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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尖踏上地面的一瞬间,恐惧感犹如喷薄而起的寒气一般顺着脊背而上,几乎将贝栗亚瑟的大脑冻结。她几乎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直到半个身体陷入墙壁。

——没错。她现在身处于她的记忆当中。记忆中发生的一切无法对她造成影响,这件事在她日复一日地出入记忆回廊的过程中早已深深地凿刻在她心底。

那么,为什么这一次她会如此恐惧?

是因为被记忆中的自己感染了吗?

贝栗亚瑟保持着紧靠墙壁的姿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激烈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她才慢慢抬起头,打量着这个昏暗的房间。

墙壁和地板的材质和之前的记忆中出现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时的她还在那些人的控制之中——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难道说,又是有关“训练”的记忆?

——不,不对。

空气中浓烈的药水气味否认了她的猜测。她不安地移动目光,在扫视过所有光秃秃的墙壁之后,终于,落到了房间中心那显眼的石台上。

一张已经被浸成暗红色的布盖在上面。从布的起伏来看,贝栗亚瑟基本可以确定,下面盖着一个人。

……是谁呢?

她竭力不让自己去胡乱猜测。

 

“哎呀呀……看来还喘着气啊。真是够顽强的。”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

贝栗亚瑟一惊,循声望去——奇怪的是,那道人影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样子。

“我听说是个‘超有挑战性的任务’……原来是帮这小鬼做修复手术。真是的,小题大做。”

“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走到石台边,将端在手上的手术器械放在上面,然后一把扯开了那张血红色的布——

 

“……!”

 

——果然,是自己。

贝栗亚瑟咬紧嘴唇,竭力迫使自己不要转开目光。她看到,年幼的自己被拘束带束缚在血迹斑斑的石台上,正在发出微弱的呻吟。她半张右脸糊满血污,半边身子几乎已经变成一滩无法辨认的血肉,尚且完好的皮肤也布满伤痕——那副惨烈的样子,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

“听说是马车从悬崖上掉下去了。哈哈,变成这样还能喘气,你也真够顽强的。哦,不过塞缪尔采取的‘应急措施’应该起到了很大作用——”

“她”戴上戴塑胶手套,满面微笑,好像马上要开始一场愉快的游戏。

“那么,我也不用太小心翼翼,尽情发挥就好吧?”

说着,“她”拿起了手术刀。

“嗯,右手和右脚都没救了……看来只好让你重新长了。反正你现在已经有自愈了,对吧?”

——说着,“她”将刀刃贴在她坏掉的右臂上,几乎一眨眼就将她的胳膊深深切开,然后拿起了骨锯——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喷溅的血液中,原本气若游丝的她爆发出激烈的惨叫声。

“哦哦,抱歉,说起来你的痛感还没完全消失来着?”

在哭叫声中,“她”一边笑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好像沉浸于发自内心的喜悦之中:

“不过,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吧。你以后可还要经历许多比这更痛的事呢……现在,就让我好好享受一下你那美味的惨叫吧——”

 

锯子一下一下,来回摩擦着骨骼。让人浑身战栗的可怖声音不停回响。

凄厉的哭喊声逐渐微弱,然后消失不见。

寂静得仿佛静止了的空气中,“她”愉快地哼唱。锯断右臂,剥离皮肤,修整肉体——再用同样的方式,锯断坏掉的右脚。

 

地狱一般的光景中,贝栗亚瑟几乎咬碎了牙齿,剧烈颤抖的膝盖让她差一点就跪倒在地。

 

——这就是,“怪物”的诞生。

 

手术还在继续着,但存在于“她”的刀下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贝栗亚瑟”了。她失去了从母亲那儿得来的身体,然后作为不会受伤也没有痛感的怪物,重生。

从未体验过的混乱感情在她的大脑中炸响——愤怒、痛苦、恐惧、悲哀,激烈的蜂鸣用力撞击着她绷紧的神经——

 

“哎呀呀,右眼也坏掉了……不摘除可是会感染的呢。”

“她”说着,用镊子撑开她的右眼,将灵巧的小剪刀探了进去。

 

——直到,意识崩断的那一瞬。

视野迅速地变得昏暗,一切一切的感情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贝栗亚瑟抬起变得沉重的头,最后看了“她”一眼——“她”正用指尖蘸着汇成小潭的鲜血,兴高采烈地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

“虽然算不上什么手术……但勉强,应该是成功了吧。”

“她”转身将那张纸钉在了墙上。

那之上,画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笑脸。

 

“这是‘明天见’的意思喔。明·天·见,我可爱的贝栗——”

 

 

“咚——!”

