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就在那几天里发生了,正为日本皇室做守护刀的刀锻冶·月海邦重(本名渡边国宏,乃是二代目月海),突然之间病倒了。二代目月海可是国宝级的刀工,除去为皇室打造守护刀之外,也为神宫与顶级社阶的神社打造御神刀。

一把年纪的老人总是会突然出大问题。弟子们说,他就是那样,完工之后,突然坐到了一边。

“哦,那便任凭您使用我这把老骨头了。”

据弟子回忆,他老人家就是这么说完,突然就从正坐跪姿横倒了下来,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他是否对这次锻造的成果满意。之前已经重造了好几次了。

不过弟子们都觉得,这次已经足够好了,完全是配得上国宝级匠人称号的杰作。但是没有他老人家亲自点头,谁也不知道这皇室守护灵刀算不算完成。

 

医院对老人的检查也没什么结果。他老人家健康得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他昏迷的。毕竟老人至今肌肉都还没萎缩。他一直在捶打玉钢,很少有所懈怠;上年纪、有名气之后亲自锻打这种事可能谈不上日复一日,但是年轻时在研磨所和一代目门下求学时,锻炼出来的体格,岁月也没那么容易带走。

没多久之后,老人被接回了家里。护理全由派来的一群年轻女子包揽了。

“保护传统文化志愿者的女子大学生啊?”

二号弟子猜测。

大弟子则不以为然。

“这个气质绝对不是女子大学那种聒噪物种啊。”

“羡慕师傅啊。”二号弟子与端着水盆走来的一名女子互相点头致敬,看着她走开的背影,深思着问道,“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啊?关爱传统文化继承者。”

“想什么呢。你先想想神祗省和宫内省过来要东西我们怎么办吧?”

 

天气转冷,二代目老人仍然没有转醒的迹象。这种天气的周日就应该贪睡在被窝里才对。

大弟子洋介与二弟子英士也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出于弟子的责任,还是纷纷早起,来到了师父的宅中。慈爱的师母笑着道谢。

“这些日子老头子真是麻烦你们了。”

这话其实已经听了好多次了。

而且我们也没做什么事情,基本上也只是过来看着那群姑娘服侍师父罢了。

“今天有些不一样。”英士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哪里?”洋介坐在庭院的缘侧上,看着前来照看的姑娘们穿行廊中。

“今天来照顾的人格外多。”

英士说着,对着庭院伸出了手,伸到了屋檐遮蔽之外。

“要下雪了。”

“啊,的确是。”

 

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穿着西装的官员和穿戴着祭祀礼服的神主、宫司、巫女们纷纷走了进门。同行的还有一群奇怪的人,正抬着轿子在门外等候。

“完了。是神事省的人……”洋介认出来了来者,“津田副长……”

津田是负责监督守护灵刀锻造进度的神祗官。他对着两个徒弟挥了挥手,示意跟过来,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洋介与英士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跟了上去。在师父修养的卧房内,过来照顾的年轻姑娘都穿上了巫女的服装,她们正在为师父擦拭身体。年迈但是健壮的身体在那里盘坐,除了脸上有些皱纹之外,全身上下看起来都还充满弹性。

“果然也是神祗官啊?”英士对洋介小声说道。

“目前给二代目月海穿衣带冠的是当今【戒宫王】巫女大人。”津田还是听到了他们两个说话,“其他人一部分是她手下的梓巫女,一部分是【仓山重垣宫】神事专门学校的学生。”

“哦哦……”英士点头应道。

虽然津田说话时并没有回身。他接着歪了一下头,示意自己在说谁。

“这边两位是当今的权御巫和神祗省事务局的局督。”

他说的是宫司、神主打扮的两名男性。

“是很厉害的人吗?”

“绝对的要人。”

洋介在津田解释之前回答了他。

 

就在师父被打扮完之后,权御巫取来了火男的面具。他正要为沉睡的刀匠带上时,老人突然抬起了手,表示不必。

“老爷子!”洋介有些激动,正准备向前时,津田迈出半步挡在了他身前。

月海邦重二代目站了起来。他摇了摇脖子和四肢,因为过来服侍的巫女一直帮助他活动四肢,而且昏迷时间也不算长,所以并没有什么肌肉萎缩的问题。

在他起身的瞬间,房间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伏下了身子。有人弯腰,有人跪坐叩首。洋介和瑛太没有搞清楚状况,姑且也跟着其他人跪了下来。

“猴子和乌鸦让你们给我带这个面具的?”月海老人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

“是。”权御巫回答时用的语气非常恭敬。

“说是这个面具其实源自于我。但是你们不觉得这个太丑了吗?”

