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再见了,我的外祖父

天空中飘落的雨点,遮盖了视线,隐约看见远方灰蒙蒙的云朵,飘零在黄昏的天空。

坐在轿车后座的我,看向前座上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心中空空荡荡的。

我的父亲,藤和承士郎,和左侧驾驶位上,我最亲密的管家威尔斯正谈论着之后我们的行程安排。

和父亲上一次的见面,还是三个月前,是伦敦最冷的时候。

那天的记忆,依旧和新的一般。

薄雾笼罩着庭院,空气中透着寒冷,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等候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和我们母女团聚的父亲...

此刻,车内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父亲的侧脸,我静静地看着,却仿佛是第一次看清父亲的外貌:脸颊上因皱纹折起的长长的灯影,漆黑的头发鬓角泛着星点的苍白,平静的黑色瞳孔中透露着一丝深邃。这些我所不曾注意过的细节,似乎在诉说着他的沧桑。

父亲在和威尔斯确认着今天即将要坐上的航班: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大阪伊丹国际机场。

几乎没有带上任何生活用品,只有一些匆忙准备的衣物行礼,在轿车后备箱里唯一的行李箱中,装着我和母亲的衣物。不管怎么感觉,似乎这都只是一次短暂的家庭旅行。

母亲坐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

对于着这次离开我生活了17年的伦敦,而将要前往日本新的生活,我依旧无法感受到一丝实感。

轿车行驶在伦敦的城中,离我所居住的庄园渐行渐远。

迷惘,充斥在我的心中。

转过头,我看向母亲,脸上是和蔼的神情,金色的双眼像我传来关爱的目光。

和我不同,母亲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那是昨日,家族的聚会上,我们母女二人被外祖父,当着所有在场的亲戚的面,赶出了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在外祖父的庄园——霍华德庄园,也是我们母女一直居住着的地方,举办着一年一度的家族聚会。到场的家族成员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三十多对,把原本空旷得连走路都能发出回声的厅堂挤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这一日,是每年,无忧无虑的自己,在家中最不想度过一天。因为,自己的母亲在那一天,都会成为几乎所有亲戚横眉冷对、或是指责的对象。

我的母亲,藤和艾丝卡,原名艾丝卡・霍华德,在家族中从小就是备受瞩目的,是家族的骄傲。从小在外祖父的教导下,表现出惊人的音乐天赋,在14岁时就曾受邀在英国皇家剧院进行钢琴演奏,获得的奖项更是不计其数,几乎可以说是霍华德家族中最耀眼的新星。

然而这光鲜亮丽的一切,却由于我的父亲,而成为其他家族成员指责的把柄。

母亲大学的时期,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习,正是那时,结识了身为留学生的,来自日本的父亲。虽然文化间存在着差异,但是对音乐共通的热情让两人快速地相恋了。大学一毕业,不顾家族的反对,母亲嫁给了对于贵族的她来说,不是门当户对的,出生在日本现代交响乐世家的父亲,并且两人不辞而别,私奔周游着世界。

这让原定给母亲有这种各样安排的外祖父猝不及防,对于母亲的突然消失非常悲痛。

不久,母亲怀了我,而父亲因为各地的巡演却不能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被迫无奈地回到了自己不辞而别的家中。

外祖父虽然接纳了母亲,但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他们父女之间却产生了一条无法化解的隔阂。闻声而来的家族成员们,都以母亲的“疯狂作为”为家族的耻辱,不仅和一个来路不明又不知去向的男人私通,而且还败坏了家族,将来以她为中心,重振音乐世家光辉的道路。

而母亲却异常坚强,在这瞬间冰冷的家族环境中,从没有动摇过对父亲的情感。日子过得很艰苦,直到我出生之后。

外祖父因为我的出生,摒弃了对母亲的冷漠,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照料着我,冰冷的家中又重新恢复了温暖。

像是代替了长年不在身边的父亲一般,外祖父对我悉心地关爱、教导,在偌大的霍华德庄园里,如同沐浴在温馨的阳光之中,我快乐地成长着。

继承了母亲音乐上的天赋一般,我很快地从外祖父那学习了小提琴的技巧,和母亲一样,在各个地方的大赛中,获得了不少奖项。

然而这一切,却迎来了亲戚们的冷嘲热讽。因为我的姓氏不是霍华德,而是那个来自日本浪子的,藤和。或许他们想着,无论我再怎么优秀,身上流淌着父亲血液的我,都会像曾经那个给家族抹黑的母亲那样吧。

