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姐姐,欢迎回来~”

又是一个喧闹的黄昏,天启城齐格林餐厅的门口,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娇小的身影。雪听竹从柜台飞奔出去,把她抱了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合适的?”

“啊……啊……还行吧。”

这种时候,我应该做的,只要微笑就好。

铃铛是她的绰号,她的真名,写出来大概能占满三页纸。嘛,名字会错,但是绰号总不会错。她的绰号大概是因为她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或者是她非常擅长打造铃铛,我猜。

喝掉了雪听竹之前实验的拉花咖啡,上面的牦牛奶呈现出扫把的形状。据她说那是羽毛,好吧那就是羽毛。今天的工作依然是……跟踪被怀疑红杏出墙的老女人,随意的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炭棒用手绢包好,开始整理今天的笔记。

“说起来,今天是月圆之夜呢。”店里的人基本散了的时候,雪听竹抬起头来看着渐渐占满天穹的繁星。

“月圆之夜,是羽人的成年礼吧?”

“不仅是成年礼哦,还是恋爱许可!”雪听竹说,轻轻拉起束腰裙的裙边,完美的在月下划出一个圆:“羽族的少男少女们在这一天离开家庭,在月色下飞去远方,寻找自己命中注定的爱人。呼,要是我也会飞就好了……”

“哪怕不会飞,你也很可爱。”这个时候就要安慰一下她,毕竟这是无翼民千年来的痛,虽然她真的很可爱。

“真……真的吗?我……我才没有觉得开心呢!”雪听竹掩住了脸,大概此时红晕早就穿透了她洁白的皮肤。

“不过,羽族只会注视那些飞得最高的人。”她突然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然后捻着裙角回到了店里。

大概是月圆之夜羽人心情都会比较好的缘故,今晚的拉花试验格外成功。我俩各端着一杯据说是海外鲛人带来的奇幻果磨成的咖啡,上面用牦牛奶油做出了圆月的图样(天知道本来她想做什么……)。正在我静静的沉醉于香气的时候,宁静被打破了。

“两江兄弟,快和我走,出事了。” 毫无疑问,能这么干的肯定是警备厅侦案所的息破军。

“你还欠我俩一顿烤肉呢!” 我懒得抬头,对于这种人就不应该客气。

“梨园剧团刚刚出事了,死了个武生。”他一手扶着柜台,勉强把气喘匀:“台下坐的都是天启城的大人物,警备厅的厅长当场吩咐,要立刻查明此事。”

“侦探先生赶快和息所长去吧!”雪听竹大概觉得是正事,于是乖巧的站到一边:“店面我会自己收拾,一会儿铃铛姐姐回来会帮我关门的。”

当我和息破军到达梨园的时候,闲杂人等早已散去,警备厅的人马已经围住了梨园,几个文书正在对梨园的伙计录供词。

路上息破军大概说了一下事情始末,其实很简单的一件事——戏台子上面挂的几块用来当乌云的板子,有一块掉下来了,正好砸中了台上的武生,脑浆迸得到处都是,污了前排几位大人的衣襟。

“仵作应该已经到了,此时验尸应该也结束了。”息破军说:“我们进去吧。”

梨园门口立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的是:宁州名旦羽若兰主演,开国奇闻《最后的姬武神》。

“哦?这个也能公演吗?”我不禁有点疑惑,毕竟华族千百年来都是说古不谈今的。

“听说是百里大人批的,”息破军一边走一边解释:“皇帝他老人家也准了。”

的确,皇帝近年来鼓励启迪民智畅所欲言,连《桃林戏言》这种被正人君子嗤之以鼻的刊物都能在天启城大行其道。帝国的财政大臣百里清流,也是喜好戏剧之人,梨园的演出几乎每场必到。

“息大人,仵作已经验明了,是钝器砸伤致死。”里面的警员从戏台子那里走过来,作了个揖。

“废话,脑浆子都砸出来了。”息破军有点焦虑:“可有别的伤口?仵作在哪?我要亲自验尸。”

趁着息破军去验尸的时候,我大概问清楚了案件的来龙去脉。

这出戏在戏团来天启城之前,已经在南淮等地演过好几场了。那个宁州名旦演的是来刺“羽烈王姬野”的“羽然”。事故发生时,正演到羽烈王姬野和敬德皇帝姬昌夜在大殿密谈,倏尔天空乌云密布,此时羽然应该混在舞姬之中进殿刺杀姬野,然后在腰间挂上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靠着滑轮作起飞状,是全戏最为出彩的地方。

然而还没等到羽然入殿,横梁上靠滑轮垂着的乌云,就掉下来一片,把姬野给砸死了……

“大人,这板子应该是正砸在天顶穴上,砸破了颅骨,脖子也断了。”仵作拨弄着尸体,抬头对息破军说。

“来,搬开板子,我看看。”息破军招呼几个警员过来。“我艹这板子好沉!”

“大人,这板子是铁制的。”

“还真是!”息破军蜷起食指在板子上敲了敲,“挂这么沉的东西也不怕把梁弄坏了。”

“而且这么大一块生铁也不便宜呢。”

“等一下!”息破军突然大喊:“戏团老板呢?叫戏团老板过来!”

我突然听见喊声,于是凑了过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对的地方多了去了!”息破军说:“这么沉的板子,是梨园自己的还是戏团带来的?梨园自己肯定不会干这种自毁房梁的事,要是戏团带来的……为什么不弄块木板上去?”

“见过二位大人!”戏团老板从幕后小步跑过来:“小的该死,得罪了京城诸位大人,还劳烦几位大人夜里赶过来。”

息破军没理会他,蹲下敲敲那块铁板,问:“你家戏团总共带了多少祥云板子?”

“回大人,总共十六块。八块白云八块乌云,都是到了天启城之后请名师描的。”戏团老板的腰弯的更深了。

“你们……总共多少台马车?”息破军依然没抬头。

“回大人,”戏团老板整个身子都快折起来了,可惜息破军依然没回头看他:“总共五台车,行走各地时,这些板子是摞起来跟行头放在一辆马车上的。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息破军站起来,吓得戏团老板差一点就跪下了。

“十六块生铁的板子,也亏你们搬运的动!”

