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在寒萧的催促下,早早在海平面上隐去了半张脸。她用最后的余晖将单膝跪于人工浮岛口岸的巨人搂入怀中,巨人的叹息化作长长的黑影,笼罩在多米利昂的军人身上。

在众人注目下,短耳族青年正踩着升降锁,从敞开的机舱缓缓降下。

我会被抓起来吗?

文森特伏着脸,不敢与众人的视线对上,沐浴在注目下的每分每秒,对于他而言似乎都是煎熬。

 

叛徒。

 

叛徒。

 

叛徒。

 

叛徒。

 

被捕时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在严厉的唾骂声中,自己被压入了牢房。

文森特明白,即使设法逃脱,这个世界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因为对于人类军而言,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要不是有琉娜在,文森特觉得自己恐怕早已在牢里自尽了。

 

不想让她担心。

 

不愿意看见她哭泣。

 

正因为抱着这样单纯的愿望,文森特甘愿承受一切非议。

即便背负叛徒的骂名。

 

下降的仅仅数十秒,对于文森特而言,竟如此漫长,既如撑着小舟逆流而上,又如推着马车趟过泥沼。

终于,升降锁到达了地面,鞋尖犹豫着滑向了沥青地板。

“阿尔克特中尉,”迎面而来的话语令文森特抬起头来,出于尊敬,出于信任,他无法拒绝对方的视线。对于文森特而言,古烈·戴维尔即使被唤作另一位父亲也不为过,“欢迎归队。”

不,我只是个叛徒罢了。

“你做得很好!”

自暴自弃的话刚到嘴边,却被古烈的赞赏压了下去。

不,我只是......

啪啪啪啪啪啪啪——————————————————

随之响起的是雷动全场的掌声,宛如一阵波浪,从后头直拍文森特的脑壳,令他有点触不及防。

“诶?”脑袋转不过来,文森特惊讶得说不出话,突然有人从旁搂住了他的肩膀,转眼一瞧,是位年轻的军人。

“你小子挺能干的嘛!”他的语气中感觉不到丝毫奉承之意,更不用说蔑视了,有的只是单纯的钦佩。

“说实话,就算给我驾驶魔石机,也没胆量扑到那夸张的炮火里。”

“就是就是,中尉一直线冲进去干掉一艘军舰,就像鬼神一样。”

“哼,如果我年轻个几年,一样可以像他那么莽。呜噶!小妹妹!你干嘛!”中年军人被藏在身后的龙族少女踹了一脚。

聚集上来的军人们有的喝彩,有的吹着口哨以示赞扬,有的投以竞争者的目光,唯独没有叛徒的鄙视之感。

滥美之辞不过如此,前些日子还被当作叛徒呵责,现在却被当作英雄欢迎,文森特为自己心中的别扭感到羞耻。

“所有人肃静!”古烈的号令好似一阵狂风,瞬间吹散了沸腾于现场的热闹,“别忘了敌人的威胁还未散去!各自迅速回到岗位,准备下一步行动!”

没有人提出异议,就像刚才的闹腾没发生过一样,军人们很快就朝不同的方向散去了。

“阿尔克特中尉!”

“是!”挺直了腰板,文森特以高昂的语气回应道。

“你随我一同前往临时司令部,”古烈神妙地看向文森特,“顺便陪我聊几句。”

“啊,嗯。”文森特有些困惑地追上了背身离去的古烈。

“觉得很疑惑吧?”似乎看穿了文森特方才所想,古烈目视前方,言语自然地飘了过来,“之前被贬为叛徒,现在被称为英雄。”

“很遗憾,是我不够成熟。”文森特的声线略显颤抖。

“没什么好羞耻的。”古烈豪爽地说道,夕阳愈发西下,两人的影子愈发拉长,“人的情感就是那么单纯,不要太往心里去,老老实实接受下来(这些称赞)吧。”

“我们是军人,”察觉到文森特仍有疑虑,古烈继续说道,“只要完成上级的命令,保卫自己的家园,就是合格的军人,就是好军人。”

完成上级的命令?

 

保卫好自己的家园?

 

我没接到琉娜的命令,多米利昂到底是否能称作自己的家园?文森特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至少对于其他人是这样,”仿佛要一扫文森特心中的阴霾,古烈补充道,“文森特·阿尔克特完成了保卫多米利昂的命令,击退了来犯的敌人,这难道不是英雄吗?”

“而对于你自身而言,”脚步停住了,文森特有种错觉,古烈的身影此刻变得高大起来,“如果你所做的问心无愧,那就堂堂正正地挺起胸来吧!”

 

没错。

 

无论我的立场如何,我想做的唯有一件事,那便是保护琉娜·帕佩特。

 

仅此而已。

 

所以这就足够了吧?

 

“看,这才像ACE的表情嘛。”不觉间,古烈已经回过头来看着文森特,深沉的双眸中浮现出看见孩子成长的喜悦。

“谢谢。”文森特一时找不到感谢的话语,他木讷地回答着。

琉娜,下次见面的话,我绝不会让你看到任何迷茫。

文森特暗暗发誓道。

“那么差不多该说正事了。”用帐篷搭起的临时司令部就在眼前,话锋一转,古烈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们决定,再过几小时立即对米诺要塞发动总攻。”

“哈?”文森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司令您是认真的吗!”

这边的战斗才刚结束,军队的姿态还未完全调整过来,即使是魔石机也得进行完备的调整。毕竟米诺要塞是人类军的根据地,即便根据五十年条约缩小了军备,但是其作为要塞的功能几乎没有削减,数万枚导弹、数千艘飞机、数百艘舰艇......易守难攻,这也是多米利昂派重兵监视其的原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文森特中尉。”古烈的神色显得有些无奈,“但你没发现,今天人类军的攻势有点奇怪吗?”

