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小人只能护送到此了。”

陪同九姬来到石门后,狱卒恭恭敬敬的说。

关押妖怪的这座监狱设在地下,很多年前,道教受命于朝廷,在此地镇妖,研究他们的弱点,以期对日后的对妖作战有所帮助。当这项工作完成后,这间地牢就逐渐荒废了。不过,九姬也不明白,为什么现今还一直设置了守门人。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九姬取了一盏挂在墙壁上的灯笼,点燃灯芯。

“入夜以后妖的力量会增强,我只有在晚上才会在这里驻守。”

狱卒解释着,把石门推开。这扇石门之后,是漫长而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通往刑部,在狱卒的注视下,九姬提着灯笼缓缓踏过石门。

“大人,密道很久没有翻修了,请当心。”

“嗯。”

从这扇密道来的时候,九姬就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了。

石门缓缓关闭,只剩下一缕孤光照耀九姬脚下的道路。密道蜿蜒,百步九折,很多年前九姬经常来这里,因此不至于走的头晕目眩,可相比起那时,这密道中的灰尘却是多了几倍,空气中散发着霉味,让九姬微微皱眉。

然而比这些更让九姬难受的是她胸前的灼烧感。

九姬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她停下脚步,小心地把灯笼平放在地上,整理好发簪后,她在灯笼旁蹲了下来,轻轻扯开衣领,借着灯笼的微光,她看到自己胸前的一处肌肤被烫的通红。

烫伤的地方还在作痛,可现在无暇去管。

‘回去之后再说吧。’

九姬重拾起灯笼,向着密道深处走去。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啊。’

九姬想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饥肠辘辘的她路过了一个小村庄,偶然间看到了一个叫卖烧饼的老婆婆,她太饿了,趁着那老妇不注意,就偷了一个烧饼藏在衣服里。

那个时候,九姬尾巴、耳朵都不会隐藏,起初那老妇被吓了一跳,却又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硬是追着九姬叫骂了很久,此前从未干过坏事的九姬还被吓得哭了出来。

‘是妾身有错在先呢。’

‘但妾身依然厌恶那眼神。’

恐惧、敌意、猜忌、愤怒、仇恨,这些便是那眼神中蕴藏情感的全貌,不只是那位老妇,几乎所有见到九姬那样子的人都会用这样的目光去看她。

从九姬年满十四岁的那一个夜里,她拥有了九尾狐的妖力,身体停止发育,也是从那一刻起,三十多年来,她不断欺骗着自己——自己是人类,自己与人类无异,当她构筑起隔离人与妖,维护着帝国统治的那道结界后,她就陷入了更深的谎言的漩涡,在这漩涡里,所有人都收敛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只为了让这个异样的女孩儿有维持结界的动力。

九姬能看清这一条条缠绕在她身旁的谎言的丝线,可她无法斩断它们,而且维护结界既是她的心愿,也是她安慰自己,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理由。

密道的尽头依然是一扇石门,这石门与墙壁融为一体,看不出差异。九姬凭着模糊的记忆摸索出了石墙上的机关。老旧的石门开始转动,发出闷沉的声响,她轻捂住口鼻,抵御飞扬的尘土。

九姬走出密道,把石门归于原状。

石门后,是一间狭小的档案房,大大小小的卷宗陈列在房间四周,它们记载着刑部处理过的各种大案。九姬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兴趣,她径直离开了这房间。

室外,已是漆黑一片。

可微小的火光,照进了九姬的眼。

千宁和青竹个提一盏灯,在此等候多时。九姬有些诧异的看着青竹,弄得青竹尴尬的干咳了几声。

“咳……我,我只不过是被那——那个叫春树的女人拜托来看看情况的啦。”

“奇怪,”九姬说,“这个地方你应该是来不了的。”

“她的情况比较特殊。”

千宁解释道。听了千宁的说辞,九姬又细细打量了青竹,好像在一瞬间就弄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九姬用一如既往地淡淡说道,“你是道家的人吧。”

青竹皱了皱眉,不太高兴的承认了。

“是啊是啊,你说对了,”青竹嘟起了嘴,“不过我老早就从那鬼地方跑出来咯,那群死板的家伙恐怕早就不认我了呢……哎,这种事就先别说了,你们准备怎么把那家伙弄出来啊。”