“啊?小的不知,可……这祥云板子,都用的是木板啊,从殇州运来的松木。”戏团老板刚刚直起腰回话,结果息破军高喝一声:“来人,把这戏团所有人都带回署里,我要挨个问话!”

然后我看见两个警员架着被吓得不省人事的老板出去了……

“有思路了?”我俩一同往梨园外走的时候,我问。

“这不是事故,”息破军故作神秘的清了清嗓子:“是谋杀。”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帮雪听竹搬开齐格林餐厅的门板时,息破军一脸疲惫的过来了。

“呦,这么早就过来了?”我把半扇门板放在旁边:“案子有头绪了?”

“查清了。”息破军搬起另外半扇门板,看见慌慌张张跑到柜台去弄早点的雪听竹:“雪姑娘不用着急,我就是来喝一杯,手头还有几个案子要汇报。今天我给手下兄弟们放了半天假,审了一夜案子也不容易。”

“于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门板码放好,很好奇这件案子最后查出了个什么结果。

息破军一下瘫坐在了餐厅靠墙角的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这案子整理出来能刊到《桃林戏言》的精装贺岁刊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餐厅里,奔牛果的香气伴随着雪听竹研磨的声音在弥漫。息破军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随身的纸笔,画了三个圈,“你还记得那出戏叫什么名字吧?”

“好像是叫《最后的姬武神》?坊间流传的故事罢了。”

息破军在一个圈里写了“姬野”二字,另一个圈里写了“羽然”,之后从姬野那里画了个箭头指向羽然。“姬野喜欢羽然。”

“我知道,哪个版本都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他有点故弄玄虚。

“我是说,演‘姬野’的那小子喜欢演‘羽然’的那个小姑娘,好像是叫羽若兰来着?然后,”息破军揉揉红肿的眼睛,在第三个圈里写了“姬昌夜”,然后同样画了个箭头指向“羽然”。

“不会是这小子也喜欢‘羽然’吧?”我觉得有点像在听他说《桃林戏言》的故事。

“你猜对了。这种哪怕是下三滥的小本子都写腻了的故事,我还真见过不少。”此时雪听竹端了两杯咖啡过来,息破军抿了一口,继续说:“然后这俩小子平时就不和,年轻人啊……真是不懂事。”

也就是你当年没经历这个过程而已……我在心中默念,当年是你老婆从一群少女的手中把你抢到手的。

“这俩人平时多有摩擦,正好负责道具的河洛跟戏团老板有矛盾,”息破军继续说:“好像是工钱问题。然后‘姬昌夜’就雇了那个河洛,把台子上的一块木制乌云换成了铁制的,砸死了‘姬野’。那个河洛昨天夜里自己就交代的,平时他就负责横梁上云彩和幕布的滑动。”

“我昨天路上听你说时也觉得奇怪,戏台子上的横梁虽然不低,但是掉下来块木板也不至于砸死个人啊。”

“啊,雪姑娘,我先走了,今天还要整理下案件。您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息破军从座位上直起身,付了帐便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过的很平静,天启城大大小小的报刊都登载了这个案子,《桃林戏言》更是抓住机遇添油加醋,还配上了几幅香艳的刻板画。结果就是人证物证齐备,那个河洛被判死刑,秋后问斩。‘姬昌夜’也被判了二十年劳役,虽然他矢口否认。于是戏团里一众人在警备厅吃了三天白饭之后被放了出来,案子就此算是了结。

跟踪红杏出墙的老女人的委托了结之后的那天中午,我刚刚还清了欠雪听竹的饭钱,息破军推门进来了。

“两江兄弟,下午有没有空帮我去收拾一下那个河洛的东西?他无亲无故的,家产就充公了。厅里刘衙役今天正好告假。”

“这样稳妥么?”我放下了今天的《启智报》:“毕竟我不算你们的人吧。”

“没关系,反正案子已经结了,那个河洛都交代了。”

我刚刚准备起身出发,铃铛突然问:“那个犯事的河洛…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碎钢?”息破军努力回忆了一下:“应该是他的绰号,具体名字谁也记不清。”

“哦……”同为河洛,大概小铃铛也会感觉有点哀伤吧。

北邙山地火喷发之后,河洛在遍布华族的土地上流徙,近百年来也养成了轻装的习俗。碎钢住的地方很简单,一张草席睡觉,一个箱子里放上几件衣服和被褥,一张桌子(我们看来正好当板凳)。两个跟来的警备厅的老人一边咒骂河洛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一边翻箱倒柜,息破军也懒得训斥。毕竟是华族的习俗,警员的薪酬也少得可怜,不捞点油水都吃不饱饭。

“哦?这个铜匣子里面肯定有宝贝,说不准是金银首饰。”一个警员从箱子底下翻出来一个铜匣子,上面刻满了精美的花纹。

“放你娘的屁!”另一个警员拿过来看了看:“他一个大老爷们要屁的首饰!”

“河洛不都擅长打首饰么?”那个警员还不服气:“你看这匣子怎么打开?总不能当铜铁给回炉了吧?”

“让我看看。”我放下正要搬到外面马车上的东西,凑了过去:“是河洛的双龙匣。你看上面这些暗纹其实是沟槽,下面有九张龙嘴,只有从龙嘴里放进去重量合适的珠子,才能滑到开锁的龙嘴里去。二位再找找,两个珠子,应该是铜的或者铁的。”

两个警员很快就兢兢业业的投入了搜索。我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双龙匣从来不用来装金银财宝……铃铛原先告诉我的。

“找到了!”一个警员从箱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抠出来两个小铜珠,从龙口的位置放进去,很清脆的“咔”的一声,铜匣的锁打开了。

“怎么是纸?”两人显然很失望。我拿起来看了一下,是羽族的一笔画。

“我先回去问一下认识羽族文字的老文书,”息破军过来瞅了一眼之后,把那一打信纸拿走了:“回头有事再找你。”

于是结果就是我和两个老衙役把碎钢家里的大大小小的物件都搬上了马车,然后堆到了警备厅的仓库里。

当晚霞散去星光洒满天空的时候,我正坐在齐格林餐厅的角落里整理笔记,雪听竹坐在我对面,借着烛光看着一本《葵花义士传》。她喜欢读书,餐厅的角落里有很多她珍藏的书籍,以及我存放的陈年报纸。