时间是凌晨两点。刚刚返回王宫的克洛威尔在路过贝栗亚瑟的客房时,突然听见了里面传出的响声。

“贝栗?”

克洛威尔心底一沉。顾不得别的,他连忙拧开了门把——还好,她还记得自己的叮嘱,没有把门锁起来。

“贝栗!”

——开门一看,贝栗亚瑟卷着被子的一角,扑倒在床边。看样子,是从床上滚下来的。克洛威尔连忙跑上前,蹲下身将贝栗亚瑟扶了起来。

“喂,贝栗亚瑟!醒醒!”

片刻之后,贝栗亚瑟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克洛威尔,她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实验……那是实验的预告!那个笑脸,那个画在圆顶凉亭里的笑脸——是‘明天见’的意思!”

“……你说什么?”

克洛威尔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贝栗亚瑟在说什么。

“你梦见观察者了?”

“……是的。”贝栗亚瑟喘着气,“我没看清她的样子……但是,那个笑脸,和凉亭里的一模一样……她说了,那是‘明天见’的意思。”

“……难道说——”

突然。

一股来自不远处的异常气息同时击中了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的大脑。这种令大脑颤抖的感触,他们都很熟悉,再熟悉不过——

狄格尼提城西方的草原,有人在使用曜力!

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对望一眼,立刻站了起来。容不得他们犹豫,他们分别扣好各自的武器,朝门外飞奔而去。

——当然,在走之前,克洛威尔没忘记把掉在地上的墨绿色日记踢进贝栗亚瑟的床底。

灰尘之中,摊开的日记静静呆在那里。

 

“一切,都是王国的谎言”。

 

面对空无一人的黑暗,娟秀的字迹如此叙述道。

 

 

谎言。

是啊,她早就明白——一切都是谎言。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这个谎言的元凶,让她失去了一切,却又给了她容身之所,让她苟且偷生。

她早就已经放弃了抵抗。她心里很清楚,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哪怕,从今以后再也不能挺起胸膛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出身,但,就算是为了那些对他们伸出援手、却惨遭杀害的人们,她也决定,要安安分分地生活下去。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怒火冲天。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悲痛欲绝。

她从不让自己过于引人注目。只是静静地,卑微地,活着。

……啊啊,活着。

只是活着而已。

只是麻木地活着而已。

直到可怕的现实甩在她眼前,她才猛然醒悟——就在她默默无闻地浪费光阴的这段时间,她死去的族人们遭到了何种侮辱。

……不可原谅。

绝对不可原谅——!

所以她又一次站上了舞台。

为那些本应早已消逝的尊严,孤独地战斗。

她从不后悔。

 

……哪怕,死亡已经迫在眉睫。

 

“我……不后悔。”

——血沫涌上喉咙,在张口的一瞬间冒了出来。被紧紧掐住的脖子隔绝了空气,让方才还剧烈不已的疼痛变得微弱而遥不可及。

“不会……后悔的……”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竭力述说。尽管泪水蓄满眼眶,但她依旧拼尽最后的力气,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在离她远去,只有死亡的脚步在逐渐靠近。她感觉得到曜力的流逝,一如她缓缓消失的生命,只差一点,就要迎来终末。

——但,她不后悔。

她为了自己,和族人们的尊严——已经,战至了最后。

掐住脖子的手仿佛变成了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切入皮肤。可是她感觉不到痛,只有眼前腾起的大雾,让她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

 

啊啊……

我已经,活过了。努力过了。战斗过了。

所以……所以,这样,应该就,足够了吧?

 

“……小姐——!”

 

由远而近的怒吼声忽然将她浮起的灵魂拉回了现实。

 

“铃椿小姐——!”

