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終於回過神來,我已經回到了那個世界。

「那些東西炸了我們的房子。」

 平清盛一邊撥弄著地上的篝火一邊問,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看起來就像剛剛被人用炮彈轟炸過一樣、甚至如果不是外面的大水池和那些似曾相識的樹木,我甚至都不會認為這裡是先前來過的那個高雅富麗的六波羅。

「狐狸惱羞成怒了,所以他變成了非常巨大的狐狸,然後把我的房子踩扁了一大半。現在只剩下這個小倉庫了。」

  先不說別的,那聽起來真的很像是窮兇惡極的誘拐犯被人背叛之後會做的事。

 「不過還好,你和我都知道的那個人已經先想好對策了。總之你先吃點東西準備一下,接下來我們可是要上天下海呢。」

 「……那個,清盛先生,為什麼從一開始就維持那個姿勢呢。」

   ──明明之前說話的時候還是會回頭看我的。

   從剛才到現在,在我眼前的平清盛一直維持著一個坐著的姿勢,而且看起來毫無把另半邊臉和身體露出來的打算。

  「你也真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男人啊。」他轉過身,「看到老夫我半個身體纏滿繃帶的樣子,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平清盛的另外一隻角被什麼東西切斷了,不只是如此而已,被紗布和繃帶包裹的左臂也少了半截、胸部和腰部那些被勉強縫合的傷口也看得令人怵目驚心。甚至不敢想像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這八百年間那個人到底是經歷了些什麼才會變得這麼亂七八糟的先不說……看起來你在上面還被他好好『照顧』了啊。」

  「不、不是的,這只是我走路不看路撞到電線桿而已……」

    我急忙捂住受傷的那邊臉:看來那把刀不只是把我這個人傳送了過來、而且是連我臉上貼的紗布都沒有忘記。

 「你身上的味道可是騙不過死人的,臭小子。」平清盛換了個盤坐的姿勢,「雖然你身上還有種莫名其妙的臭味蓋著,不過光是這樣就想把妖怪的臭味蓋掉可沒用!」

 「……」

 「什麼?」

 「雖然不是自己願意的……但是我對白峯的大叔說了很過分的話。」

   對我而言只是「歷史」的事情,對白峯的大叔而言一定是光提起就非常難過的吧。

 「所以我被打了,而且被打是剛剛好。」

   有關於鶴丸不會對持有者說謊這件事,其實我是最明白的,因為那個時候我說出來的就是自己最真實的心情。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對大叔生氣了,但是要是我能更理解他一點、更有同理心一點,或許我就不會害小凌姐哭泣、也不會讓白峯的大叔和小凌姐變成現在那個樣子呢?

  「保元之亂的事情也是地雷,這個我早就應該想到的。」我低下頭,「果然我可能還是不適合做這方面的工作吧……雖然很不甘心,但也到此為止了。」

   如果連他人的心情都無法察覺、甚至說話不禁腦袋就直接說出來的話,那麼我是肯定無法勝任U13的工作的──不止如此,還肯定會賠上自己的命。

  「這樣就好了嗎。」

  「反正我也不強、也很容易惹人生氣、什麼都不懂而且其他人也不怎麼喜歡我,在這樣的狀況下我真的沒問題嗎?」

      我悄悄握緊拳頭,光是想到一輩子都不可能觸及那個目標,濃厚的自我厭惡感就湧上心頭。

  「這樣就可以嗎。」

  「當然就是這樣了,我只是被自己的妄想沖昏了頭腦而已⋯⋯」

  「這樣就行嗎。」

  「那當然了!做不到的話就沒有意義!!!」」

  「只是取得想要的東西的其中一個方法沒有用,你就想放棄嗎?」

   平清盛的臉,在遠處燭台的渲染下染上了昏黃的色澤。

  「方法行不通所以你就放棄,所以你一輩子都只會放棄。然後你就會死。」

   他往地上的杯子裡倒上半杯酒。

  「結果在你什麼都放棄了的人生裡,你也就什麼都沒有做,與其說是沒有人期待你,不如說是你一開始就放棄了吧?真是遺憾啊,未來五十年的你的人生看起來就和路上的馬糞一樣喲。」