“雪姑娘,麻烦烫一壶‘南淮一梦’。”息破军突然走了进来。

趁着雪听竹去烫酒的功夫,他在我对面坐下了,原本是雪听竹坐的位置:“今天多谢两江兄弟了,那些信件我让厅里的老人们看过了,是写给‘羽然’的情书。”

“哈?”我很诧异,看来事情有了新的发展:“如果把那些信件交给印刷坊的《桃林戏言》,估摸着能刊到今年的精装贺岁刊上吧。”

“我们河洛对于爱情可是很认真的哦!”小铃铛突然在旁边插了一句嘴:“今年我去帮助筹备地火节的时候,碎钢叔叔也在呢。听说他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恋爱,其实他手艺很不错的,哪怕是现在也有很多女孩子追他……”

“那我们铃铛姐姐是不是也有好多男孩子在追啊?”雪听竹弯下腰,轻轻捏了捏小铃铛那红润滚烫的面颊。

看来三角恋变成了四角恋了啊……我看着她俩打闹,不禁感叹。‘姬野’、‘姬昌夜’、碎钢,三个人都喜欢‘羽然’。然而‘羽然’是个飘渺的梦,就像传说中的一样……不对,如果碎钢真的喜欢‘羽然’,那他为什么要帮助‘昌夜’暗害‘姬野’?

“我艹!”我和息破军同时喊了出来。

“雪姑娘,那壶酒先放着吧,我来日再饮。”息破军撂下这句话,抓起我就奔向了警备厅。

“那河洛关在哪?”息破军匆匆忙忙跑进大牢。

本来昏昏欲睡的狱卒突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回大人,在二层关着呢。自从进来之后倒是很老实,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喊冤叫屈的。”

“提出来,我要问话。”息破军指指地下的刑房。

天启城的刑房里锈迹斑斑,地上铺的稻草上穿梭着各种虫豸。墙上的木枷上,血迹干涸成了暗红色。狱卒端来一壶茶,洗了两个茶碗,恭敬的作了个揖,便退下了。

息破军大咧咧的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茶碗:“两江兄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牢里寒气大,喝杯茶暖暖身子。”

外面早已过了春寒料峭的时节,然而牢里却如冰窖一般,大概也是怨鬼作祟的缘故罢。

“我当年还是警员的时候跟着师傅第一次来此处,师傅告诉我,审那些犯人,就要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装出你已经捏住了人证物证就等他招供的模样。这样犯人有什么隐情也就都吐了。来,两江兄弟把腿也翘上来,然后仰靠在椅子上,对,可能开始有点不习惯,以后就好了。”息破军指导着我做出那“胸有成竹”的样子,然后将茶碗里的清茶一饮而尽,自己又斟上了一杯:“牢头手脚怎么这么慢,还没提过来?”

“息大人,大事不好了!”一个狱卒推门而入:“那河洛……那河洛,死了!”

我俩“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息破军一碗茶水洒在皂袍上也顾不得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回大人,是被火枪打死的。傍晚老李去送饭的时候还活着呢。”狱卒“咚”的一下就跪下了。

“去警备厅把仵作请过来,还有,找个人去铁甲厅,请颜去山颜大师!”

“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听见枪响了没?”仵作在牢房里验尸的功夫,息破军在牢门外大发雷霆,几个狱卒都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回大人,验明了,是铅弹从左眼打进去,击碎了颅骨。”仵作用镊子从碎钢那稀烂的头中夹出一枚铅弹,小心的放在白瓷小碗里,呈了上来。

我和息破军凑过去看了看,上面还粘着红白之物。“你们几个起来,去问问周围街坊邻居,有没有听见枪声的。我就不信了,那么大动静没人听见。”

“哪个不长眼的小兔崽子叫我过来的?啊?”从楼梯那边传来了老头的声音,还有一股浓浓的火药味。然后我听见了夸父那独特的沉重的脚步声。

“大炮,你给我小心点!说过多少次,上楼时我先上,你那么沉,万一楼梯塌了不把我摔出个好歹的!”

“哦。”夸父憨厚雄浑的声音传来:“大炮知道了。”

然后我见到了颜去山•以马台,青阳大合萨颜静龙•以马台的传人,燮国铁甲厅至高学府的大国师,弹道学的执牛耳者。后面那个憨厚的夸父奴隶是他很久以前买的,没人知道他的本名,只知道颜去山平时喊他“大炮”。嘛,的确符合那老头的个性。

“息破军,是你小子!”颜去山走过来,身上的火药味常伴其身:“爷爷我正试验着新家伙呢,要不是当年欠了你家那老头的人情,我才不理你呢。”

然而息破军完全没有顶撞的意思,弯下腰毕恭毕敬的作了个长拜:“这次请大师过来是有要事,这河洛,”息破军向牢门内看看:“死在大牢里了,是被火枪打死的。牢头们都没听见声音。小子觉得事情蹊跷,所以才劳动国师大驾。”

颜去山老头子走进牢房了看了一圈,“什么时候死的?”

“国师,是刚刚死的。”息破军恭敬的站在后面说。

“河洛?叫什么名字?”

“碎钢。”

“哦。”颜去山点了点头,看了看铁窗外半轮明月,自言自语道:“碎钢啊,当年我叫你小子跟着我在铁甲厅干,你偏说要游历天下磨练手艺,结果可好,死在了这牢房里。”

然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像是缅怀故人:“小子,他犯了什么事?”

“他杀了人,前些日梨园里砸死的武生,就是他杀的。”息破军说:“说起来还是因情所致。”

“女人啊……”颜去山感叹了一下,仿佛有无尽的沧桑,突然语气一变:“我呸!女人哪有火器带劲!给我一门大炮,我给你把谷玄轰下来,还能生俩小崽子!”

两个狱卒搬来了一把虎皮大椅,颜去山大大方方的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弹丸取出来了?”

仵作半跪着,把白瓷小碗举过头顶:“国师,取出来了,是铅弹。”

“废话!”颜去山向息破军招招手:“给我弄碗茶水来,晚上吃的蒜苗,舌头不利索。快去!”