“首先得拿到户籍,”千宁嘱咐道:“大人,最快也还需要三天。”

“嘿——”青竹像是猜到了什么。

“我说啊,那个新人那么重要吗?呃,虽然我是不想他莫名其妙就被砍头的啦。”

千宁一声叹息,也望向九姬。

“我也——有此疑问。”

九姬微微抬起头,她凝视着眼前二人的面庞,思绪微动。对啊,她为什么要去偏袒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呢?难道是出于私心吗,不可能的,但是真的是不可能的吗?

‘妾身是知道的,那一天他撒谎了,还用“债务”这种蹩脚的手段转移了话题,其实妾身早就明白了,那样的妾身一定被看到了。然而为何?为何他还是平常的对待妾身呢?’

‘是因为他真的是妖,所以见怪不怪吗?’

你在害怕吗?

九姬恍然间想起了自己在地牢里看见的少年的模样。

对啊,真正的妖怪,是不会在黑暗里害怕的。

也不会流泪。

曾有无数个日日夜夜,九姬也是那般无依无靠,无处可归,夜深人静时,她只有一个人睡在荒郊野岭,天为被地为床,她抱着自己还无法隐藏的狐尾入梦,而泪水总是打湿尾巴。困于地牢的墨君,则让九姬想起了那时候的自己。

“汝是认为——”

清风拂过。挽起她的衣裙。

即刻,她讲说出谎言,这让她的内心怅然若失。

“妾身是出于私心吗?”

千宁一时哑然,这位‘大人’一直以来脸上都鲜有表情,即使是现在也依然如此,可是她的声音却变得铿锵有力,简直就像是刻意做出来一样。

“不,再怎么说那也不可能的吧,新人——墨君也不像那种讨喜的人啦,怎么说呢,有时候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九姬小姐,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九姬轻声一应,徐徐开口:“妾身知晓即使是能化作人形的妖怪,完全隐藏妖气并无可能,而妾身曾见过他与水鬼战斗,整个过程里,妾身也没有察觉到有一丝妖气,所以他是妖怪的可能性很低。”

“啊,我也能证明,在巡查局里我也没闻到妖气哦。”青竹颔首道。

“既然如此,那我想户籍的问题或许出在少年郎的家父家母身上,如果父母没有户籍,那孩子就更不可能有了。”

“父母么……那把剑,”九姬低语,“他的那把剑,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吧?”

“嗯?我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青竹并没有把墨君的剑太放在心上,那把剑样式普通,不怎么引人注目,但青竹隐约记得墨君说过那把剑是他父亲的遗物。

“如果妾身猜的没错,那把剑来历可能不一般。”

“也就是说拥有那把剑的少年郎家父不是一般人啊,”千宁亮出了他许久未露面的折扇,抵住下巴,“可惜他们都已过世,只能去问少年郎了。”

“虽然关宁铁骑特别巡查组的宗旨是能人不计出身,可这一次得好好挖挖少年郎的身世啊,得先把少年郎弄出来好好问清楚了”千宁苦恼地说,又转而一笑,“是我把他拉进来的,不能让他莫名其妙的死了啊。”

“是这样没错啦,但是时候不早了,和刑部的人打个招呼,回去再商量吧。”

青竹望望手中的灯笼,里面的蜡烛烧的只剩下短短一截了。

‘总有些不好的感觉呐。’

青竹秀眉微皱,遥望将军府邸,那里有着让她熟悉有厌恶的气息。

‘不会吧,难道我的行踪被查到了?’

“青竹?”

“啊?哦!来了来了。”

青竹才听见那个叫九姬的女孩儿在叫自己的名字,转眼之间,她就因为发了下呆而与二人隔了几十米。

“大人,我还是得提醒你不要动私心。”

在青竹赶过来前,千宁对着九姬小声说道。

“现在还无法确定墨君的身份,如果他真有问题,必要之时还是要免绝后患的。”

九姬没有回他,只微微点了点头。

步入刑部大堂,堂内满是刑部高级官员。半夜三更,只有这里还灯火通明,换做以往,他们早就回家睡下了,可今夜由于九姬探牢一事,他们才留守在这里。

压抑的气氛并没有因为三人的到来而缓解。

“感谢各位给了妾身一个机会。”

九姬行礼道谢。

“怎敢怎敢,我倒想问大……”刑部尚书瞥了一眼李青竹,一琢磨,改了口,“此番行事对您有什么帮助吗?”