 

被掐着脖子、脚尖离地的铃椿艰难地转动眼球——模糊的视野中,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正向着她跑来,竭力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啊……”

 

泪水划过脸颊,混着血液落下。

 

“克洛威尔……阁下……”铃椿哭泣着说,“救救……我们……”

 

话音未落。

掐住铃椿脖子的手猛然合拢。宛若捏碎豆腐一样,掐断了她的脖子。

腾起数英距的血液中,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猛地刹住了脚步,脸色铁青地望着一脚踩在铃椿抽搐的尸体上的,“那个人”。

极短的无袖上衣。宽腿裤。腰带。靴子。

长至脚踝的三股辫,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我早告诉过你的呀,贝栗。”

 

——乔伊舔了舔手上的鲜血,以一个奇妙的角度转过头来望向他们。

陶醉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

 

“背负着痛苦活下去……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你只是还没有习惯……但你,迟早会习惯的呀。”

“……是你……”

贝栗亚瑟的脸上呈现出受到极大冲击的震惊表情。

“为什么……难道你跟我说的那些,全都是——”

“哎呀呀,当然不是骗人的。”乔伊兴高采烈地说,“我倒是不否认我稍微卖弄了一下自己的演技——中间有好几次差点就笑出来了。这只小绵羊,还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要跟我决一死战……呜呼呼,想起她偷偷摸摸地把鹦鹉捡起来藏进随身小包里的样子我就笑得肚子疼……她以为那个能当做证据?最后还不是成了葬送自己的引线!啊啊……不过,我得向你道歉呢,贝栗。我向你诉说的那些‘过去’,的确有一些临时编造的内容……但,也就一点点而已。”

她用妩媚的眼神盯着脸色发青的贝栗亚瑟:

“比如……我那愚蠢的姐姐——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贝栗亚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与此相对的,克洛威尔上前一步,凝结着愤怒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把脚从铃椿小姐身上拿开。”

乔伊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拿开!”

话音未落,克洛威尔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乔伊的面前,用力挥出银轮——然而,刀刃却砍进了空气里。他抬起头,乔伊早已闪身退到了几步开外,那愉快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嗯唔嗯唔,我能感受到呢——你很愤怒吧?很懊恼吧?迟来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小羊羔被捏爆脖颈——你痛苦得想把我给撕碎吧?”

她仿佛在说“太棒了!”一样猛地张开双臂,昂起头,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啊啊啊,真是太让人陶醉了!就是为了这一刻,就是为了这一刻——我潜入王宫,花了一年扮演一只愚昧羔羊的时间没有白费!这种,遭到欺骗后,悔不当初的表情!配上新鲜的血和肉的气味,简直让人家……快要融化了啊——”

克洛威尔不想让她的变态兴趣如愿。可是,内心燃烧的怒火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理智一寸一寸地被吞噬,剩下的只有焦躁,和疯长的杀意。

——铃椿是“月曜惨剧”的幸存者。

但,好不容易从地狱中死里逃生的她,就这样失去了性命。

而这一次。荆棘骑士团的骑士没来得及救她。

他——荆棘骑士团的副团长,没来得及救她。

“到底……为什么……”

说话的是贝栗亚瑟。她也抽出了苍月,用稍微有些发抖的手握着它,直直地指向乔伊:

“观察者是不能……在实验中随便出手的,不是吗。为什么……不遵守规则!”

“规则……~?”

乔伊踮起脚尖,轻轻一跃——滞空的一秒间,她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根长约1.5英距的金属长杆。长杆的先端连接着一段约1英距的锁链,锁链上赫然扣着一枚长满锋利长刺的实心铁球。

她在空中灵活地翻转手腕,在落地的一瞬间将长杆底部猛地杵向地面,借助反作用力再一次起跳——最后轻轻落在了贝栗亚瑟面前。

“居然问出这种问题,看来你真是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啊,小贝栗。“

她挑逗般抬起反应不及的贝栗亚瑟的下巴,金色的瞳眸中闪现残虐的笑意:

“对我来说——破坏规则这种事,根本无法和杀人的快感相提并论呀。”

 

时间,静止了一秒。

 

“给——我——从——她——身——边——滚——开——!”