几个狱卒有点愣,但息破军立刻作了个长揖:“多谢国师!”,然后匆忙的跑下去了。

颜去山颇有风骨的用碗盖拂了拂飘着的茶叶沫子,喝了一口茶水。我们所有人都站在周围不敢说话,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把带着红血白浆的弹丸含进了口中。

后来息破军给我讲的,颜去山当年成名的绝活。二十多年前燮国和青阳有隙,战场上青阳火器打出来的弹丸,颜去山含在嘴里片刻便说出了火药配方,然后轻描淡写的道出了那方子的优劣,让燮国在那场边境摩擦中占了不少便宜。

“我呸!”颜去山一口把那弹丸吐回了碗里。我们都以为他是被血腥味呛到了。结果老头子从大炮手里接过了茶碗,安然的喝了一口茶,然后起身进到牢房里,从袖里掏出了水晶的镜子,开始检查河洛尸体上的弹孔。

“颜大师,可有什么发现?”息破军有点着急。

颜去山站起身,仔细的擦了擦镜子,仿佛没听见息破军说话似的自言自语:“碎钢啊碎钢,说起来这镜子还是当年你给我打磨的,”他小心的把镜子后面的细铜链折起,颤颤巍巍的放回袖里:“没想到有一日,我竟要拿着这镜子看你的尸首。”

“小子啊,”颜去山拍拍息破军的肩膀:“这铅丸根本就不是用火药打的,天下火药方子就那么几种,还没有我老头子没尝过的。而且啊,你再仔细瞧瞧伤口,周围可有灼烧的痕迹?”

“所以说?”我们都有点诧异。

“剩下的我老头子就不清楚了,你们慢慢查吧,我回去继续调教那新玩意了。”颜去山由大炮搀扶着,沿着走廊慢慢走向楼梯,息破军面对他的背影深深躬下腰。

“哦对,小子。这次还是老规矩,”颜去山突然扭过头,“两坛子青阳的‘燕子焚’,要五十年的。少一年成色小心我拿拐棍抽你。老头子的舌头可糊弄不得。”

“小子遵命!恭送国师!”

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狱卒去写报告,仵作回去填记录。我和息破军查了下周边,能从铁窗里打进来,还正好命中河洛的位置不多,最有可能的是街对面的听风楼。在河洛死的位置点上一盏长明灯,我俩便去叨扰了一下听风楼的老板。

虽说是敖氏大族开的酒楼,不过老板还是很懂规矩,一听是警备厅的人,衣服都没穿好便袒胸露乳的跑出来开了门。我俩在听风楼二层和三层转了转。楼顶是飞檐,大概也没人能上得去。能看得见牢房里那盏长明灯的位置,也就是三楼有几个靠窗的桌子。

“老板,今晚可曾有客人在此架弩?”息破军这话一说出口,便知道荒谬了。

“二位大人说笑了,今晚三楼客满,哪个贼人敢在此架弩啊?”

“是我糊涂了。”息破军拍拍脑袋:“那今晚可有什么可疑之人来三楼窗边吃酒?”

“大人,小店这三层算是贵宾厅,莫说贼人,哪怕是士绅,想上来都要有些身份呢,不能打扰了那些大人们的兴致不是?”

“那……打扰老板了,改日一定来赔罪。”息破军作了个揖,便和我下楼了。

“哪里哪里,小店生意还要拜托各位大人多加照顾呢。”老板站在门口,满脸堆笑。

当我们回到警备厅的时候,几个当值的衙役正在掷色子赌钱,看见息破军进来慌忙收拾了桌子行礼。息破军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毕竟是华族千年传统,虽说几年前《启蒙画报》曾经刻过版画讽刺过警署的不作为。炉子上摆了个黄铜脸盆,里面温着几壶小酒。息破军随意取了两壶,问管事的要了案卷房的钥匙便走开了。

“每当案子没了头绪的时候,我便来这里翻翻陈年旧案,”息破军推开了案卷房的木门,数十列长长的架子上摆放着天启城百年来大大小小的案子,有些卷目已经泛黄了。“有时能找到点思绪,多读读总是有益无害的。犯事的手法,总会有重复。”

“这次不是火器,也不是弩,”我说出了我的疑问:“不会是体积非常大的家伙,毕竟要带上听风楼三层。”

“是的,两江兄弟帮我找找案卷,有没有类似的案子?”

于是我俩一人一壶酒解乏,开始翻看陈年案卷。大概东方浮出鱼肚白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类似的案子,大概是五六十年前的,纸张早已泛黄发脆。我小心翼翼的捧着过去,轻轻捅了一下睡的死沉的息破军。

“你看这个案子……当年还震动了铁甲厅。在和羽民海战的时候,铁甲厅的一个颇有前途的见习军官被杀。当时舰上火器轰鸣,谁也没在意,回来之后收拾尸体才发现子弹没有被加热过后的痕迹,也不是羽族的枣核弹。于是这个案子查了多年,最后是一个河洛因为另一个案子被牵扯出来,招供说当年暗杀的武器是他受雇打造的。”

“嗯?”息破军突然醒过来了:“是什么武器?”

“案卷上说的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一根铁管,里面装了一根多次锻造的河洛弹簧。发射的威力不输手弩,而且便于隐蔽。按一下外面的机关就可以发射,声音很小。”

息破军听了,一把就拿过了案卷仔细查看:“那有没有说雇主是谁?”

“很遗憾,没有。”我摊了摊手:“不过这种风格,以及当年暗杀的目标,分析起来应该是……天罗。”

“天罗么?”息破军摇摇混混沌沌的脑袋:“跟天罗牵扯的案子,最终都是不了了之啊……”

“有没有可能是弹弓?”我说出来就后悔了,想象一下,在听风楼三层一群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之中,有一个锦衣玉袍的人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弹弓,朝着对面监狱“啪”的一下……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吧……

看来熬了一夜,我俩脑子都有点乱了。于是息破军在署里简单休息一下,我也应该回到住处去睡一觉。

睡醒一觉之后,简单的吃了点午饭,下午继续监视老女人的委托,说起来我感觉自己都快成妇女之友了。蹲在小巷子里看着几个大妈在拉家常,我掏出纸笔,开始重新整理线索。

“姬野”,“姬昌夜”,那个叫碎钢的河洛,三个人都喜欢“羽然”,也就是说互为情敌。然后碎钢杀了“姬野”,动机是什么?