老刀匠把玩了一下这个歪着嘴巴吹气的面具,随手将它丢在了地上。

“已经为您备好神轿。”局督说道。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老人看到了津田身后的两名弟子,“皇家守护刀那事,就用最后那一振吧。在我看来也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津田恭敬地保持着下跪叩首。

“诚惶诚恐,明白了。”

月海老人就这样迈出了步子。近侍的巫女们纷纷起身,分列他的左右,一同出门了。

英士和洋介最后才找到机会离开。他们和师母一同在门外看着长队离开,师父一定在中间那个神轿之中吧。

津田在门口等着两人,他最后解释了一句。

“抬轿子的是近鹿童子。”

并不知道这句解释有什么意义,反正两人也不知道近鹿童子意味着什么。津田就这样对师母道别,与两名弟子点头,跟在长队之后离开了。

 

“真是没想到啊。”师母说,“这些时日麻烦你们了。进来喝点茶吧。”

英士打了一个喷嚏,擦了擦鼻子。他突然感到脸颊一凉。

“下雪了。”

洋介说完,口中哈出了雾气,静静看着长队消失在转角。师母和英士都已经走进了温暖的屋内,为他留下了一条门缝。他试图让自己理解刚才看到的一切,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转身走进了屋子,带上了宅邸大门。

 

×××

 

桑原家的长女今天被移到了特殊的看护房。除去医生护士之外,看护人员还有一些巫女在内。

“请放心,她们也有看护士资格的。”戴着眼镜,看起来年近四十的巫女对桑原夫妇说道,“神道专门学校虽然不教这个,不过也会鼓励学生多拓展技能。全部都是学校资助下完成的培训,没有任何弄虚作假的从业资格。”

桑原夫妇连连点头。他们早就知道这个孩子的诞生会很不平凡。

 

折津桑原家是日本近代维新时期新兴【华族名门·天总家】的分家。而天总家则是拿到了富岳见世家皆传许可,另立了【独国魔道·富岳见传天总流】的豪门。如今日本学习魏玛魔术的术士学者,三分之一是来自天总家的传承。桑原家是因为祖上并无太多魔道兴趣,分出的一脉。因此桑原一系对于自己家中诞生什么特异之人,也早已有所心理准备。

自战争之后,桑原嫡传一直就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因为经济不利,变卖了宅邸——如今既不富有也不贫穷。独子桑原达夫的双亲在青森居住,而他则在横滨当着Salaryman(死上班族),与妻子一同住在公寓中。

就在第一个孩子要出生的时候,神祗官们找上了他们。总之在一大段听不懂的古日语之后,一名自称是大辅官的西装官员告知了夫妇俩:这个新诞生的孩子,会得到总共三位神明、菩萨的赐福。事关重大,神祗省会提供一切帮助,希望桑原夫妇能够配合。

 

“神明大人就会来到这个房间吗?”桑原了子被两名巫女扶着,站在看护室内问道。

“夫人,我们建议您在病床上休息。在这里,您的女儿很安全。”医生这么建议。

毕竟了子前段时间才生下孩子——这个时点,刚做母亲的她完全应该躺床休息。不过了子毕竟是嫁进桑原家的外人,对于这些事情,终究还是不能放心。万一是什么新兴宗教、恶性邪教的诈骗呢?

达夫是在太太的要求下走进这个房间的。他是一个怯懦的普通上班族——也就是上司的出气筒。本身就对天总家之事避之不及,如今更不想亲眼见到诸神菩萨之类的事情。

“其实你们真的不必勉强自己的。”戴着眼镜的中年巫女对两人最后说道。

“我还是想亲眼见见给我们孩子赐福的神仙大人长什么样子。”

了子回答是尽力挤出笑容,结果只能维持那么一瞬,看起来反而像是深仇大恨一般充满攻击性。

达夫被了子摇了摇胳膊,无奈地看着中年巫女。

“毕竟是第一个孩子。”

对面出示了政府文件,甚至能让妇产科主任和院长亲自出面——恐怕真的是政府神祗官而非骗子。虽然不担心是什么新型邪教,但是国家也不可信任,先例在日本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

“想的很对。”

