装模作样的短信,发完就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在自我厌恶与消沉情绪的伴随下闭上了眼睛。朦胧之中,我似乎感到手机在震动,但我并没有去管它。

我才没心情跟悠闲过头的学长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反正——

我此刻满心满脑想的都是“恐惧症去死”,根本装不下半点别的东西了。

 

 

[可是,镜无你还是发了短信给我。这就代表,还是有可说的东西,不是吗?]

——第二天,在迟到边缘赶到教室的我终于有空拿出手机确认昨晚的未读短信。果然是咏晨学长发来的,而且是出乎意料的锐利内容。

读完短信,我的脑袋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我下意识地略微抬起头,悄悄环顾四周——

同学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正小声谈论着什么。

的确,我昨晚是发了故意逞强的短信。但除去放学后的那个小小插曲,这个班——与其他所有班级基本没什么两样的班级,真是没有必要浪费话费去描述。

随便找个教室在门口站上五分钟左右就能完全了解。

因此,我依然决定不回短信,将手机装回了上衣口袋里。大不了下午再忍受一下学长的絮絮叨叨,总比花费心思去应对这种总是出其不意的犀利语句要好。

“好了,大家安静下来——”

——况且,班主任已经准时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了。

我端正坐好,让自己进入听课状态。然而,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却完全没有翻开教材的意思,而是用那双细长的双眼扫视全班,等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完全消失之后,才点了点头。

(……?)

她朝门外招了招手。我一头雾水地望着门口,但靠门的家伙们先一步发出了刻意压低的惊呼声。

很快我便明白了他们惊呼的理由。

因为——从敞开的教室门外,走进了一位美少女。

虽然这是句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陈述,但却是我最直观的感受。她拥有美丽精致的五官,呈现出健康粉白的脸庞则是漂亮的鹅蛋形,颜色有些浅的卷发在适当的高度利落地扎成马尾,被校服包裹住的身躯线条美好——尤其是胸前的傲人弧度。

……我不是因为在意自己毫无长进的胸部才加上“尤其”的。嗯,真的。只是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了而已。

实际上,最最光芒闪耀的,是她的表情。

那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完全与我无缘的——自信大方的笑容。

她就这样在全班的注目礼下摇曳着马尾走到了老师让出的位置上。

“这位是临时决定转入我们班的筱竹同学。虽说是转学生,但我们班也是刚组成的新班级,所以大家就用寻常态度与她相处就好了。那么,筱竹,介绍一下自己吧。”

筱竹上前一步,向大家微微点头。

接着——

“大家好,我叫做筱竹。大家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叫我,给我起个好听的外号我也不介意哦!”

教室里响起了明亮开朗的声音。

“说起来有点让人脸红,我曾经念过一年高二,后来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了一段时间,所以转学到了这里,和大家一起再一次度过高二的生活。不过,因为我上学比较早,年龄和大家差不多,所以不需要有什么顾虑。我喜欢旅行和听音乐,有相同爱好的同学欢迎找我换CD哦。总之,希望能跟大家成为好朋友!以后请多关照!”

班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跟随大家的节奏拍着手,一边在心底为她的健谈程度和自然态度深深折服。

“好——欢迎筱竹同学的加入。交朋友是好事,但也要认真学习哦?”

大家稀里哗啦地笑了起来。老师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目光顺着桌椅座位草草扫了一遍——

然后,她的手指指向了我后面的空位。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聚集过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迅速低下了头。

“好了,筱竹,你就坐那里吧。课本有了吗?我这里倒是有为转学生预留的新课本……筱竹?”

四周响起细微的议论声。感到气氛有些怪异,我抬起头,却恰好对上筱竹的目光。

——她也在看我。

那张美丽的脸庞依旧保持着微笑,可眼神却与那笑容截然相反——就仿佛看到了什么恶心的虫子一样,其中交杂着惊诧与厌恶。

她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

我的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与以往不同,让人浑身发毛的阴冷代替了灼热,从背后不断上窜。

我想这与我害怕与人对视、害怕与人交流没什么关系。

任何人被那种目光所凝视,都会感到恐怖——只不过,我比其他人的感受,要更加强烈而已。

“怎么了,筱竹,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略有些严厉地问道。筱竹摇摇头,用明朗的声音回答说:

“当然没问题。谢谢老师。”

说着,她走下讲台,稳步掠过我身边,在我身后的位置坐下了。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敲了敲讲台:

“好了,接下来我们开始上课。请大家把课本翻到目录——”

我松了一口气。教室里响起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听起来让人格外安心。

或许……或许刚才只是我看错了而已。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我如此安慰自己,也跟着大家伸手拿出英语书,翻到老师指定的页数。

然而,就在这时——

 

“坐在这种家伙背后……真是让人倒胃口啊。”

 

——我清晰地听到了来自背后的,混在翻书声中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