他自己招供的所谓受到“姬昌夜”指使肯定是说不过去的,没理由帮助情敌。那俩人是公开追求“羽然”的,两人互相争斗才对他有利,这就像国家势力一样。

然后碎钢在大牢里被人杀了。谁指使的?

思绪就此中断,这两个问题想不通,案件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哎,孙太太,上次拜托您给我闺女说的那门亲事怎么样了?”

“他家不置可否,不过人家毕竟是菸河上的大户人家,没把我老太婆赶出来就已经不错了呦。”

大户人家……吗?对了,会不会是有人替“姬野”寻仇?那小子的出身我还没听息破军说过。

第二天的中午,我正坐在齐格林餐厅里读着昨天的《天启晚报》,上面用大篇幅刊载了帝国财政大臣百里清流的改革方案,以及十日后百里清流将会在自家宅邸举办晚宴,邀请天启名流们共商改革大计。

大概会触动很多家族的利益吧,我想。燮国那些大家族都在殇州殖民地有自己的种植园和私兵,百里清流的方案是敦促这些家族取缔私兵,由朝廷统一派遣护卫军来维持秩序,毕竟现在在殇州是朝廷出钱维持着一支吃干饭不打仗的远征军在镇着场子。嘛,这样的话,军费和各种犒劳费,是肯定少不了的。说不准一些不怎么赚钱的种植园,比如白氏在函河以东的那些产草药的庄园,近年来被天山下嬴氏庄园一直在市场上压着一头,毕竟天山上出产的草药质地更好,产量也足。

“雪姑娘,替我温一壶‘殇阳百年’!”是息破军的声音,难得他今天有空出来。我看他今天依旧精神不佳的坐在我对面,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呼,手头几个案子终于结了。”

“说起来,”正好我想起了昨天的疑问:“哥哥可知道那天被砸死的‘姬野’,姓甚名谁?”

息破军挠挠头,思索了一下:“好像是白家的,不过是没落子弟。啊,朝廷还有八辈子穷亲戚呢。怎么,你怀疑那个河洛是白家派人刺杀的?”

“我是这么猜测过……”我摇摇头,看来线索又断了:“不过这么说起来,也的确没有意义。如果那‘姬野’是家族的核心子弟,也不会出来干戏子这种不如流的行当。他平日有没有私交比较好的兄弟?”

“没有听说,”息破军摇摇头:“戏团老板说,‘姬野’平时很少说话,也从没说过自己的过去和出身。”

奇怪,那么谁刺杀的河洛?为什么?看来现在只能去抓住唯一的线索了。

“哥哥,下午去‘姬野’的住处去搜一下,看看有什么线索吧。”

息破军斟满一杯酒,砸吧了一下:“你还是不肯放松这条线啊,好吧。下午我打个报告就过去。”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还是比较准确的,因为当我俩走到“姬野”的住处时,一群人刚刚把门砸开,在争抢东西。

“我是他大姑!当年他还吃奶的时候我就开始照顾他了。”一个老女人插着腰,站在院子中央,指挥着一群人正在搬着梨木的椅子:“我分这些家具也是应当的。”

“放你娘的狗屁!老娘当年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带大时,怎么没看见你这骚货!”另一个老女人正和他丈夫一起把一件双门的柜子搬出来。

“都是来分家产的穷亲戚啊!”息破军站在门口感叹。

“哪个不长眼的在哪嚼舌呢?”院子中间的那位老女人叉着腰,扭头看见息破军一身警备厅的皂袍,突然奔过来,噗通一声跪下,声音立刻就哽咽了:“这位大人啊,一定要给俺做主啊!那泼妇从来就不是我们白家的人,趁着人死了她还想来分一杯羹,伤天害理啊大人!”

趁着她哭诉的时候,被她数落的老女人正好把双门的柜子搬到门口,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槛。

“你这泼妇,东西给我留下!”刚刚还痛哭流涕的“大姑”突然起身,指甲死死抠进搬柜子的女人那肥厚的手背。哐啷一声,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柜子一下磕在门槛上,散了。

息破军一脸无奈:“花鸟市的张夫人,您就别给我添事了,去年叶家那个无亲无故的小子死了的时候,您不也是他大姑么?这几年哪家死的人都是您带大的,敢问您贵姓啊?”

张夫人一看道理不在她这边,便站在一旁不出声。

“还有煤炭街的童太太,”息破军一摊手:“您这几年也收了不少无亲无故的家具,这次就算了吧。”

“你摔的,你赔我!”张夫人叉着腰,一脸蛮横。

“大人,这光天化日下打人还有没有天理了?”童太太也是得理不饶人,伸出血淋淋的两只肥厚的手掌在息破军眼前乱晃。

“得了,您二位,”息破军有点烦了:“警备厅贴在门口的封条你们也敢给揭了啊?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人啊,把这院子里的刁民,都带回厅里好好给我伺候伺候!”

瞬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都给我滚!”息破军吼了一嗓子。所有人都放下了争抢的东西,排成两列灰溜溜的从大门出去了。

“非得逼着我摆出官老爷的架子才肯罢休。”息破军看着那些市井老女人们远去的背影,以及宛如刚刚被青阳铁浮屠踩过的院子,不禁感慨。

“来吧,找找看,能有点启发也好。”我叹了口气,开始翻箱倒柜,想找到“姬野”和朋党通讯的证据。嘛,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刚才那两个老女人争执时砸了的柜子里,我找到了从夹层里露出一角的纸张。

纸张的质地非常好,我从夹层里把它抽出来也没有留下折印。材质感觉很顺滑,然而我从来没见过。这是一张黑色的纸,边缘有优美的描金花纹,仿佛一张请帖。一面写着“遑论正义,无违我心”,另一面笔画工整的写了两个字——百里。

