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眼间,一周过去。

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在王宫中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尽管可以是算是“一帆风顺”,但在这个时期——这种一帆风顺就显得格外令人丧气。

每天早晨,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在吃早饭的时候碰面,随后就呆在各自的办公区域查阅资料和档案,同时也警惕着随时可能来袭的“实验”。

可是,王宫中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的和平,甚至让人怀疑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不仅如此,两人在资料查找上也毫无进展。一想到哈尔和莉兹那边都取得了或多或少的进步,这种停滞不前的状况就更令人焦躁。

 

“……唉……”

 

——于是,在早餐的餐桌上,克洛威尔不知第几次地,发出了叹息。

“怎么了,克洛威尔?”

贝栗亚瑟刚把一块浇满枫糖浆的薄烤饼送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问道:

“……煎蛋太咸了么?”

“不,刚刚好。”克洛威尔动着刀叉,无奈地说,“只是对现状有所不满而已。”

“现状?”贝栗亚瑟吞下了嘴里的食物,“难道……铃椿小姐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

“那倒没有。我们聊过几次,她只是有点认生而已。你那边怎么样?”

“……还好。乔伊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虽然有点,热情过头了。有时候,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哈哈……想必她和风华小姐有不少心得可以交流。”

“……?”

“不,没什么。”

克洛威尔叉起一块煎蛋放进嘴里。他看着若有所思地继续往薄烤饼上浇糖浆的贝栗亚瑟,话锋一转:

“那么,昨晚做‘梦’了么?”

贝栗亚瑟的手停了停。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她知道他是指什么。

“……嗯。和前几天差不多……还是有关训练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是吗。身体状况呢?”

“至少现在,感觉还好。”

“那就太好了。”

克洛威尔笑了笑,不再说话,端起红茶安静地喝了起来。贝栗亚瑟也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剩下的薄烤饼。尽管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对话,但这对他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只有保证两个人都处于稳定的状态,他们才有余力去对付可能发生的意外。

——尽管,这种和平得有些虚假的日子,似乎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

 

“克洛威尔阁下!”

 

突然,一声惊惶的尖叫打破了寂静的空气。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循声望去,正好看见宫廷女仆乔伊像要跌倒一样扑进门来,她发辫凌乱,满脸汗水,慌慌张张地跑到他们桌前。

“大、大事不好了!园、园林那边……那边发生了奇怪的事!铃椿和其他侍卫都在那里,请快随我去一趟吧!”

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迅速地站了起来,跟乔伊一起跑出了餐厅。

 

 

绿意盎然的的王家园林内,几名王家侍卫正面色凝重地围在一座圆顶凉亭周围。宫廷女仆铃椿背着手站在一边,像平常一样不高兴地板着脸。

“铃椿小姐!”

不远处传来呼唤声。她扭过头——乔伊带着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往这边跑了过来。她向他们略微一颔首,生硬地说:

“早安,克洛威尔阁下、贝栗亚瑟阁下。引起这样的骚乱,实在抱歉。”

“不必多礼。比起这个,到底……”

说着,克洛威尔的视线投向了被侍卫们包围的圆顶凉亭。侍卫们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转过身一字排开,敬了一个整齐利落的骑士礼。

“失礼了。”其中一名侍卫说道,“事实上,或许两位看了之后会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是,考虑到现在处于特殊时期,我们还是希望两位能亲自看看。”

说完,侍卫们向两边散开,露出了原本被他们挡在背后的圆顶凉亭。

“……”

看见那副场景的一瞬间,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都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凉亭的地板上,三只短尾鹦鹉像是破抹布一样散落在不同的角落。鹦鹉们的咽喉都被割开,鲜血染红了那已经失去光泽的绿色羽毛。

而,仿佛与鹦鹉小小的尸体形成强烈的对照——一张巨大的、骇人的笑脸占据了地板的大部分。

两道月牙是眯起的眼睛。一道弧线是上挑的嘴角。像小孩子的简笔画一样简单,随处可见,毫无特色的——鲜血画成的笑脸。

这已经超出了“恶作剧”的范围。其中隐藏的恶意,让人后背发凉。

贝栗亚瑟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今天早晨,园丁在修剪花丛的时候发现了这些东西。”侍卫说,“可以确认的是,昨天天黑之前,鹦鹉尸体还没出现。奇怪的是,园林周边也有王家侍卫进行24小时巡逻,可是昨晚似乎并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克洛威尔阁下、贝栗亚瑟阁下,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克洛威尔盯着鹦鹉的尸体和那个恐怖的笑脸陷入了沉思。