奇怪?

文森特开始回忆自己与人类军交战的情景,当时因为沉浸在战斗的狂热中,并没有特别注意。

“他们的攻势比想象中还要消极。”古烈抬起头来,目光锁定在飘在远方天空的小浮岛,“一部分敌人袭击了魔障壁发生装置,但数量很少。”

听古烈这么一说,文森特突然意识到,对面派出狙击魔石机的战机数量很少,感觉像藏着掖着那样,而且在途中似乎也遇见了之前那条银龙。

“难道说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占领人工浮岛,而是摧毁魔障壁发生装置吗?”文森特难以想象,一旦多米利昂失去了魔障壁,数万枚导弹落在本土的情景,那将会是一片地狱。

琉娜......在脑海中描绘着地狱的构图,文森特不禁握紧了拳头。“那他们还会打过来吗?”

“恐怕不会了,”转眼间,帐篷的入口已在跟前,古烈皱着眉头摇头道,“因为没那个必要,还记得我让你尽可能远离发生装置吗?”

“Corrector......”无意识地,文森特嘴边划过了这一单词。

“没猜错的话,再过不久第二发攻击就会落在这附近吧,”古烈布满皱纹的面颊浮现出了一抹焦虑,“虽然作为军人我不想做过多评论,但那个市长似乎很清楚如何站在立场的高位。在不伤害民众的前提下把多米利昂无力化,一旦失去魔障壁,多米利昂就真的是砧板上的肥肉了。之所以没立即发动攻击,可能那个兵器没想象中那么容易调整。”

“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掀开帐篷的入口,古烈催促道,“攻下米诺要塞,夺回话语权,这便是我们现在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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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砰的一声,蕾蒂娅的拳头在贫瘠的桌面上炸裂,一旁的小银吓得缩起脖子,藏到了露娜的身后,围在周围的士官们则面面相觑。

“在这个紧要关头撤退?米诺要塞怎么办!”蕾蒂娅朝对讲机咆哮道,她的双颊气得通红,甚至连耳尖都红得像两枚辣椒,“还有魔石机和古烈·戴维尔......”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对讲机的另一端传来凯尔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全体索第雷吉欧关系者自现时段起从米诺要塞撤退,退守萨曼德瑞,具体如何行动由蕾蒂娅你自行判断。”

没有给予蕾蒂娅任何反驳的余裕,对方挂断了通讯。

 

开什么玩笑!

 

若非关乎士气,蕾蒂娅差点就骂了出来,她拼命抑制住自己的不安与愤怒。

之前的计划不是我方确定了魔障壁发生装置所在浮岛的具体坐标后,便用Corrector将之击溃吗?

然而直到夜色降临,我军撤退至米诺要塞后,都未见攻击发动的迹象,倘若作战意图被敌方看破,对面必定倾全军之力攻打过来。

不,如果是那个男人。

如果是自己的父亲,龙骑第一梯队的司令,古烈·戴维尔的话,恐怕早就看穿这边的作战了吧。

若没猜错,多米利昂军将会在本日临晨到明日上午间对米诺要塞发动总攻。

这次不能依靠奇袭,完全是双方最强战力间的碰撞,胜数难测。

如果失败了,该如何面对之前作战中牺牲的同伴们?失去人类军这一战力的索第雷吉欧市又会怎样?难道还能依靠Corrector一扫多米利昂强大的军势吗?

越往后想,蕾蒂娅就越急躁,感觉脑袋里已经煮成了一锅粥。

“戴维尔阁下,请不要顾虑我们。”

然而,会议室中的一位人类军官却异常平静,他是现在米诺要塞的最高指挥官,“阿尔克特将军所下的命令只对我军有强制力,索第雷吉欧方则交由市长先生指挥。本来这场战争就属于我们这些任性的大人,将学生卷入并非本意,我们对索第雷吉欧提供的帮助真的是感激不至。”

没有半点虚伪,军官平静地说,“因此阿尔克特将军,还有我军尊重市长先生与戴维尔阁下的判断,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将背后交给敌人。”

与军官同样,聚集在会议室里的其余人类军成员都没有异议,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

“小蕾蕾,”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露娜发话了,灯光下,她的双瞳闪烁着不可抗拒的决意,“露娜我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所以我打算过一会儿就出发前往萨曼德瑞。”

“当然小银也会跟露娜一起走。”

“谢谢。”温柔地把背后的龙女搂入怀中,露娜投来的目光仿佛在问,蕾蒂娅,你又如何呢?

 

我,

 

我该怎么办?

 

似乎察觉到了蕾蒂娅的踌躇,周围的学生们也开始以目光向这边征求解答。

还以为出战的那一刻就决定好了不再停滞的,但实际遇上父亲后,才意识到状态根本没有改变。

 

到头来我还是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下吗?

 

这又和数年前与琴恩分离那时有何不同?

 

琴恩,换做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顺其自然就行了。蕾蒂娅的话,肯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吧?凯尔那家伙肯定会这么说。”

诶?是自己太累产生了错觉吗?蕾蒂娅仿佛听见了琴恩的耳语。

目光转向周围的学生,令人意外,他们的双瞳中没有胆怯与不安,有的只是对蕾蒂娅的信任。

呵呵,我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在心中自嘲道,蕾蒂娅为了甩去疑虑,晃了晃脑袋。

马尾飘起,嘴角上扬,这位魔族的指挥官对同伴们下达了最后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