“哥哥,可曾见过这个东西?”我把纸递给了息破军。

息破军拿过去,正反面端详了一会:“我也不知道。这样,我先回局里让文书帮忙看一下,两江兄弟在这继续翻翻看有什么别的吧。”

“是杀人帖。竟然是天罗的杀人帖!”傍晚的齐格林餐厅,息破军看客人基本散了,才对我说。

天罗的杀人帖,这些年在民间属于以讹传讹的秘闻。本来和天罗沾边的事情都算是民间传闻,杀人帖更是属于老太太吓唬小孩的故事——听说天罗打通了去五渊之地的大门,杀人帖贴在谁脑门上,谁的魂魄就会被恶鬼带走,身体被恶鬼啃食,连渣都不剩。我在跟踪那些老女人时曾亲眼看见过老太太吓唬孙子,故事的最后,还一定要做出一个“啪”的一下贴在孙子脑门上的动作,小孩立刻就不哭了。

“应该不是贴在脑门上的吧?”想到这里,我不禁问了一句。

“差不多,”息破军说:“我查了下案卷,这玩意第一次有记载是在八十年前,第二次是在六十年前,之后出现的愈发频繁,真假也难辨。”

“这次的呢?”

“毫无疑问是真的。那个老文书把烟灰掉在杀人帖上了,还带着火星的。当时我们都吓了一跳,结果也没给点着了。后来我试着把它放在火炉子上烤,也没变化。”息破军说:“如果是天罗的手笔,这个质量勉强说的过去。”

“用法呢?”我很好奇。

“根据案卷记载,是把要杀的人的名字写在帖子上,然后天罗的刺客便会去执行。”息破军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张帖子没写完。百里……是谁呢?”

“百里清流?”我随口说出来,毕竟这些日子他一直是报纸头条,不论是正统的《天启晚报》还是不入流的《桃林戏言》。

然后我意识到,我可能说对了,事发那天,他也去了梨园,被“姬野”的脑浆子溅了一身,“走,去那家梨园,还得看一下当时的现场!”

我拉起息破军,走向门外。

“二位大人,这是那天的座次表,请二位大人过目。”戏团老板毕恭毕敬的呈上来一份座次表。

“百里……百里……哦找到了!”息破军用手指划着座次表:“第一排正中间。毕竟是老戏迷,天启城所有人都知道。”

“还养了不少花旦。”我补充了一下。

“咳咳,戏言而已。”息破军显然知道我是从哪看到的:“总之,那‘姬野’是要刺杀财政大臣百里清流?为什么?”

“反过来想,百里清流会招惹什么人去刺杀他呢?”我回顾了一下近期的报纸:“莫非是……”

“殇州殖民地改革!”我俩几乎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

“警备厅存报纸么?”此时就应该翻翻陈年的报纸:“有点晚了,回齐格林餐厅去翻有点不合适。”

“没生炉子的话应该还有。”息破军叹了口气:“我原先叮嘱过文书们让他们留存的。”

回到警署之后我们大概翻了一下,近年来的报纸尚在,没有在烫酒的炉子里化作灰烬。百里清流,百里世家这一代的杰出人物,年纪轻轻就入仕,如今坐到了财政大臣这个高位上。

嘛,燮国那些重要位置上,也都是各个世家的子弟,毕竟是华族千年传统,也是帝王平衡世家实力的伎俩。

伴随着百里清流提出了殖民地改革法案,百里家仿佛提前听到风声了一样出手了殇中平原上函河河套位置的种植园,据说还是个不错的位置,适合放养六角牦牛。接了这个锅的是……白氏?

的确,之前在殇州殖民地划分土地的时候,白氏一直不占上风。物产丰富的土地都被各大世家提前买下了,白氏最终拿到了殇中平原南部,冉河附近的伐木场。木头是殇州殖民地所有物产里最为不赚钱的东西,因为还要有海运的缘故。

白氏盘下了百里家的园子之后,一跃成为殇州最大的殖民区。啊,是占地最大。而百里清流的改革法案,大概是要按照土地面积向各个世家收钱吧。

“会不会是火蔷薇白氏?”我抬头看着息破军:“毕竟那个‘姬野’也是白氏的人,虽然是那种早已被遗弃的外门。”

“白氏么?目的是什么?”息破军自言自语道:“师傅曾经告诉我,万事都有目的。皆为利来,利益是什么?”

“殖民地问题呗。”我摊摊手:“咱们都能想明白的问题,那些大世家的家主不会看不清。百里清流这么搞,显然白氏家族损失最大。何况……”

“更有可能是白氏早已听见了殖民地改革的风声,却依然买下了百里家出手的园子。”我和息破军已经愈发有默契了。他挠挠头,继续说:“白氏家族肯定有把握,百里清流的改革法案一定没法子成功。”

“杀人帖。”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手里早就捏着一张价值万金的杀人帖。我就说,天罗刺客的佣金不是一个戏子能付得起的,天罗也不会接受他那种平头百姓的委托。更何况是,天罗那种不问难度只问姓名的杀人帖。”

“但是为什么是‘姬野’?白家家主随便写两笔不就好了?或者说,杀人帖用过之后,下帖子的人也会死?”息破军也有点混乱:“不对,白家养了不少死士,随便找个会写字的不行么?”

“先回去吧,今日也乏了。”经历了一下午和老女人们的纠葛,我俩脑子都有点晕。

“也好,”息破军打了个哈欠:“我回厅里再查查‘姬野’的背景。”

“假设这是白家,”转天的中午,在齐格林餐厅,我把一壶殇阳百年放在桌子中间。

然后把一个青瓷酒盅放在息破军面前:“这个是百里清流。”给他斟满一盅酒:“白家要刺杀百里清流。”

息破军拾起筷子,夹了一粒狸子油炒青豆放进嘴里,没说话。

我在自己面前也放了一个青瓷酒盅,斟上一盅殇阳百年,温暖的酒意与狸子油上的果香混合在一起,令人陶醉。“这个是来自白氏没落分支的‘姬野’。”

“现在有两个疑问,河洛为什么要杀了‘姬野’?第二,白氏为什么要委托‘姬野’去写‘杀人帖’?”息破军用指甲敲着桌子,近来风波不断,他有日子没修剪指甲了。

我拿起一粒青豆放在桌子上:“这个是‘杀人帖’。而且,似乎只写了一半的名字是无效的吧?会不会是他不会写‘清流’两个字?”