  「從頭到尾都是人生勝利組的你到底懂什麼了!?財富也好權利也好名聲也好,想要的東西全都輕鬆得到手的你到底懂不懂我在想什麼啊!!?」

   ──只有那個方法而已。

   從他的用此來看,或許平清盛猜中了些什麼,但他不知道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被人笑被人罵那又怎麼了?加入那個葫蘆杠子的對你而言就那麼重要嗎?你的人生就只有那個目標而已嗎?如果是的話,你的目光也真的是夠短淺了啊。」

    平清盛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其實你到底為什麼想加入那個葫蘆槓子?那裡有什麼你在尋找的東西嗎?如果想要錢和名聲的話你好好搞買賣也可以的吧?」

   「才不是那種東西,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朝地上的酒壺用力踢了一腳,撞到墻壁的綠釉陶壺應聲碎裂、裡頭的酒也噴得到處都是。

   「只有去那裡,只有去那裡才可以啊!!!!」

    灑在地板上的酒瞬時沸騰,並且在地面和地板上燒出了大大小小又形狀不一的缺口。腐蝕性液體的臭味,頓時瀰漫了狹小且昏暗的空間。

  「不進去的話⋯⋯如果不去那裡的話,我要怎麼樣才能把青蓮帶回來啊!!?」

﹣﹣﹣

     事情可以追溯到一年前。

      我哥哥青蓮的告別式結束不久之後,我被穿著西裝的黑衣人帶去了市中心的高級旅館。

     ──你哥哥的事情我們很遺憾。

    好幾個穿著用高級面料量身定制的西裝、比起軍人看起來更像是科研人員的人們,在我進到頂樓的房間裡開始就不停地打量著我。

     ──能給你的只有這些,剩下的會作為研究樣本永遠保存在本部的研究所。如果你願意的話。

      泡在液體裡面的東西看起來像電線,但也很像是血管和肌肉,「那」就是被切下來作為遠端感知端口的一部分「田青蓮」。

     我哥哥經歷人生的劇變之後甚至連人型都沒有了,只能用被泡在裡面的一部分海帶一樣的身體來感知周圍人的存在。這是博士們告訴我的。

      ──就像桌子上這份資料說明的,你哥哥現在非常健康地活在本部的特殊溶液裡,但是你哥哥一醒來就不停地對研究人員傳達有關於安樂死意願的信息。是啊,不管是誰變成那樣都會希望自己死了吧。

     其中一個喝著小杯黑咖啡的眼鏡老頭說。

    ──最終本部高層的投票表決是平手,因此我們希望能夠將選擇權交給當事人的你。

    另一位身穿職業套裝的女性說完之後朝我露出自以為和善的笑容。

     ──我們「Undertaker」的理念是有序、保護和管理。但是在必要的時候我們也會網開一面,這並不是因為你是探員的孩子,而是因為你是你哥哥的弟弟。

    帶著大帽子的男人歪頭看著我,還有我頭上那兩根不由自主冒出來的東西。

     ──同意的話請在這份協議書上簽名,我們會立刻為你哥哥安樂死。 

    ﹣﹣﹣

    那天是我父母把我接回去的,他們在酒店總統套房的廁所裡找到了不停嘔吐的我,而Undertaker本部的博士們先一步離開了。

   「我被騙了啊⋯⋯」

    我抱住自己的頭,跪倒在那被我腐蝕得坑坑窪窪的地板上。

     後來青蓮確實被安樂死了,他們沒有騙人──青蓮的死亡報告,直接寄到了我們家。

     接到死亡報告的那天,拿著菜刀又漲紅臉的老爸差點就要衝出去找那些西裝革履的科學家,是後來爺爺和老媽、還有趕過來的老闆娘拉住老爸,老爸才倖免於被那群科學家和穿黑西裝的探員抓走的命運。

