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夕犹在】

在大苹果城偶遇的那次案件,几乎成了寇斯在毕业后最先的记忆。在这份记忆里,鲜血沿着拐巷边角意大利人的手臂流到地面,浑浊的图案淌下了一串残缺的脚印,连通着另一具开膛的尸体,可以说此时在现场最大的问题,就只有那条手臂并不属于那个意大利人了。那条手臂几乎是悬空的,即使连着的躯体早已死了,它也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仍然拖着那具尸体,尝试着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将早已冷透的纸杯咖啡一点一点地灌进那具同样冰凉的躯体里。

现在,寇斯正一步步地走向现场,她初步推断这里起初是发生了一场抢劫案,抢劫者早些时只想拿走的只是这如今散落一地的纸钞,然后或许是因为这条手臂突然失去控制,或者是那把刀捅进了受害人的身体里——先后顺序不重要——那只手刺入了他的肋骨,往下扒拉到了腹部,身体残余的一点微弱的意识让他倒退了几步,这种震颤使得他手握的匕首彻底撕裂了受害者的重要器官,在这么短短的几秒内,两条不重要的性命从它们的形骸里脱离,在场唯一能找到的也就只有老鼠、爬虫、尘埃中的精诡与这条手臂了。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寇斯心想——然后,毫无预兆地,那条手臂袭向了她。

那是寇斯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短暂死亡。

死亡,准确的说是死亡这个过程,当时的寇斯还并不能快速地适应,基于她永远维持身心健康的能力,恍惚间她感受到了另一些事,比如那条手臂是如此瘦削,瘦削得几乎是一条折叠的异形尖刀,以及这条穿越她腹部的手臂如今正在她的身前身后尖嚎,好似在汲取她的血肉以滋养那具活死的身体,不过最后的,她觉察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实际上她没死。

实际上她没有死亡,甚至没有受伤,只是那条手臂仍然卡在她的腹部,她想拔出来,但她的手每次接触那边缘的利刃,割伤的同时又在修复,每一次发力都让她的双手陷得更深,另一方面来讲,她感受到的疼痛并没有干扰到她的精神,那是一种很清爽的痛,有点像柠檬,几乎就和她在学生时期喝到的柠檬香茶一模一样,她不是很懂为什么会想到那个,她决定要再吃一次学生时期在便利店买到的那种便当定番,有炸鸡块、紫菜包着的饭团、一种不知名蔬菜的横段以及两片红如原罪般的腌菜。

然后,在这时,她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前走,只有她还活在原来的时刻,她惊奇自己是有多久没有真正地活得像个人类的样子了。是不是自从毕业以来,她一直都怀念着侦探社还未因人数不足而解散时的那段相较于现在的美好时光,那时她只需要凭着肉体能力在最后一环追上犯人强迫对方就范,那时她还可以依赖周围人。是啊,一个个完美的计划,通往真相的道路那时还只是个起点,思考与思考、死与死的间隙里,她又一次沉醉于过去了。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在她幽暗的灵魂深处,也就是时间轴拉伸的始点,她见到了一个有九十一亿个名字的老家伙,就和学姐告诉她的传说里一模一样。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抛下我了——她说——我尝试过去追,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算追上了,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落后,只是这样觉得。

几乎同时的,她的意识告诉自己这些只是幻觉,告诫自己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会看见这些,说这些并不是客观存在于她所处的真实世界的东西。

她的意识说服她把目光聚集于这条手臂上,让她试着先抽出双手,然后集中力量横着拉断自己的腹部,反正她很快就能愈合。

但是她不,她开始反过来说服自己的意识那场景并不是假的,那位老先生虽然什么都不欠她,但是他的确可以提供一个友善的帮助,让她摆脱真正的困境。

她的意识非常不同意这点,甚至不同意她的内心的确有一个幽暗的角落,但她的意识还是勉强承认了她的这种“探寻心灵之旅”的行为。

是什么让我追寻过去并深陷其中——她的意识问——是你,capiche?