“不太可能。”息破军摇摇头:“白家就算没落了,子弟也是会写字的。而且戏团老板给我看过他手抄的戏本子。我让文书帮忙看过字迹,是一个人的。而且……”他故作神秘的咳嗽了一声:“写到‘里’字的时候,在结尾的顿笔很重。你觉得什么时候你会顿笔非常重?”

“犹豫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线索似乎有了头绪。“也就是说,‘姬野’当时在考虑,要不要写完这个名字?”

“正是。”息破军点点头。

“反过来想,如果‘姬野’这种本来就和白氏本家没有什么联系的人,能够把这件事和杀人帖一起交给百里家,应该能换取庇护和富贵吧?”我突然意识到。

“白氏家族给‘姬野’的条件,恐怕不过是让他回归宗族主脉而已。”息破军押了一口酒,抬头叹了口气:“那么,白氏为什么要把这件事交由‘姬野’去做?”

似乎我俩都想不出来一个可能的解释,于是开始闷头喝酒吃豆子。雪听竹非常乖巧的凑过来调节一下沉闷的气氛:“今天的豆子还成么?用的是去年秋天雷眼山打的狸子的尾巴炼出来的油,怎么样,应该有一股果香吧?”

“嗯,雪姑娘果然心灵手巧。”息破军礼节性的笑了笑。

“侦探先生,快夸奖我!”她看我不回话,于是叉起腰撅起小嘴瞪着我。

我还在想案子的事情,没搭理她。于是她故作生气的把放在桌子上的那粒青豆拿起来放进嘴里嚼了。然后“哼!”的一下走开了。

“哎!那个别动!”

“咋啦?”她突然回过头,脸上有点愧疚的表情,大概是以为打扰了我的思路吧。

“息大哥,我明白了!”我想我找到了原因:“杀人帖最开始的时候根本不在白氏家族的手里!就像那粒豆子在雪姑娘嘴里一样……”

“我……我……”她有点被我吓到了,大概。

“可能是有人给白氏提供的消息,大概很早就提供了。所以白家的家主从早就开始谋划,选了‘姬野’这个外人。以许诺回归白家核心为诱饵,让他去做接头人或者执行人。”

“所以说,这个条件远远比不上投奔百里家的优厚,所以……”息破军也明白了

“听竹,谢谢你!”我给了她一个熊抱,希望缓解一下她紧张的心情。没想到她慌慌张张的跑到后面厨房去了……

后面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了,因为这件事情牵涉到了白氏和百里氏两大世家,所以案子下一步的取证工作很难办,警备厅厅长给息破军的暗示就是不了了之。听说后来息破军想要去白家问问情况,结果还没出门就被媳妇拉回家揍了一顿。

我俩猜测,那个叫碎钢的河洛知道了“姬野”想要叛变,或者根本就是白家安插进来监视“姬野”的。所以那天“姬野”被杀,然后百里家为了报复,请了天罗把碎钢也杀了。最终的赢家还是天罗,只杀了一个人却赚了两份的银子。

虽说息破军警告过百里清流这件事,但是晚宴还是如期举办了。就在那天的傍晚,我和息破军二人坐在齐格林餐厅里嚼花生米,远处锦衣街上传来大户人家府里赶车的下人们呵斥开道的声音。

“哦对,听说那个‘羽然’这次也会出席呢。”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果然《桃林戏言》那群人才真正适合当侦探。

“哪个‘羽然’?”

“就是跟‘姬野’他们一起演《最后的姬武神》的那个花旦,叫羽什么来着,我忘了……”

“这次百里清流那老家伙还把她请过去了?”息破军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夹起一粒花生米:“多亏了咱们奔走办的案子,她倒是借此机会成名了。有人说她是天启城百年不遇的名角。有些小报都快把她捧上天了。”

“哼!借机成名罢了。”息破军摇摇头:“说起来,当初我把他们戏团的人都带到警备厅问话,就她一个女的,还穿着薄丝露背的连衣裙。我当时还让署里拿了件没人穿的大褂给她披上了三天呢。结果倒好,”息破军似乎很气愤的抓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也不知道是谁知道了这件事,那件大褂后来还遭了贼了,哪个这么大胆还敢偷警备厅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找到。”

“诸如百里大人那样的‘戏迷’呗,说不好也是‘色迷’。”我耸肩摊摊手:“不过人家百里大人有面子,一句话就把她请过去了,别人只能偷几件她的贴身衣物了。”

“那个‘羽然’,她是宁州的羽民么?”在柜台那边收拾餐具的雪听竹突然问了一句。

“是的。”息破军回答,我估计本来他接着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不过考虑到店里还一个羽民一个河洛……

“她穿的什么样子的?大概?”雪听竹突然很好奇,大概对于衣服的热爱是共通点吧。

“是白色丝绸的连衣裙,”我大概比划了一下,按照《桃林戏言》的石印彩画:“后背全是露着的,”我比划到腰间:“一直到这。裙子还是短裙……喂!别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个色鬼!我没多想什么啦,她才十四岁,我只是说那件衣服挺好看的。喂喂,你说话啊?”

“我真的很佩服你们,竟然抓住了一名鹤雪,还将她拘留了三天。”雪听竹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什么?!”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可能忽略了什么。

“在如今的天启城,流行的是这种束腰裙”,雪听竹微笑着走了两步,提起裙角转了一圈,华丽的连衣裙在棕色的木地板上划出了美妙的圆:“穿着过于暴露会显得很没有教养,尤其是‘羽然’那种走清纯路线的孩子。嘛,虽然啦,我们在齐格林的老家都是这么穿的。喂喂,你在听吗?”

“继续,我在听。”

“别这么严肃啦,很吓人的好不好。”雪听竹摊了摊小手继续说:“你知道吧,鹤雪是什么时候都能展开羽翼的。那件衣服……喂!你要干什么去?”