每当这时,一直偏袒着我的外祖父,面对几乎是其他亲戚们一致的指责声却是无能为力,毕竟,亲戚们说的事实在他的心中也是一道抹不去的伤痛。

而我的母亲,对我来说,一直是个很伟大、很传奇的女子。平日自己再怎么苦再怎么累,都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悲伤或是愤怒,始终是面带着和蔼的微笑。在面对对我咄咄逼人的亲戚们,母亲却是威风凛凛地张开臂膀挡在了他们面前,保护着我,丝毫不畏惧连外祖父都束手无策的家族强权们。

每当这时,我总能感受到来自这个家给我带来的无限的爱。在霍华德庄园的生活,我很幸福。

然而好景不是很长,一直表现得严肃硬朗的外祖父,忽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身体状况转瞬直下。在医生的诊断中,发现他患上了中风,似乎是受到伦敦的阴雨湿雾天气长年累月的侵蚀,又或是因为自从母亲的不辞而别那年而染上的酗酒的缘故。

原本温馨美好的生活瞬间跌入了阴冷的谷底,外祖父不能和以前一样和我聊天,教导我音乐,而是几乎整天整天的躺在床上,受着家里佣人们不间断的照料。

虽然自从外祖父重病之后,原本几乎平日都不来霍华德庄园的亲戚们,都纷纷前来问候外祖父的状况。但在我的眼中看来,他们的言语和神态中,充斥着对外祖父财产和地位的窥觎,这也是我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偌大的家族里,能够真心依靠相依为命的,只有眼前这几个最亲近的人。

一直无忧无虑的我,渐渐地学会了悲伤。

生活依旧要继续,我也并没有因为外祖父的重病而怠慢从他那学来的小提琴,在很多场合上代替着祖父代表着霍华德家族,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之上。外祖父对于我的表现,像是曾经对于母亲的那般欣喜,我重新在外祖父因病痛而阴沉的脸上找到了光亮。

我真希望日子就能像现在一样,平平稳稳地保持着。

然而,就在前些日子,一直在世界巡演的父亲,带领着自己指挥的交响乐团,来到了伦敦——英国国家剧院,举办了专场的演出。这也是母亲带着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父亲的指挥表演。

舞台中央那个,几乎每年只能见几次面的男人,在灯光的照耀下,在众人的瞩目中,优雅地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随之而起的,是从他身前,训练有素、技艺高超的乐手们,气势磅礴的演奏。在那个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何母亲是如此地深爱着父亲。

父亲的演出,在国内,甚至是全世界都引起了轩然大波,一连好几天,新闻媒体的头条上都是父亲的名字。一直被称为浪子的父亲,终于赢来了世界的认可,就连躺在床上外祖父,也第一次从心底里对一直辜负着我们母女的父亲而感到欣慰和自豪。

也就在昨日,父亲第一次以,我的父亲、母亲的丈夫的身份,出席了每年都是固定成员参加的家族聚会上。

虽然在座的亲戚们对于父亲所取得的成就都无言反驳,但好像正是这个一直渺无音讯的不速之客,在表现出接纳态度的外祖父面前,抢夺了他们的利益和地位一般,原本假装虚伪着的贵族之间的礼仪瞬间在贪婪丑恶的本性驱使下,化作对父亲,甚至是对我们一家三口的仇视。

在外祖父的霍华德庄园,那些平日不常访问,今日远道而来的亲戚们,似乎因外祖父的病重,而逐渐忽视着作为家族族长的他的权威。而长年累月的身体虚弱,和自己其他的子女们气焰的愈加高涨,外祖父对于眼前这场一触即发的,将要破坏家族百年来美誉的内斗,像是束手无策一般。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了这个惊人的决定。

对于昨日那时的情景,我依旧记忆犹新:

在宴会厅里,嘈杂得不可开交的厅堂中央,外祖父颤抖着高大却又佝偻的身躯,从轮椅上站立起来,用老迈的声音,努力地憋出我年幼时印象中威严的气势,向着被众亲戚几乎逼到角落的父母说道:“艾丝卡,你从今天起,不用再待在这个家——霍华德庄园了。”

