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晴時雨

青衫淋漓羅裙濡

孤心惘幾許

颯颯……颯颯……颯颯……颯颯……

初夏的時候,下雨的日子變得多了起來。

這場雨就像是欺負人一樣越下越大,即便將書包擋在頭上,鞋子里因為進水而又濕又黏的觸感還是讓心裡不爽快,而且梅雨天的詛咒還會讓鞋子和衣服永遠沒辦法晾乾。

下了巴士之後我本還以為這種小雨沒什麼,一口氣跑回家總歸還是做得到的,不過出了車站,現實的陡轉簡直令人絕望。

雨點大片大片的砸在身上,拜此所賜我體會到了幾日前還迫切需要的涼意,但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這種清爽,腳下卻早就順從着本能加快步子前行。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我嘀咕着。

視野里滿是迷濛的水汽,悄然間一幢黑色的影子漸漸出現在了眼前。

咔噠——————

老舊的木門被打開,被雨水泡過的門軸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當我看到屋子裡昏暗的樣子,心裡竟莫名的獲得了某種安靜,真是奇怪。

這裡是不知道誰建起來的,一個堆放雜物的小屋,距離勝見村唯一的公交車站很近,緊鄰着環繞村子的那條河。

立領校服的材料不太容易濕透,可是里裡外外都散發著潮氣。

聽到外面水聲劈啪作響,總覺得這裡好像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另一重世界,這份幽靜的氛圍如同胎內般恬靜安適。

我把蓋在書包上的外套解開,用力在半空甩了甩,還好沒有變成像是泡在水裡的那個樣子,接下來要不要把襯衫脫掉在這裡姑且晾一下……

篤!篤篤!

雨水沁潤之中的木門在叩響時,聲音總有點發悶。

我停住了動作,往那裡看去,門被再度推開。

“!”

還是老舊刺耳的門軸聲,引渡着一個女孩子走了進來。

稍稍及肩的短髮也好,身上的水手服也好,連同深色的百褶裙全部都濕透了,水不停的滴在地上,她簡直像從河裡游上來的。

“打擾……了?哦哦,安井君也在啊,太好啦。”

沒有顧忌臉上,身上,整個人到處都是雨水淋漓,她依舊爽朗的笑着,好像遇到了什麼好事情一樣。

看着她這個樣子我一時間說不出什麼來,一半是被她的氣勢折服,一半是因為她的現狀。

這麼一想,剛才好像下了車之後,身後的雨聲之中還隱約摻雜着另一個人的足音,那說不定就是她。

看來真是被雨淋得昏頭了,我都快忘了還有一個女孩是和我一同乘車回家的。

我認識這個少女。

“瑞(mizu)————”

“?”

少女一臉疑惑的看着我,,額前的頭髮還在向下滴水。

“不不,沒,沒沒沒沒沒什麼!Mizu……水(mizu)還好沒漲到這裡。”

“誒?”

她投過來了進一步詢問的視線,這讓我更加的緊張,同時發現她的臉頰上還粘着几絲黑髮,因為發冷的緣故,本就剔透細膩的皮膚上此時連細微的血管也能隱隱看到,耳畔的頭髮順從的妥貼在白皙的脖頸上。

我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了,臉上感覺有點熱。

“河川的水,夏天一直都在漲來漲去的,啊……嗯!就是那個,對……這條河還會再漲起來吧。”

我把視線瞥到別處,開始胡言亂語起來,天啊……我究竟在說些什麼……

“哦哦,是……是呢,那個……”

她尷尬而乾澀的附和聲讓我羞愧難當。

抱歉,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但萬幸的是之前的本意被諧音矇混過去了。

本來我是想叫她的名字的,“瑞穗(mizuho)”,不過這個稱呼倒也並沒有別的什麼深意,一時的恍惚而已,僅僅是口誤罷了,嗯,口誤。

事實上我不太能接受直呼對方名字的行為,尤其是對一個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的女孩子,不過除了家人之外,我的社交關係里大概沒有那種關係好到可以用名字相互稱呼的熟人,或者說幾乎沒有可以稱之為“朋友”的同齡人。

她是個例外。

我面前這個女孩子的名字叫一志瑞穗,是勝見村裡經營民宿旅館“一志”的那戶人家的女兒,整個村子裡唯一和我算是同齡人的少女,當然因緣並不止這些,我和她在附近的高中也是同班。

