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你可能不信,那天,我看到了巨龙从天而降。

就在乐队开始准备演出时,我在房顶的天台上,看着初晴的江城。

但是我的记忆就在那里开始变得模糊了。反问自己,究竟是哪种龙呢?西式的有翼飞龙,还是希腊的海蛇?是那种肚子巨大的喷火蜥蜴,还是中国样式的长长一条?

我也很难说清楚,好像都是,好像又都不是。但是那坠下天穹的生物,毫无疑问是龙。超越一切文化,跨越了一切幻想——美丽的龙。

我非常的悲伤,那条龙已经身受重伤了——它身上的鳞片散落在渐渐染上夜色的黄昏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龙须飘荡,在空中留下了仿佛是飞机轨迹云一样的痕迹。

就算我跑去落点,也没有办法接住落下的龙。它是那么巨大,一定非常沉重。尽管它掉落的速度看起来是那么慢,仿佛是一片羽毛。

我非常想要哭出来,但是还是忍住了。

 

因为我哭出来的话,眼泪在落地之前,它就会死去了。

 

×××

 

大家都喊我“腌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同学都说我的名字听起来就让人想到那种腌了好久,然后大过年搬出来吃的雪里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像,但是同学们都纷纷点头说真有这个感觉。于是我“腌菜”的外号就一直叫了四五年,从小学三年级喊到我上初二。现在甚至我关系好的堂哥也会这么喊我,然后我伯父伯母姨夫姨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也因此全部都知道我外号叫“腌菜”了。他们比起小名,甚至更喜欢这个外号。

唉,悲惨过往——应该说悲惨现在进行时来着?都不堪回首,不多说了。话说是应该说“现在进行时”吧?刚刚英语课上学了这么个东西,要是用错了那还请原谅。

喊我“腌菜”让我不爽是一码事,但是其实家里人都还是很喜欢我的。比较而言啦。比起我的堂哥更喜欢我。哪些家人?我再数一次:伯父伯母姨夫姨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毕竟我们这里逢年过节说的一家就是这么一大家。不过我比起长辈,更喜欢我的堂哥。我的同辈人、稍微年轻一点的长辈,也都更喜欢堂哥。

这两件事原因是一样的:我的堂哥是个玩乐队的。那种“孩子要是搞摇滚,打断他的腿!”——就这种程度的搞乐队。也是那种最容易吸引女粉丝,让男粉丝夸奖“老铁,牛逼!”那种搞乐队。目前我还没见过谁骂过堂哥的乐队“傻逼”。可能是不太有人气,或者的确很牛逼吧。

堂哥他们的乐队,脸上不涂奇怪的化妆,现场不脱衣服不喷水不竖中指,不和管理人员起冲突,也不合男女粉丝瞎搞。堂哥也尊敬师长、敬爱父母,不抽烟、小喝酒,不赌博,不搞淫秽色情的东西,正直的很。除了没名气、不赚钱,在伯父伯母看来属于没前途没未来不务正业之外,这个乐队真没什么缺陷。

搞乐队的人的确是有意思啊。我以前就最喜欢和堂哥玩了。每次寒暑假,爹妈上班,都是远程遥控伯父伯母派出堂哥来照顾我的。然后堂哥就会带着我去和他的乐队一起练习。因此我也和他们乐队的其他人很熟悉。虽然亲戚里我最喜欢堂哥,但是在乐队里,我最喜欢的成员堂哥就靠后了。

先介绍一下吧。堂哥所在的乐队叫做AIZY,名字取自他们的名字。一个姓敖,一个姓张,一个姓杨(也就是我堂哥,所以你可以猜一下我姓什么)。最后那个人是个俄罗斯金发帅哥,大家都喊他伊凡(Ivan)。他虽然看起来是个文雅的金发帅哥,但是张口就是东北话。

 

“哎妈啊,姐你可回来了。多少年没见了。艾玛,瞧你这身打扮——”

——其实也不是哈尔滨话……

去年还是前年见到他时,他正好遇上多年没回哈尔滨的青梅竹马。那是个穿着黑色洋装,长得也好看的大姐姐。她让我喊她“罗曼姐姐”。

罗曼姐姐见到伊凡张口标准东北话,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住了。我都听到了童年与热梦破碎的声音。她念叨着“光源氏计划失败”,转过脸就很平常地和伊凡打了招呼。

也怪不得她啦。伊凡长得很像是年轻时的瓦西里·斯蒂潘诺夫(牧师和我们形容的,我不知道瓦西里是谁)。他小时候的照片牧师也给我们看过,比我们班上最帅的那个狗屎王大眼还好看。如此分别了多年,突然伊凡就开始说一口哈尔滨话。怎么说呢,就,的确很冲击。