像是听到外祖父对父母的驱逐一般,混乱的场面瞬间冷静下来,随之而来的竟是亲戚们一致的叫好称赞,甚至有的是欢呼,相互庆祝的样子。

而父母,仿佛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提出一丝异议。

躲在厅堂角落,一旁看着的我,这一切都记在了心里。我了解我的外祖父,和我最亲的人之一,虽然对于这个事实,我十分的伤感震惊,但是我能从他的话语中,能听出他对于母亲长久以来背负着家族命运束缚的解放。

随着这个命令的公布,今年的家族聚会也落下了帷幕。

亲戚们纷纷散去,临走时,脸上似乎挂着满意的笑容,相互说着赞许的话,仿佛是在庆祝着这场胜利一般。家中的佣人们,似乎对于外祖父惊人的命令感到惊讶和不解,在亲戚们走后,纷纷围着坐在轮椅上默不作声的外祖父,向他提出异议。

而我的母亲,却代替了外祖父,向几乎从小到大都一起,生活在霍华德庄园的佣人们,安慰和解释了自己的分别。

然后沉浸在将要离别的悲伤之中,佣人们草草地收拾着狼藉的宴会,准备着次日,我们的离去。

刚才还是喧闹的霍华德庄园,转而沉浸在悲伤之中。那一晚,我把头埋在母亲的怀中,哭得失去了意识,睡着了...

在今天临走时,外祖父叫住了我,脸上挂着悲痛,仿佛和当年母亲离家出走时的神情那般,抚摸着我的头,没有说话,而是用布满皱纹的手,颤颤抖抖地递给了我一个年代久远,小巧的深蓝色首饰盒。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镶嵌着深蓝色宝石的耳钉,那是我从家中墙上挂着的油画上看到的,我未曾谋面的,逝去的外祖母的遗物。

我收下了它,内心的伤感让我面对深深爱戴的外祖父,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

忽然间阴沉的天空中,飘落下了雨点。

在这茫茫雨雾之中,我们一家三口,告别了庞大庄严的霍华德庄园...

车外雨滴敲打车窗的声音,已经渐渐敲散了我心中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心灵的空荡,对未来的迷惘...

“小姐,多保重啊!”几乎是把我从小带大的管家威尔斯白发苍苍的老脸上,再也挂不住长者的庄重,老泪横秋地用颤抖的声音,向即将登上飞机的我道别道。

被伦敦的冷雨冲刷得早已冰冷的内心,再也忍不住眼泪,站在踏板上的我,扭头看向远处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挥了挥手,仿佛此刻才体会到什么是离别的滋味。

伴随着乘务员小姐标准而不带有私人情感的体贴指引流程,我坐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头等舱里的氛围,让我不得不控制着自己的情感。

飞机缓缓地离开了地面,像没有察觉到一般,此时的我已经离那个自己土生土长的伦敦相隔了很远的距离。

坐在柔软坐垫上的我,耳边不断传来机身和大气摩擦的低沉的声响。不知不觉地,疲惫之感涌入脑中,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之时,机窗外已经是另一幅景象:黄昏的天空连接着大海,远处漂浮在空中的云彩染上了夕阳的颜色。

天空是如此的广阔晴朗,自己的心仿佛也变得那样。

我拿出了收藏在怀中口袋里,来自外祖父的首饰盒,打了开来。躺在绒布中央的蓝宝石耳钉,在机窗外夕阳的映衬下,闪着橘黄而又深蓝的光亮。我将它们拿起,小心翼翼地戴在了耳垂上。

我的动作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她看着我耳朵上自己所熟悉的母亲最钟爱的首饰,宽慰地笑了。我看着背对着机窗外夕阳的母亲那和蔼的笑容,心中仿佛感受到了十分遥远,又十分相近的,两代人之间的爱意。

母亲手指着我手中拿着的首饰盒,仿佛是提醒着我里面还有着些什么。我朝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陈放耳钉的绒布边,靠近盒身的地方,露出一小片白色尖角。我拿下绒布,一张折起的小纸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好奇地将它打开,上面写着外祖父笔记的字样:“好好地生活下去。——至藤和由佳里 来自 爱你的外祖父罗杰斯特・霍华德。【作者注:笔记是这样的“Move on, live a full life. To my grandchild 藤和ユカリ(歪歪扭扭地写着).  Love yours  Rogiest・Howard”】”

我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口,回忆着外祖父的模样,最后无言的离别,是包含了来自他无言的爱啊!

我小声地说道,像是给远隔着半个地球的外祖父传递没能说出口的道别:

“再见了,我的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