“不……单凭这些我们无法断定是否是异端所为——但是,也决不能掉以轻心。至少,既然那个人能避开侍卫的巡逻路线潜入园林,杀死鹦鹉,留下笑脸——并且,动作迅速且不被任何人发现,那么‘他’应当对白凤凰宫的状况非常熟悉……甚至,犯人可能就是王宫内的某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似乎在考虑克洛威尔提出的观点。这时,铃椿突然上前一步,说道:

“我可以说说我的看法吗?我认为克洛威尔阁下分析的很正确——犯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个王宫里的某个人。但是,克洛威人阁下,你说错了一点。并不是‘没有任何人发现’——因为,我看见了。昨晚,有人在这附近徘徊,行踪诡异。”

她一扭头,锐利的的目光直直的刺向站在贝栗亚瑟旁边的乔伊:

“乔伊小姐。昨晚零点应该是就寝的时间,但我却从窗口看到你在凉亭附近游走。请问你在干什么?”

“……哎?!”

乔伊措不及防。很快,她便理解了铃椿这句话背后暗藏的含义,慌忙解释道:

“我、我昨晚没有去凉亭啊!身为宫廷女仆,擅自行动是不被允许的呀!我怎么会——”

“少抵赖!”铃椿死死地盯着她,显得气势汹汹,“我都已经看到了,你还要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遮掩自己的罪行吗!你这个卑鄙的——”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

——正当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被这突然而起的插曲搞得疑惑不解的时候,刚才那名侍卫站出来制止了铃椿。他严肃地说:

“我说过好几次了,铃椿小姐。不管你们两人之间有什么矛盾,不要再这种时候乱泼脏水。而且,你之前也好几次针对乔伊小姐提出相似的言论,但最后都只是你的臆想。很抱歉,我们无法信任你。”

“……‘臆想’……”铃椿涨红了脸,因愤怒而浑身发抖,“那是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你们根本就没打算采取我的意见!”

“我说过了,到此为止。”侍卫冷漠地说完便不再管铃椿,而是转向了克洛威尔,“抱歉,让您见笑了。请不必当真。”

“不……没有的事。”

克洛威尔瞥了一眼铃椿。她正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裙摆。乔伊也红着眼圈,无所适从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叹了口气。

“总而言之,这次的事件可能是一个信号——‘实验’不远了。希望各位能加强警备,但假若真的发现可疑人物,请不要硬拼,一切交予我们处理。当然,我们也会提高警惕的。”

“明白了。”

侍卫敬了一个骑士礼。

“那么,接下来就由我们负责清理现场,两位请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吧。万一有情况,我们会再通知你们。铃椿,乔伊,带克洛威尔阁下和贝栗亚瑟阁下回去。”

“好、好的……”

乔伊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她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铃椿,而铃椿依旧定定地站在原地。她低下头,小声对贝栗亚瑟说了句:“贝栗亚瑟小姐,我们先走吧。”

克洛威尔看向贝栗亚瑟——但,她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有些恍惚地随着乔伊迈出了步子。他看到她比平常更加苍白的脸色,不由得心底一沉。

正当克洛威尔打算追上去的时候,铃椿忽然抬起头,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克洛威尔阁下。我现在就带您回您的办公区域”

她的眼睛依然红着,声音也有些哽咽,但她依然把脸绷得紧紧的,就像平常那样。

 

 

铃椿坐在文书档案厅A区的角落,克洛威尔的临时办公桌旁边。现在周围并没有其他的人,但她还是显得很局促不安——尽管她把背挺得很直,以至于有些僵硬。

“来,红茶。”

冒着热气的白瓷杯子放在了她面前。她双肩一颤,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来的克洛威尔。

“一直都是你为我泡茶,偶尔也让我帮你泡一次吧。”他笑着说,“再说,我也不是什么高贵的王宫事务员——我只是个普通的骑士而已。”

“……荆棘骑士并不是普通的骑士。”

她赌气一样地说。

“……你好像对荆棘骑士执念颇深啊。”

“不关你的事。”

铃椿刻薄的语气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她便又丧气地垂下肩膀,低声说:

“……乌奇,被杀了呢。”

“乌奇?”

“……那只头顶有一块黄毛的,它叫乌奇。”

铃椿盯着蒸汽氤氲的红茶。克洛威尔耐心地等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

“两年前我在窗台上发现了它。它受伤了,我偷偷把它养在柜子的角落,等它伤好之后,就把它放到了园林里。还好,没有人发现,园丁们还以为它本来就是其中一员呢。我经常去喂它,每次它都毫无戒备。”

“……说不定它记得你。”

铃椿无力地笑了笑:

“那又怎样?反正它已经死了。人们连死掉的人都不在乎,更何况一只鹦鹉?”