伊凡长得好看,性格也很好。看不出来是俄罗斯人,完全就是顶着一张俄罗斯人脸的普通中国好大哥。他在乐队的位置是主唱,也会弹吉他。他们这个组合是个Power Trio,所以没什么节奏吉他的说法。我哥是乐队里最傻逼的那个,也就是贝斯手;张一嘴儿哥是鼓手。不过所有人都素质过硬,加个吉他、键盘凑标准摇滚乐队或者往上扩容都没问题。为了演出经费也时常这么做。

当然你可能会对于贝斯和鼓手哪个傻逼有不同意见。我不懂音乐啦,听人说的。个人看来,能咚咚哒哒打节奏的嘴儿哥比只会弹四根弦的堂哥牛逼多了。

他们在酒吧里唱歌时,也会有其他乐队演奏。底下的懂行的人就会教我很多东西:茴香豆“茴”字的四种写法;梦的过去分词dreamt的mt是英文原生的唯一mt组合;巴黎语言学学会在1866开始,禁止了和语言本质有关的研究;未成年人不能进酒吧。

当然,最后一条我是很惊讶的。堂哥嘱咐过我,千万别和家里说。他今天要演出,但是又被下令要帮我爹妈带孩子(也就是我),所以只能这样做了。

敖哥——我更喜欢叫他醉舟——对我说,我这样的人有福了。“这家酒吧还挺不错。对于未成年人健康成长有没有帮助不知道。对于想当人的晚期智人来说,这里是小圣地了。”

 

哦对了。忘记介绍醉舟了。乐队有四个人,但是演出是Power Trio(三人组)。醉舟他是诗人,也是词作者。他很少在演出里露面,但是大家都觉得他才是乐队的灵魂人物。

“实话说吧。除了伊凡,我们两个也就是勉强国内平均往上走。但是醉舟和伊凡两个人……神仙下凡吧。”堂哥和我说。

“你们弹贝斯真的还能听出水平高低啊?”

堂哥严肃地回答我:“老子代替全世界贝斯手拍死你个小狗逼操的。”

 

酒吧里十分吵闹,我偶尔会呆不下去。而且里面的女人,怪吓人的……和班上的女同学完全不一样,不知道怎么相处。

醉舟这时就会推一下眼镜,把自己的饮料喝完。然后和堂哥挥挥手,打个招呼。

“我带你堂弟出去外面换换空气吧。”

“你直接把他送回去吧。现在过了八点了。我小叔应该回家了吧?”

醉舟长得很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就那个《混沌武士》里面的仁(堂哥推荐我看的动画,我看不懂)。留着艺术家小辫子,带着温柔的小圆框。据伊凡说,他留短发时又很像是圆框眼镜的列侬(搜了照片才知道,原来是甲壳虫乐队)。

那天,他牵着我走到晚上的街上,路过了一家露天的羊肉串烧烤摊。我们对视之后,达成了默契。

“你真的想让初中生和你AA吗?”找了一个劣质塑胶凳坐下之后,我对他说。

“啊?我还指望你请我的。”醉舟笑着推了一下眼镜,接过新疆面孔小哥递来的压膜菜单。说是菜单,上面其实只有饮料可以选,吃的无外乎就是烧烤能烤的东西。醉舟还挺喜欢吃海鲜的,只可惜这个摊子不烤。

“昨天语文老师上课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叫汉书下酒。”

“嗯,苏子美大学士有天晚上实在没有下酒的东西,就把一卷《汉书》撕开沾酱吃了。”

“啥酱啊?”

“随便啥酱吧。宋朝很多作物还没有引入种植吧。”

“别闹。”我说,“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的后续呢?”

“后续啊?”醉舟抬头看了看街灯,“忘了。我随口编的。”

“我不信。随口能编这样的故事吗?”

“哈,的确不能。”他又笑着推了一下眼镜,“以后你肯定会看到这个故事结局的。在哪本书里,或者会被哪个人写出来。”

“这是你写的小说剧情啊?”

“不是我写。我也不写小说啊。”醉舟说,“我只是个写歌词的。”

“不是你写那还有谁能写出下文。除非那个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或者剽窃你的创意。”

“不是这样的。”醉舟说道,“世界上所有的诗都是一首诗歌。所有的东西都串联在一起,这个世界里,肯定会有人最终写出结局的诗篇的。”

话语间,孜然与肉香的铁签烤串端了上来。我立刻伸手拿了一根。

“我不管,你总要讲点什么吧?”