有人拍了一下达夫的背。他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时,再次受到了惊吓。

一个带着猿猴面具的男人突然出现了。他穿着正式的纹付和服,拄着一只精致的手杖,不过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丝匹配的正经感。

这个房间只有那一个入口,出入动静是非常巨大的。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正当达夫疑惑之际,房中的所有人都对着猿猴面的男人低下了头,只剩下了桑原夫妇不知所措。

“介绍一下。这位大人是猿杖权现。”中年巫女介绍道,“是将为您的孩子赐福的三圣之一。”

“神明大人。”了子和达夫低头致敬。

猿杖权现则觉得无聊一样甩了一下手。

“不必多礼。有心的话多给我的小神龛供奉点东西。”

他看了一下房间内,转头询问中年巫女。

“结果老子是第一个到的吗?乌鸦和刀匠都没来吗?”

正当中年巫女想做回答时,大门被推开了。两名仿佛修验僧打扮的山伏推开了门,一个带着天狗面具,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两名山伏对他致敬之后,自觉退出了门外。

“这位是,当今君临日本的大天狗之一,圆镜智坊。此身为他一时化现方便生身,鹈鹭权现。”

了子和达夫并不知道如何是好。与看起来随和的猿杖大神不同,大天狗可是因为高傲而作魔众的神佛仙圣。这也并不是合十双手道一句“神明大人,诚惶诚恐”就能解决的。

“无妨。”大天狗的声音十分嘶哑,“此番为祝圣而来。”

“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几百个小天狗的囃子乐响对妇产科来说太不讲风情了。”猿杖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哼。”

鹈鹭权现哼了一声。虽然五官都在天狗面具之后,这一声好像是从面具上的长鼻子里发出来的一般,十分响亮。

“所以天麻良还没来吗?”

“天之御影命毕竟只能借老人身躯示现,和你我天下大权示现的肉体不同。”

 鹈鹭权现就这样和猿杖一来一回聊天,仿佛周围其他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不过其他人恐怕此刻也不敢说话。就在这时中年巫女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突然率领着其余的巫女神祗官走向了大门。她挥手示意,两名年轻的巫女拉开了门。一个老人迷离着眼睛走了进来。

“薄身万幸,能迎尊驾昭临。”巫女俯下身子说道。

“不必。”老人扫视了房间一圈,看到了戴着面具的两尊圣众。

“猿杖。又见面了。”

“啊,神无月才在出云见过。”猿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手给老人招呼了一下。

“圆镜智坊。好久不见了。”

“几百年?”天狗细算了一下,“刀剑的时代过去之后,你也尘世露面少了。”

“刀剑倒是不会过时,经津主的祭祀可不少;但是做刀的人时代过去咯,刀匠道祖神可就苦了。”

老人的目光看到了睡在恒温箱中的孩子。

“哦哦,果然是妙童。长大之后不用赐福也知道能长成美人啊。”

“然。”猿杖也朝着孩子走了一步,“靠着这倾城的姿色也足够轻松惬意愉快的游戏人间百年了。”

“未免过于大惊小怪了。”大天狗此时则展示出了天狗的不解风情,“比起平安年那位大天狗大人,她不过是庸脂俗粉,有些凡俗之美罢了。”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十分紧张。看得出来猿杖与老人对于大天狗的说法有些不满。猿杖也是突然之间发难,手杖斩向了大天狗。大天狗也只是轻描淡写的用手拍开了手杖,另一只手则穿错而出,停在了猿杖的领口的系绳之前。

“无刀的手艺还没生疏啊。天狗在这种时代依旧淬炼着剑术。”猿杖收起了手杖,“你这人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孩子诞生了,谁都知道婴儿的未来肯定是老朽与白骨。我们要揭露的是这一生幸福的部分。”

“无聊。”大天狗也解除了架势,“比起此女的星命,容貌之事实在是乏味。”

“那平安年间你说的那位大天狗的容貌,不也一样是或红粉骷髅吗?”

“【百鬼夜行之主】那与太郎坊相角力的姿态,可称绝世无双。世上哪有人能并提呢?”圆镜智坊说完,把手按在了恒温箱上,“话说回来吧。我们此番到来,也是因为遥远的因缘。”

“三障破除。”老人说道。

“一切显现。”猿杖接话,“我便让她做释天王吧。由我来传授她剑术。”

“那么,老身便祝福她能得梵。”老者说,“清净善行。”

大天狗并没有说话,他的面具之下究竟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