遺憾的是這樣的關係並沒有任何進展,或者說連展開的機會都沒有。

我並非那種可以和她有什麼交集的人,說成兩個世界的人更為恰當,這種不同更恰當地描述,應該就是梅雨天和之後的晴空,我和她就是這樣的對比。

此時的她正在把胸前的蝴蝶結解開,之前因為被雨淋過,青色的布料吸了水,散亂的耷拉在胸前,衣服的問題她只有用手帕不停的擦拭來解決,偶爾也會因為剛剛擦好的那部分重新貼回身上而微微皺眉。

這樣穿着不會冷嗎?我不清楚,唯一可以斷定的是至少那種又涼又濕的觸感絕不好受。

看了看在一旁晾着的立領外套,我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總覺得這麼做只會讓她覺得奇怪吧,於是還沒行動,腦中便早已打消了將還沒怎麼濕的外套遞過去給她披上,這樣頗具小說色彩的想法。

“呀,真是太好了,安井君也在這裡。”

她打理完自己身上的水之後,沒有急着把手帕放回包里,而是擰了擰繼續用來擦頭髮。

“這場雨太嚇人了吶。”

她接著說道,順便拎起粘額頭上的劉海,視線朝上的看着。

“雨太大,沒辦法啊。”

“就是嘛!本來想要去書店,現在只能回家換衣服再說了。”

“嗯……”

簡單的對話也宣告了終結。

沒有談話才能的我為此而深深愧疚並努力吸收着空氣里的尷尬成分,帶着她的份。

當然她似乎沒因為這樣索然無味的對話告終而感到什麼不快,真是有餘裕的人啊,即使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也不會像我這樣因為無言以對無話可說而令心中不安。

可能這只是我一個人給自己設下的困窘的陷阱吧。

…………

入梅這段時間的雨一旦下起來就沒完沒了,比明明不好看卻還要寫得晦澀難懂的教科書更加讓人心情煩亂。

外面的細雨還淅淅瀝瀝個不停,水汽瀰漫著,聽到那水聲甚至連這個屋子裡也被籠罩上了一層潮濕朦朧的氛圍,外面的河川會不會真像我說的那樣奔涌着上漲呢?

百無聊賴之際,我開始往那邊打量着。

我好像還沒認真的看過這個人,這個雖然一直都是同班但不太可能會與我有交集的少女。

首先我看到了因為濡濕的衣物而凸顯出來的,青春期女孩子獨有的身姿,那輪廓分明的體現了出來。

大概不是我個人的原因吧……總之所有處於青春期的男生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或多或少的注意異性的身材。

她的水手服仍舊貼在身上,就這樣緊貼在身上,之前青色的蝴蝶結沒有系在胸前,解開之後擰乾晾在一旁,肌膚的顏色透過衣料,讓人直觀的看到了一些無法釋懷的東西。

我大概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遐思了。

除去無聊的色氣的想法,她確實是這樣一個讓人抱有憧憬的存在。

甚至誇張點說,無論在哪裡,她似乎都會是那種閃閃發光的存在吧,不過這也不能全算是誇張。

有活力,有開朗積極的想法和心態,這才是十多歲的時候該有的樣子,當然這也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的。

所以無論是誰都沒辦法不去在意這個人,一志瑞穗本身就是十分讓人在意的存在。

“唔,說點什麼吧,好無聊啊。”

沉寂的空氣像是和屋子裡昏暗的背景相呼應,讓人心中鬱郁難抑。

平時就經常說笑的她大概也對這種空氣很無奈吧。

“嗯……”

“啊啊,說什麼呢,對了,話說安井君平時很喜歡讀書吧。”

“讀書嗎?確實……”

讀書嗎……與其說是喜歡書,倒不如說是不想和班裡的其他人摻和在一起,順帶一提我家的旁邊就是書店,所以對書的了解也是我為數不多的可以自滿的地方。

不過把文學當成孤獨症患者的消遣,總覺得有點對不起書本上印着的那些大文豪們。

“都讀一些什麼樣的書呢?有喜歡的作家嗎?”