“那是自然,”九姬冷冷地说,“时候不早了,各位大人明日还要早朝,妾身就不多做打搅了。”

“不胜感激,那我们先行告退了。”

千宁拱了拱手。

刑部尚书也从站了起来,向手下官员说:“嗯,都散了吧,各位明日切不可怠工迟到,违者重罚。”

终于能够休息的官员们一哄而散了,九姬他们随着人潮一同离开刑部。这些官员有的开始打哈欠了,他们的面色看上去不仅憔悴,还带着嫌恶,毕竟在他们看来九姬就是压榨他们睡眠时间的罪魁祸首,劳累了一天,谁不想早点回家呢?

闲言碎语传进了九姬的耳朵,她并没有在意,只悄悄揉了揉自己胸前被烧伤的地方,那里已经不怎么疼了。九姬舒了口气,蓦然回首,眼前的大堂门已紧闭,耳中只听得见夜晚的虫鸣。

而在大堂前,青竹又一次若有所思的呆呆站着。不过在九姬再次喊她名字前,她小跑着赶了过来。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起来点事。”

“半夜三更,有什么事明日再办也不迟。”

千宁心说明明是你提议早些回去的,现在又闹哪一出?

“不用你操心啦,我有好好带着防身工具的。”说着,青竹掏出了一叠写有勉强能看出是个“爆”字的符箓。千宁知道道家法术种类繁多,可他从来只看见过九姬用这种炸来炸去的东西,大概是青竹钟爱于此吧。

“那汝就拿着妾身的灯笼吧。”

青竹手里的灯笼蜡烛烧得不多了,所以她感激的接过九姬手里的灯,并把自己手中的灯笼熄灭递还给九姬。

“那我走了。”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知道了!”

青竹朝身后挥了挥手。

一个人走在孤寂的黑夜里是一种煎熬,特别是在这算不上和平的年代里。灯笼的光并不能带给青竹丝毫的安全感,她深深吸了口气,用拇指摩挲着指间的符箓,当她蹩脚的字在火光下显露无疑时,她重重叹气。

在路上,偶尔会冒出几双绿色的眼睛,让青竹蒙受惊吓,但那不过是野猫野狗,注意到了这些,青竹稍稍松了口气。她抬起眼,笔直的凝视前方,在这条的前面坐落有一间府邸,虽不及将军府,但也比较气派。

那是关宁铁骑另一位副将,吴越的居所。这位将军脾性怪异在关宁军内是出了名的,他喜欢独居,平时也沉默寡言,因此他家中并无佣人,独他一身。

青竹很仰慕这位吴越将军,她从千里迢迢从家乡跑到燕京,却在城郊的森林里迷了路,遇到了不少散碎妖怪的袭击,在她体力和符箓所剩无几时,是吴越救下了她,把她带回了城里,在青竹加入巡查局定居前,是吴越帮她付的客栈钱,而吴越的住所也是那时他告诉青竹的。

‘是不是该留长头发比较好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发为不孝的观念在妖族入侵后就淡了,大厦将倾之际,男子们征战沙场多留短发,鲜有人蓄发,为的只是在与妖拼命的时候少一点碍事的可能。

不过随着战后几十年里,这种观念再次兴起,青竹的担心不无道理。

‘呃,不如说他还记不记得我吧!要是不记得了,那……’

毕竟自那以后,青竹就再没有和吴越说上话的机会了。深更半夜一个陌生女孩子敲别人家门,确实不妥,倒不如说可疑。如果是熟人,那倒好说。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青竹来到了吴越府前。刚一驻足,几声细细的琴音就流入青竹耳中,那并非是一曲雅乐,而是几根琴弦的颤动,却又独成佳音。

还好,吴越看样子并没有睡去。

青竹拍了拍胸口,叩响了大门。

“吱呀”一声,门很快就打开了。

“是谁?”