     而在那之後,我非常努力地唸書,從早上五點開始到晚上十二點、甚至在公車上和課間都在溫習和預習功課。最後我以全年級第一的成績進入了最好的班級。

      ──但是,他們還是沒有把青蓮送回來。

    「不加入U13的話我根本沒有機會把他帶回來啊⋯⋯告訴我啊,我到底還有什麼方法你跟我說啊!!?」

       一年了,我哥還是被泡在福爾馬林裡,這全都是因為我。現在我唯一能想的,就只有帶青蓮回家下葬這個念頭而已。

        本部的人不會理我們這些家屬,但是如果成為他們的一員,我是不是就能至少想點辦法讓青蓮變得不再是「管理對象」呢?

        我是這麼想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或許是某種贖罪心理吧。

       「那麼,你覺得你哥哥繼續那樣活著就好嗎?」平清盛抬頭,「像醋海帶那樣過一輩子就好嗎?」

       「可是,我……」

       「你哥哥原本就想尋死,那麼推了他一把的你是錯的嗎?為無法自盡的武士介錯的友人,原來也是錯的嗎?」     

         「那不一樣,不要用武士來──」

        「不管你做了些什麼,『那』就是你的『業』。」

        平清盛伸出右手食指。

      「殺死親人這件事本身就是你的業,也因此你更應該帶著他們的份好好過日子。不然的話他們死也不會瞑目的,你哥哥也好,給你起名的人也好,他們應該都是這麼想的。」

        小倉庫裡的我,頓時失去了反駁他的意圖。

     「……我的名字嗎。」

      良久,我才吐出五個字。

      很久很久以前,我改過一次名字。那是在七年前、小凌姐出事之後不久的事情了,具體的細節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但是被父母親帶著去區公所那天的事多少還是記得一些。

     ──這件事除了我的家人之外就沒有人知道,那麼平清盛這個死人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不過『秋成』這個名字取的『成』並不是『成(なり)』、而是『日之本言葉(ひのもとことば)』的『業(ごう)』。起那個名字的時候你們家正好發生了點事,所以起那個名字也是要你面對現實展望未來的意思。」

   「所以我的名字,其實是白峯的大叔幫我起的嗎。」 原來,我的名字是他給的嗎?

  「……他是這麼告訴我的。」

    平清盛點頭。

     「所以你報上姓名的時候,我立刻就認出你了。秋成。」 

 ﹣﹣﹣

  「準備就緒,準備導入坐標。」

   毫無感情的機械音在耳機旁響起,帳篷裡,所有躺在預備好的折疊床和桌子上的十幾名特遣隊隊員和探員們正等待著更進一步的指令。

    再過一下子他們的意識就會進入夾縫的世界,並且他們會在那裡將那個列入觀察對象名單的三條小鍛治宗近制服。

  作戰內容就只有拆下伺服器的人柱,以及尋找應該強制收容的對象而已,就是這麼地簡單和困難。

   『秋成他很容易就想太多,讓人很傷腦筋。』

   『不對我生氣了嗎。』

   『那件事等到從那裡回來之後再說好了。』

     躺在桌子上的白凌並沒有扭頭,但她知道白峯并不在這裡──因為他是管理對象,所以雖然會在離管理人比較近的地方,但為了預防萬一他還是會被安置在特殊處理的另一個房間裡。

    『秋成就這麼被丟下去了,為什麼Alto博士會那麼做呢。』

    『本部的事情是最高機密,誰知道。不過秋成那個小混蛋或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力。』

      就在有一墻之隔的地方,白峯「聽」著白凌的心音。

   『所以我對田秋成這個人是天才還是蠢材這個問題還處於觀望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