克洛威尔愣了一下。

“抱歉,说了奇怪的话。”铃椿叹了口气,“不过,在您心中我应该也是个怪人吧?既然要邀请我喝茶,就得有听我胡言乱语的觉悟才行。”

“相信我,比这更可怕的胡言乱语我都听过。”克洛威尔笑了,“‘正常’对于我所处的世界来说是稀缺资源。或许改天你应该来我们总部转转,我猜你在第一站——团长办公室就会吓趴下。”

“荆棘骑士团的……团长?他是怪人吗?”

“比你想象得要怪的多。”

铃椿露出了一点笑容。那笑脸显得十分寂寞。

“……也许吧。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反正我又不认识现在的团长阁下。”

克洛威尔敏锐地捕捉到了奇怪之处。

“……你认识以前的团长?”

铃椿摇摇头,神色有些变了:

“怎么会呢。我只是个宫廷女仆而已……要不是这次的事件,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跟荆棘骑士团扯上关系。不如说……你们这次来,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克洛威尔注视着她。

“我曾经有所期盼……期盼着你们能发现那个家伙的可疑之处。可惜是我错了。都怪我太愚蠢,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国家里我可以信任的人早就死光了,我居然——居然还寄希望于别人!我……我应该早点下手解决掉那个家伙,这样的话早上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你就坚称,乔伊小姐是个可疑分子——”克洛威尔平静地说,“可是你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就像刚才,你指责乔伊小姐的理由也十分站不住脚。从侍卫们的话来看,这种事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不相信你,认为你针对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没有针对她,我也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铃椿握紧拳头,尖声说,“那个家伙就是个可疑的人!不,她已经不是‘可疑’了,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混蛋!这种事,一想就知道是她做的!我不需要谁来相信我,我也知道不会有人相信我,就因为我是——”

说到这里,铃椿突然闭上了嘴,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

克洛威尔盯着她。

“……算了。”

“我不想追问你什么,铃椿小姐。对我来说,我只相信我自己调查的结果。”克洛威尔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现在的行为有点太过引人注目了。如果真的有别的什么可疑人物的话,要拿你当替罪羊简直轻而易举,你明白吗?”

铃椿咬着嘴唇。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了口:

“……我不在乎。”

她断然说:

“我不在乎我会怎么样。只有这件事,我绝不会让步……替罪羊也好受害者也好凶手也好,只要能……什么我都愿意做。”

她脸色灰暗,交握的双手捏得发白。唯独一双棕色的瞳眸绽放异彩,分明已经被怨恨之火灼烧——

突然,她站了起来。

“感谢您的茶。请您忘了这件事吧。您应该有更重要的任务,而这个,是我个人的恩怨。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她向克洛威尔一颔首,转身像逃跑一样离开了这里。克洛威尔一语不发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杯一点未动的红茶,若有所思地靠回椅背上。

——结果他并未从铃椿这里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尽管她含糊其辞的态度让他心怀疑虑,但他无法判定她是否是祈愿者——或者,异端。同样,乔伊也一样。

问题在于……她们俩之间究竟为何会产生如此深刻的矛盾?

克洛威尔想着,站起身,准备把那杯红茶倒掉。就在这时,他突然瞥见了桌子底下的某样东西。

他蹲下身把它捡了起来。黑色的布制方形小包,原本连接着腰带的搭扣不知为何从中间断开了。

“……铃椿落下的吗?”

他可以确定他和铃椿走进房间的时候,它还不在这儿。那么,就只有可能是铃椿落下的了。

“这么慌乱,可不是她的风格啊……”

他笑了笑,将之放在办公桌上,准备待会儿拿去还给铃椿。

——正当他的手放开那个黑色的小包的时候,他终于注意到了手掌上的一抹鲜红。

“……?”

长期与战斗为伍的他几乎一瞬间就反映了过来——那是血。

可,为什么他的手上会沾着血迹?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放在桌上的小包上。缓慢流动的空气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抹淡淡的血腥味——源头,正是铃椿的小包。

“……”

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拿起它,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小团沾满血迹的绿色。头顶有一小块黄毛的短尾鹦鹉凝固的小小眼珠定定地盯着克洛威尔,外翻的喉咙拉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呯咚”。

克洛威尔听到自己胸口深处传来的鼓动。

他望着那团小小的血肉。他太过专注,甚至都没听见隔壁传来的一声细响。

 

 

模糊的视野再次清晰了起来。

贝栗亚瑟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王宫客房的小床上。宫廷女仆乔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满脸焦急——看见她睁开眼睛,她连忙站起来,关切地俯下身:

“您总算是醒过来了,贝栗亚瑟小姐!怎么样,现在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

贝栗亚瑟坐起身,困惑地望着缠在自己右臂上的白色绷带。她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她站在档案柜前,打算把自己看完的一叠资料放回原位。

……然后呢?