我俩大概明白了什么,再不赶到百里家,估计又要出事了。

“二位有请柬吗?”我俩气喘吁吁的在门口被家丁拦住了,显然,正经来参加晚宴的都是大户人家,从服饰上就能看出来区别。而且……哪有大户人家自己小跑过来的。

“没有,我是警备厅侦案所的息破军,我找你家百里大人有要事,快让我们进去!”息破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你是警备厅的?老子还是铁甲厅的呢!”家丁把息破军往后推了一把。我回头看看,今天是息破军难得的十旬休假,所以没穿警备厅的黑衫黑袍。

“哟,息木头,你也来了!”远处马车里走出来个人,是姬隐,御林军的队长,曾经天启城的风流少年,现在是风流中年。木头是他对息破军的称呼,原因……大概是当年两人一起在铁甲厅读书的时候,息破军错过了不少机会吧。

“姬隐!”息破军似乎看见了希望:“帮我俩进去。”

“哟哟,木头,你也想看看那天启城第一名旦?”姬隐打个哈哈:“我回去告诉嫂子去。”

“不……不是,是公事,公事!”息破军一想起家里媳妇就哆嗦。

“哦哦,公事,公事。”姬隐坏笑着说,然后扭头向门口的家丁出示了自己的铜牌:“他俩是和我一起的。”

百里清流的院落坐落在天启城的中心区,虽说如此,院子里完全听不见街上的喧闹。高大的古树遮挡住了外面的噪声,院子里还有一池活水,石台上早早的点上了蜡烛,水中几条慵懒的锦鲤隐约可见。

“怎么这么久了百里大人还不出来?”我去长桌上拿了一块糕点,隐约听见了等的有些不耐烦的宾客的牢骚。

姬隐坏笑着说:“是不是百里大人去接见那个天启第一名旦了?”

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嘛,我没有说姬氏家族,我只是说姬隐这个人……

“百里大人是不是有些晚了?”息破军问。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诸位嘉宾,百里大人还在书房准备,请各位先取些吃食,见谅!”一个百里家的侍女走过来说。

“接见了这么久啊……”姬隐还是捏着那个话题不放。如果有一天皇上一脚把他踢出了御林军,我看他倒是很适合去《桃林戏言》弄弄笔墨,绝对是报社当家的好手。

“两江兄弟,姬隐兄弟,我们去看看。”息破军好像和我一样感觉到要出事,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逮捕令,对刚才那个侍女说:“带我们去找百里大人,立刻!”

一般来说,哪怕是警备厅厅长亲自签发的逮捕令,百里家也不大理会的。不过那个侍女看了一眼,便恭敬的将我们引到的后面的小楼。后来息破军告诉我,上面盖的是“搏虎”的章子。

“这里便是百里大人的书房了,百里大人吩咐过我们不能进去,接下来有劳几位自行进去了。”侍女低首垂眉,让开了门。

百里清流的书房在三层,在开门前姬隐还不怀好意的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动静。我们扣了一会儿门,依然没有人回应。于是息破军一咬牙说出了事算我的,一下撞开了门。

银色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百里清流赤身果体倒在床上,窗边,一个金发的羽人少女正在穿上轻衫,一丝殷红的血沿着她雪白的大腿往下流淌。她用青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们,然后从窗口纵身一跃,在月色下展开了金色的双翼,宛若《最后的姬武神》之中的羽然。

之后忘记过了多久,当大街小巷的人群已经厌倦了百里清流与“羽然”的婚外情之后,我拿到了警备厅发给的酬劳。结清了欠下已久的债务之后,我和息破军坐在齐格林餐厅的角落里整理线索。

估摸着几年前,白家正在为殖民地改革事件发愁的时候,突然得到了神秘势力的联系,可以让他们有办法除掉百里清流。由于不能让这件事与自己扯上关系。白家找到了没落分支——“姬野”,让他作为联络人与接头人联系。“姬野”成功的拿到了杀人帖。

同样在剧团工作的河洛——碎钢负责道具管理和舞台布景。“羽然”知道他喜欢自己。于是在十天前,她让碎钢在休整器材的时候把竖琴中一根弦从鲸须换成了弓弦。这件事是后来我们去剧团取证的时候发现的。

但此时“姬野”突然转念打算投靠百里家族,以“杀人帖”作为证据。

之后,那个神秘势力得知了“姬野”打算警告百里清流的消息,而喜好戏剧的百里清流一定会在戏剧结束后接见演员。于是“羽然”的目标临时增加了一个——刺杀“姬野”。

“羽然”又一次找到了河洛,让他在舞台上空那些挂架里找一个位置,放置一袋烟雾弹。在她弹琴的时候将烟雾弹引爆,落在舞台上。她将趁此机会射杀“姬野”和百里清流。

河洛很聪明,大概从之前的事情上就知道“羽然”想要刺杀什么人,而喜欢“羽然”的他决定自作主张的阻止“羽然”的刺杀。显然,羽民会在满月之日杀人后化翼高飞。他将木制的乌云换成了铁板,砸死了同样是情敌的“姬野”。打算带着“羽然”远走高飞。

不过他想得太天真了,因为他打乱了“羽然”的暗杀计划,于是“羽然”决定再找机会刺杀百里清流。而同时,破坏了天罗与客户协议的河洛被天罗刺客暗杀于狱中。

“所以说,”我喝了一口咖啡:“那个‘羽然’其实是天罗的人?”

“不清楚,”息破军摇摇头:“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我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到底是谁联系的白家?”

“不知道,不过肯定是连这两家都惹不起的大势力。”姬隐突然从门口走了进来:“木头,我听见上面的风声了,铁甲厅要介入此案,没有你们警备厅的事了。”

“啊?”息破军抬头,显然是很震惊。

“正式的通知,可能明日会发到你们侦案所。”姬隐走过来,随意的拿了一个杯子,从息破军的酒壶里面斟出一杯酒。

“明明只要顺着线索摸下去,那个神秘的势力就能水落石出了。”息破军非常不甘。

“要是让你们顺着线索摸下去,不一定还能摸出来什么别的呢。”姬隐说:“说起来,你上次去百里家本来是想看看天启城第一名旦吧?我回来告诉嫂子去~”

“哎你别!”

我知道,息破军和姬隐的打闹,实际上是为了掩饰他们失望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