醉舟捏着下巴想了一会,这段时间内我都开始吃第二串了。他最后在我放下第二根铁签时,伸手拿了一串羊腰子,“行。我来给你讲另一个故事吧。”

 

醉舟和我讲过很多故事。每一个都很美,但是全部都没有下半段的结局。我会追问他究竟结局是什么,他却总是说,以后我长大了,一定会在别的书里看到结局的。就算那些书现在没有写就,这个世界上也一定有人会去写。

说实话我觉得扯激霸蛋呢。醉舟一定会某天像是方文山一样出版一本歌词集诗集,或者写一本小说。然后我就能知道一切了。

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去年他们被邀请去北欧参加了一个音乐节,回来之后全队人气质都不一样了。当然除了醉舟,他还是保持着常态,经常发呆用眼睛看着自己的眼镜镜片。如果有人招呼他,他就会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回过神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感觉他们全都不一样了?”

“没什么大事情。就是——”他挠头想了一下,“一群人嗑药听live有点嗨了,听我们唱歌引发集群歇斯底里,以为自己看到龙了吧。”

“嚯。”

“今年夏天下半年我们和那个江城的一间酒吧有演出合同。你一起去玩不?”

“去啊。我爹妈巴不得没我烦他们呢。听说那里夏天超级热的吧。”

“所以白花花的腿多。”

“那又怎么样?”

“的确,对你太早了。”

是啊,女生很讨人厌的,就他妈的只会告老师。女生是不必要的,最好他妈的是不要的。对我们男孩子来说,必要的东西是:牛逼的爆炸特效、巨型机器人、轰隆隆行军的装甲部队,然后就是电视上日本动画片卖的玩具——我个人比较喜欢集换卡牌类游戏就是啦。

 

所以时间线就来到了现在。

沥青路都黏鞋底的夏日,走个水泥路都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午后两点,在街边的花坛上坐了一会屁股都能低温烫伤的下午。

这城市是火狱的具现吗?

 

“中国有四大火炉。我们只是最弱的一个。”

罗曼姐姐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正穿着一套黑色洋装。但是连汗都没看到多少,那是真的牛逼。

“真的假的,还有其他哪几个城市啊?”

“都在江边上。可以说全部都是八热地狱的近边地狱了。”

罗曼姐姐无论说什么我反正都是听不懂的,认命了。或许有一种讲相声捧嗝不配合的失落吧,她看到我没有反映,补充了一句。

“中国四大火炉你们上学讲过吧?”

所以说女人真是烦啊,这种机会还要侮辱初中男生的见识。

“听说过。那你知道中国的冰雪之都是哪……”

“哈尔滨啊。我是半个哈尔滨人。顺便,最冷的地方是漠河。”罗曼姐姐抢答道。

切。

 

堂哥背着乐器,已经死了,走路的是尸体。伊凡则和罗曼姐并排走在前面,两人用普通话和东北话有说有笑,那是真的牛逼。醉舟则和一嘴儿哥一起与我们分开了,他们在后面处理鼓的事情。能坐出租真是爽啊,我宁可多花(堂哥)的钱也不想走路了。

罗曼和伊凡回头看了一下我们。

“你们也忒砢碜了。”

“要运动饮料吗?看起来你们快死了。”

怎么来到这个城市我的火气就这么大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天热?不过罗曼姐姐掏钱给我们几个人买了冰饮料,这次就算了吧。

“距离地铁站还有四五百米呢。”罗曼姐说道,“我可是计算好了交通线、你们演出酒吧的距离还有我家的距离,才筛选出这个最优酒店位置的。”

“艾玛,姐,太麻烦……”

“你还是给我说俄语或者英语吧。”罗曼姐打断了伊凡的话。

伊凡怂了一下肩,开始说起了俄语。他说俄语的样子就像是《叶普盖尼·奥涅金》的诗朗诵,到了语文课本选节的那一章一样。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形容,就是很优雅的意思。

罗曼姐虽然回答伊凡都是说中文,但是她居然听的懂俄语,这点也挺叫我惊讶的。想到她小时候既然和伊凡一起长大,那肯定和教堂的那一帮俄罗斯人很熟吧。这么一想,她听的懂俄语倒也是情理之中。

“不客气。”罗曼姐姐听完伊凡嘀咕了一大串之后说道,“倒是你小子——”

她笑着用手肘顶了一下伊凡。

“你小子混出名堂了哈。国际上有点名气了。”

 

之前听堂哥说过。之前去北欧音乐节,他们live那首歌的时候,大家可能集体嗑嗨了,最后效果十分惊人。国内AIZY虽然不火,但是在国外成了幻之前卫摇滚团体。这次能和这个城市的酒吧搞上关系,也是多亏了老板视野国际化。

我不意外。醉舟这么厉害,肯定是世界级的啊。

 

话语间,我们终于来到了地铁站内部。我的皮肤离开阳光的瞬间,简直毛孔欢腾着欣喜。我初中军训都没这么难受。刚才才走了几百米,我感觉我足足晒黑了两个尺码。

罗曼姐姐也把她的长发握了起来,用手腕上的松紧皮筋绑成了马尾。

“今天还真有点热。”

但是我看她仍然没有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