還不待我繼續說完,她又追問着。

“誰的都會去讀,所以喜歡的作家倒是沒有,頂多是讀得比較多的,比如像川端康成,夏目漱石,還有坂口安吾之類的,嘛,因為圖書館裡面有些人的作品會很多,有些作者就只有那幾部而已。”

“意外的不喜歡西洋的作家呢。”

“算不上有多喜歡而已,背景之類的很難理解,如果不是太有趣的故事我可沒自信能從頭讀到尾,會睡着的……”

“真是老實得令人絕望啊安井君。”

她像是故意調侃着說道,一臉壞笑的看着我。

然而這副小惡魔一樣的表情也不會讓我覺得是在欺負人,只是覺得臉上有些發熱而已。

唔……

故意戲弄人就算了,身上還濕漉漉的,這個場景……

我的腦子裡又開始亂了起來,或許她只是無意之中才這樣的,不過對一個十多歲的男生來說,這一衝擊實在是可怕。

“……”

“呃,那個……是不是我說錯什麼了?抱歉!”

她雙手合十湊了過來,誠懇的低頭道歉。

可能是看我半天沒說話,以為自己說的話太重了吧,可我只是為了移開視線和注意力而已……

“不不不不,沒什麼,沒什麼,我走神了而已————”

“呀!!!!!!!”

突如其來的驚變讓人毫無防備,激烈的雷鳴驟然而起,我嚇了一跳。

入夏之後雷神好像也從天上下來工作,我對雷聲不是很敏感,讓我嚇了一跳的是另一個人,一志瑞穗的反應。

“嗚嗚……”

“啊……啊,沒事的,沒事的……”

我像勸誘小動物進入籠中一樣反覆寬慰着背靠牆邊下蹲抱頭,渾身瑟瑟發抖的瑞穗。

“真的?”

她雙手緊緊攥拳抵在胸前,微紅着眼圈向我這邊聲音發顫的詢問着。

“真的……”

結果她仍舊維持了這個姿勢大概有好幾秒之久,直到徹底確信了不會再有雷聲響動才重新振作。

瑞穗站了起來,拍了拍發皺的上衣和裙子,局促不安的扣住雙手,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用眼角的餘光時不時瞟向我這邊。

“剛才……呣……讓你看到了吶……”

“哈?”

“就是那個啊,很丟臉的吧,都這麼大了還會因為雷聲……”

她越說越沒底氣,之前的強勢和氣魄不知都丟到了哪裡,只是一個勁兒的低着頭。

“哦……誰都有應付不來的事情吧。”

“大概吧……”

儘管從恐懼的陰影里走了出來,但瑞穗還是一副脫力的樣子,看來剛才的打擊真的很大啊。

以前我並沒有仔細觀察過一志瑞穗這個人,但大體印象也無外乎十全十美,開朗外向這些流於表面的看法,然而如今我在那些之外,亦看到了她富有實感的那種可愛之處。

她也是會因為雷聲而泫然欲泣的女孩子,也存在着一些小的缺陷,但正是這些不足,才讓我可以更加清晰的認識她,看到了某些固定印象之外的,更真實的她。

“那個……一志同學都看些什麼書?”

不由得想多了解她一點,也是為了打消她的驚恐,我試探着問道。

“嗯,呼……”

好像還是心有餘悸一樣,她平復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反覆深呼吸之後才接著說道:

“說是看書其實也都是小說,和安井君一樣哦。”

“哦,是嘛。”

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點高興啊,畢竟對看書這種事抱有興趣的人,我也多少會產生同伴意識吧。

“但不順手的也有,就像歷史小說我根本不讀,太累。”

“也挺好的啊,當成故事看很容易理解,像吉川英治老師的《三國志》,讀完之後不禁想去多看看古文課老師提到的那個《三國志》了。”

“所以說啊,那種東西光是理清脈絡就很麻煩了吧……不過和安井君的樣子還挺合適的嘛,話說你不看《細雪》或者《雪國》之類的小說嗎?”

“額……也看就是了,話說那種晨間劇一樣的劇情真的可以嗎?與其看這個我寧願看又兵衛和幸村的大阪之陣。”

“《二軍師》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就是那個,其實題目說他們是軍師,無論是后藤還是真田,都是智勇兼備的將領,尤其是又兵衛,惟獨可惜的是在決戰前的小松山之戰————”

當我發現瑞穗的目光開始奇怪起來,把剛要說的話吞回了腹中。

“嘿~~~總覺得有點奇怪誒,本來還不怎麼說話的安井君,一說到這方面就挺有興緻的嘛,難道安井君是那個?歷史宅?”