为了让她能够真正地活得健全,她的意识向她妥协了,然后,这个世界的每一条摆在明面上的线索都展现在了她的眼界里。

当她回过神来,眼前这条干枯脆弱的手臂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喘息着试图汲取那么一点点真正的养分,她觉得很感动,就打通了当地警局的电话。

然后当地警局转给了医院,医院又转给了鲜红宴会,鲜红宴会转给了一般的办事员,一般的办事员把当初办这事儿的审核员骂了一顿。

最后,可能是路过的可爱的男孩子吧,颤抖着递了一块小甜饼给坐在梯阶上守着现场的她,而她微笑着收下,并从袖口里摸出了一小块精致的宝石硬币递给了那孩子。

然后,在那孩子把硬币收在兜里走了不到三步,硬币又回到了她的怀里。

这个也许是有历史意义的吧——她想——毕竟从学院毕业时就一直带在身上,想丢掉还是有点难的。

回家的路上,透过街边的一处镜子,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一只眼已经发黑坏掉了,最近的眼罩在转角的街边杂货店卖,这次,还未见到时她便就已知道了。

【离职申请】

在宇宙尽头的隐秘王国中,又是一批新样本送进了艾丽卡的研究所里,这位国王只有在这里或者拍戏时才会穿实验室白袍,前后两者都是完全出于兴趣而不必要的。

这就是最后一批了?——艾丽卡并不是问出来,只在表情上略微掺入了点渗人的成分,即使是实验室里最没人性的一位,也能感受到湿痛渗入骨髓。

“实际上,是在半路损耗了一个……”头部是一个悬浮毕达哥拉斯树的研究员说,“我们不知道那有多重要,但如果您的确需要的话……”

艾丽卡露出了明显的微笑,然后她将手边小茶几上的旧电话听筒提了起来,但她没放在耳边,只是略微地往上提了几秒,然后一个被包裹着的人形就被丢进封闭实验室了。

事后,A对B说他不再想在这里工作了,A说的确这是一个很好的工作环境,提出的研究课题也几乎没有不被接受的,想要什么材料也能拿到,就是……

A汲了一小口隐秘王国的特产咖啡,然后说只是他并不是那位新王的粉丝,他只是个来工作的,讨生活的,这里的环境是优异,但优异到有点压抑了。

他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在这宇宙边境雨下个不停,幸好他们是处于完全封闭的大楼内,要是有一点缝隙,那些看似是雨的东西就会钻进来,然后所有人……

然后但凡是活着的人都会不再把那当作是雨了,那都是一些快速跌落的文字,杂乱无章地从上到下,偶尔砸中地面,黏在那些包裹着纸卷的走动人形上。

然后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扭曲景象,看到这里,A又一次拉上了百叶窗,A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几年,但他还是不能适应这样的外界景象。

而B,B是一个长着二百五十七边形头的人身,在它的种群里越是接近圆,地位便越高,它的地位在整个种群里排倒数第二。

我也不是她的粉丝——B说——但全宇宙我没几个安稳地方可去,至少在这里每天早上能喝一杯冗长黑暗的下午茶——那意味着将一团液体倒进它那空虚的圆心。

A说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工作了,难道他只能死在这里?但B安慰他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只要他递交申请,就能离开这里,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你有点自己吓自己——B说——她虽然和她的母亲一样有监禁癖,但本质上来说,她是个好女孩。

A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初来这里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出于他年轻时做了不少错事——现在竟然还能活着离开?

是的,再隔几个世代,你或许还会回来——B再一次说——但她一定会生气的,虽然你可能看不出来,但直到她消气前你肯定不能回来工作的。

我走后还能回来?——A说——我还以为走了就永远再见不到这里了,我还能回来吗?

是的,而且我保证,按你的生活态度——B停顿了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毕竟她也不会生气多久,你可以考虑去地球,那是个好地方。

不了——A说——我想找一颗孤独的小行星,自己做点不是很吃材料的研究,我不想再回人类社会了。

你决定好了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B说——也有一年了,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对吧?

我不会说什么的——A最后说了,此时他在往餐巾纸上写申请——走前我会删掉关于这里的记忆。

艾丽卡没有亲自来接受他的申请,只是委派两位手下的人送他离开,遵照他的意思,记忆在他离开的一瞬间就没了。

希望您能理解,他不是那个意思——B在睡前对着天花板说——但是如果他回来,我希望能使用这个样本,我早就想在他身上做测试了。

天花板没有传来回应,B的种群也不需要睡眠,实际上它身处A遗留下来的房间,在这一片光明中,它知道自己的提议得到了同意。

再一次地,它在圆环的最深处发誓,它简直爱死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