克洛威尔怒吼着向乔伊冲了过来。乔伊一侧身,轻而易举地接下了克洛威尔用尽全力的一击。紧接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连续劈砍撕裂了空气,密集的金属撞击声宛如暴雨。乔伊配合着克洛威尔的步伐不断后退,但克洛威尔的刀刃却始终无法触碰到乔伊——她只是恰到好处地移动着那根金属长杆,一次不落地接下了他所有的攻击。

“对了对了——那只小羊羔,是被我故意引上勾的哦。”

——她的气息甚至都没有一丝紊乱。

“她在这次实验中,只不过是一碟开胃小菜而已。本来,她不需要成为参与者——或者说,诱饵?烟幕弹?替罪羊?是我故意让她看到了我手里的黑茧。然后,她就一改之前那副温顺的模样,像疯狗一样追着我不放……啊哈哈哈哈哈!真是蠢爆了!”

克洛威尔咬着牙,攻击力度变得比之前更加猛烈。

“噢噢,她不久前还指着我的鼻子说,‘荆棘骑士们再过不久就会到来了!你给我做好觉悟吧!’……噗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结果呢?她是个卑微的幸存者!是所有人不信任的对象!被我捏爆了脖子,也算是满足那个小可怜‘为尊严而战’的愿望了吧?”

“闭嘴!”

克洛威尔吼道——嗓音嘶哑。

最后一波火光溅起——克洛威尔迅速调整姿势后退。没有任何间隔,贝栗亚瑟突然从另一侧闪现——她高高举起苍月,冲着乔伊的脑袋劈了下去——

“——真是可爱。”

乔伊猛地回转手中的长杆——锁链另一端的铁球被抛向空中,紧接着,乔伊用力横向挥扫,惯性令带刺的铁球咆哮着飞向了贝栗亚瑟,重重砸进了她毫无防备的侧腹。

“……!”

在剑刃砍中乔伊之前的那一秒,她被铁球甩出十几英距,鲜血泼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轨迹。

“贝栗亚瑟!”

——贝栗亚瑟似乎想站起来,但身子歪了一下,还是跪了下去。几乎破坏了大半的腹部,修复起来并不那么迅速。

而,就在这时,那根将贝栗亚瑟甩飞的锁链回转了过来,在克洛威尔猝不及防的瞬间缠上了他的手臂。

“……!”

“你们都这样缠着我,我会很困扰的——虽然你们看起来都很美味。”乔伊紧紧拽着锁链的另一头,舔了舔嘴唇,“毕竟,为了配合实验品的数量,我们这边也派出了两个观察者——可别让我们内讧啊~”

“你在……说什么……”

克洛威尔拼命想要挣脱锁链的束缚——然而,这只让它越缠越紧。而且,不知为何,原本被磨圆的锁链仿佛在逐渐变成锋利的刀子,深深嵌入克洛威尔的袖子中。

鲜血晕染。

“我在说你们啊。”

乔伊鬼魅一笑,猛地发力——克洛威尔被这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拽离了地面,仅在空中滞留了一秒——

——就在这一瞬,锁链脱离了克洛威尔的双手。失去束缚的他被直直抛向不远处的森林。贝栗亚瑟朦胧中听见他的闷哼,被树木倒下的声音埋葬。

“等……一下……”

她看到乔伊追进了森林中。腹部终于完全愈合了,她用苍月支撑着自己,总算是站了起来——体力,重新被注入到四肢中。

“……等一下!”

她喊着,迈开步子向森林跑去。

 

“乔伊不都和你们说了嘛——这次你们可不能再并肩作战咯。”

 

周围的温度徒然升高了。

贝栗亚瑟停了下来,望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红发少年——他手持巨大的镰刀,脸上挂着令人不快的恶劣笑容。

“……让开,琰帝。”

她唰地抬起胳膊。苍月的剑尖直直地指着他。

“哦,真是主动。好久没和我的‘炎胧’互博一场,苍月也寂寞难耐了吗?”

“让开。”贝栗亚瑟的声线不像平常那么平稳,“我没有时间和你啰嗦!”

琰帝没有让开。他交叉双臂——同样将炎胧的刀头指向贝栗亚瑟。

“你当然有时间。你可是这次实验的主角之一啊。”

“……什么?”

紧握苍月的右手一时间松懈了下来。积蓄的不安慢慢地、慢慢地——漫出了胸口。

“啊,乔伊没跟你们说吗?真是的,这家伙还是只顾着自己开心。”

琰帝像是故意的一样,一字一句地说:

“最终实验的实验品,就是你们——贝栗亚瑟,还有克洛威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