瑞穗故意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不過她這存心使壞的樣子卻絲毫沒讓我覺得有什麼鬱悶不快,這孩子莫非是天邪鬼嗎?

這麼想着,我辯駁道:

“不是!!只是單純的對歷史類的小說了解的多了一些……”

“真不愧是安井君,那個……吶,話說啊,那個……剛才的事情!忘了嗎?”

話鋒陡然一轉,瑞穗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說道。

“哈?”

“就是剛才啊,我……被雷聲給嚇到的事情……”

“是,是,一定忘掉一定忘掉……”

啊,即使就算忘不掉也沒什麼的吧,那樣的瑞穗也很……

那樣的瑞穗也很可愛。

本來想說出這句話的,但我還是咽了下去,和二軍師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

之後我們為了打發時間,還在繼續交流着一些外人聽起來完全不明所以的讀書經驗,我意外的說了很多,從正在學的萬葉假名,到井原西鶴,嘛,不過說到團鬼六的時候,她倒是沒怎麼正眼看我……

大部分時候都是我說她聽,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似乎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尷尬的地方,因為當看到她認真的聽着的時候,我就會這樣不由自主的說下去。

是找到了同類嗎?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高興,而且還是年紀相仿的她……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莎莎雨聲變得小了起來。

最開始注意到的是她。

“吶吶,安井君,聽!”

漸漸地,似乎沒有了之前的嘈雜動靜,雨真的停了。

“說不定,雨……已經停了呢。”

她低聲說道。

輕柔的聲音傾訴而出,我莫名的感到這語氣當中,包含了一些我所無法感知的東西。

“嗯,走吧。”

門板被我用力推開。

透過裂開的一道縫隙,外面的光亮滲了進來。

像是在繭里向外探索,在和老化的門軸做了許久的爭執,一股新風驟然湧入昏或的屋子裡,外面的世界映入了眼中。

傍晚將至,田間也好山林也好被籠上了一層水霧,暮色並不是很濃,稍稍縱目遠處甚至看到了天空本來的色彩。

雨停了。

小屋裡面的昏暗讓眼睛對外面產生了抵觸,但與痛感一併飄來的風格外清爽,彷彿這才是夏天獨有的味道一樣。

瑞穗昂起頭做了一下深呼吸,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對我說道:

“聊的很開心呢,明天學校見,安井君。”

隨後恢復了元氣的她又向我敬了一禮,我楞了數秒之後也隨即回禮道:

“不不,我這邊才是,那個……學校見,mi…一志同學!”

她笑着在胸前小小的揮了揮手,轉身往那一邊走去。

看到她漸漸走遠之後,我也輕輕在胸前揮了揮手。

腳下還是泥濘的鄉間小徑,回去的話現在腳上這雙鞋不會好過,不過無所謂了,看着漸漸裂開散去的鉛雲,心裡輕鬆了許多。

我……喜歡這個人……

忽然腦中閃過了這樣一個連自己都不知所云的念頭。

雖然只是一同在這間屋子裡避了場雨而已,不過我似乎對這個少女產生了超出以往關係的情感,我想……我一定已經喜歡上了一志瑞穗。

說理由我也不清楚,說根據我還是不清楚。

總覺得好像沒有任何根據也不需任何理由,彷彿與生俱來,自然而然的,我便懷有這份心情。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但我可以無比清晰的感受到。

想要更多的了解她,想要更多的看着她,甚至只是單純的想到她,只是這樣的想法,一旦產生,就無法停息。

我走向和瑞穗相反的方向,卻還是時不時回頭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已經走遠,化為了蒼茫暮色中的一縷。

該走了。

心裡這麼想着,可是腳下並不想動,我還在痴痴佇望着瑞穗消失的方向。

不經意的抬頭,我看到了瑞穗的那個方向的天空,梅雨季節的天氣不是那麼容易放晴,不過這個時候我所看到的,是雨後重雲之外的片縷晴空。

註:題目中的“檸檬”即梶井基次郎的小說《檸檬》,薰子是川端康成小說《伊豆的舞女》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