吴越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俊俏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忧虑。

“是,是我。”

青竹的脸微微泛红,她不敢与吴越对视,撇开眼神偷偷瞄了瞄门内的院子,院子很小,正中央放着一把古琴。

“你是……”吴越一时语塞,但随即轻声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李青竹吧。”

“我还担心是我拨弄琴弦打搅了别家人睡觉,他们找我理论来了呢。”

“怎么会!吴越先生只是拨弄了几下弦而已,声音不大的。”

得知吴越还记得自己的事实,青竹满心激动。

“嗯——我也是闲不下呢,有可能摸着摸着就情不自禁的弹起来了啊。唔,既然你听到了,那有没有什么感想?”

“诶,诶,我我我认为,怎么说呢,虽,虽然不是曲子,但也很好听。”

“是吗,那若有时间时,我就在府上为你弹一曲,听听你的评价吧。”

吴越眼角弯了弯,好似在微笑,他静静听着青竹在那断断续续的说些什么不胜感激、这怎么能行这样自相矛盾的胡话,等到青竹冷静下来后,他轻声问道:“这么晚了,青竹小姐一定是有事才来找我吧?”

青竹定下神来,颔首回答:“吴越先生,你听过朱墨君这个名字吗?”

“朱墨君吗,”吴越不假思索的说,“当然听过了,他是隶属于特别巡查组的吧?不过最近有传言说他是妖怪,被拘禁起来了呢,而且据说几天后周将军就要对他行刑了。”

“怎么能这样!吴越先生,他只是没查到户籍而已啊!如果他真的是那种能化成人的大妖怪的话,怎么会蠢到自投罗网呢?而且我也并没有发觉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如果是要怪的话,我一定能察觉到妖气的。”

“冷静一点,青竹小姐。”

“抱……抱歉。”

青竹在心中暗骂自己,听到这么快新人就要被行刑一事而失态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幼稚了。

“青竹小姐,我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换做是我的部下遇到这种事情,我一定也很愤怒,单凭一个户籍就夺人性命真的是太欠缺考虑了,而且就连当今道家天师的孙女都说他并非为妖,想来就是事实了吧,如此一想,这样的决定实为草率。”

吴越口中说的“孙女”,就是青竹了。

“吴越先生,您的意思是——”

青竹激动的说。

“我会帮你的。”

吴越以笑回应。

“真的吗?!”

“当然,”吴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青竹小姐,可否进府内稍作等候?”

“不不不不不用!我,我就在这等就行了。”

“也好,我马上就回来。”

吴越是要干嘛呢?青竹觉得自己心扑通扑通跳的声音都能被别人听见了,难道是因为久别一见,所以他要拿什么东西送给自己?

‘啊啊啊,想什么啊我,再怎么说那也不可能吧。’

就在青竹胡思乱想的时刻,吴越拿着一把剑走了过来。

“青竹小姐,久等了。”

“这是朱墨君的剑?”

“不错,我对此剑颇感兴趣,便向周将军要了过来研究一番,日后再还回去,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摸出门道来。听闻这是那位少年的佩剑,今日我就把它托付给你,待日后物归原主吧。”

“谢,谢谢您。”

‘你看吧,就说我自己想多了嘛。’

“这么晚了还打搅你我深感抱歉,我先告辞了。”

“我送送你吧。”

“不,不劳烦你了,我自己能保护自己啦,而且要是被人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青竹低着头,脸上红通通的。

“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青竹小姐,多加小心,以后请少走夜路啊。”

在门即将关闭的时候,青竹忽然鼓起勇气叫住了吴越。

“吴越先生,呃,呃,七……七夕那天晚上我能来找您吗?”

“当然可以啊。”

吴越颔首作答。

青竹连忙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逃掉了,她可不想被吴越看见她现在的样子。青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小跑着,手里灯笼摇啊摇,就像少女心中荡来荡去的仰慕之思。天上的月亮弯弯,就像少女嘴角的微笑。

府内的吴越坐在古琴旁,他遥望远方的皇宫,慢慢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