“您刚才突然晕倒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乔伊主动解释道:

“您在把整理好的资料放回档案柜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意识,摔倒的时候好像撞到了柜子的尖角,胳膊被划伤了。所以,我赶快替您处置了一下伤口,又把您背了回来。谢天谢地,您很快就醒了过来——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向克洛威尔先生交代。”

“原来如此……谢谢。”

贝栗亚瑟不自在地看了看那道绷带——她不知已经多少年没跟这种东西打过交道了。而且,她知道,现在绷带下面的皮肤肯定已经复原如初。

她假装无意地把胳膊藏进了被子下面。

“那个,贝栗亚瑟小姐……?”

“……啊,嗯。什么?”

贝栗亚瑟心底一惊。她竭力镇定地望向乔伊——原来乔伊一直看着她,神色担忧。

“您似乎是太过疲劳了。晚上没能好好休息吗?”

“……不,只是……”

“请您不要对我撒谎。”

始终面带温柔微笑的乔伊此时变得异常严肃:

“我看得出来。在您眼里,我可能只是个宫廷女仆而已——可是,我对医术也略有心得。像您这样的状况,一看就知道是缺乏休息,体力透支到了极限。到底为什么不好好睡觉呢?是因为这里的床铺不合心意吗?”

面对不依不饶的乔伊,贝栗亚瑟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是那样。”她犹豫着说,“我每晚都……嗯,尽力让自己好好休息了。只不过……今早的‘笑脸’,又让我想起了这些天的‘梦’,所以不由得,思考了很多东西。大概因此,让精神超过负荷了吧……”

“‘梦’啊……”

乔伊喃喃自语,若有所思。片刻,她微微地叹了口气,用那双满含水光的眸子,温和地、怜惜地注视着贝栗亚瑟:

“我偶尔也在餐厅听到过您和克洛威尔先生的谈话。贝栗亚瑟小姐……您,每晚都在做噩梦吗?”

“……嗯。”贝栗亚瑟顿了顿,“算是吧。”

“看来那给您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呢。”乔伊的声音很轻,“或许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我果然没有猜错,您是和我十分相似的人。我也每晚被自己的梦魇——不,应该说‘过去’,所纠缠着。”

贝栗亚瑟瞪大了眼睛。藏得最深的秘密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击中,她望着乔伊,目光中满是不解。

“看来我没猜错。”乔伊笑了笑,“不光彩的过去会变成噩梦,始终纠缠不休——我不知道您具体是怎样的情况,但对我来说……这句形容真是太恰当不过了。尤其……当噩梦延伸到现实之中的时候。就像今天早晨那样。”

贝栗亚瑟沉默了一下。

“铃椿小姐坚持认为你可疑……果然是有原因的?”

“我能理解她。”乔伊的语调有些悲伤,“毕竟,我的过去沾满了鲜血……别说是铃椿,就连我自己,都会在每天早晨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为自己的肮脏而颤抖。我不该活下来的,贝栗亚瑟小姐。”

“……请别这么说。”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乔伊加重了语气。她诚恳地注视着贝栗亚瑟:

“或许我的要求实在是有些厚脸皮……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听我说。您知道翡翠山脚的深山小庄吗?那曾经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直到十一年前,一场灾难毁灭了它。”

贝栗亚瑟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那里的住民,也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母——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一场怪异的灾难突然爆发了。温厚老实的村民们在一瞬之间忽然变成了嗜血的恶魔,他们拿起柴刀自相残杀,追砍那些还保持清醒的人们。也许那就是所谓的‘曜力异变’吧……只是,它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我的父母没能逃脱,他们死在了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吓呆了,脚下踩着从他们身上汩汩流出的血,站着不动——是我患有腿疾的姐姐拖着我逃向了村口。可是,那里也上演着残酷的厮杀……我和姐姐走投无路,只好逃向村子尚未完工的紧急通道。那是一条从山底挖通的隧道,加固工作还没来得及完成,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乔伊稍微停顿了一下。她低下头,似乎在竭力保持声音的平稳:

“可是……我没想到,命运就在那里产生了分歧。”

“……发生了什么?”

“……我也许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残酷场景吓得神志不清了。或者,我本性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自私的人。我只顾自己一个人先爬进了隧道,却没注意到姐姐有多慢……当我爬出隧道、回过头想把姐姐拉出来的时候——姐姐的脸突然扭曲了。那些怪物追了进来,他们抓住了她的脚,要把她拉回去。”

贝栗亚瑟静静看着将脸深深埋进掌心的乔伊。

“啊啊……那个场景无数次的在我的梦中重现。姐姐扭曲着脸,哭喊着,叫骂着,使劲抓着我的手——可是,他们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最终姐姐的手还是从我手中滑了出去……只留下了几道血痕。姐姐被拖回隧道,我听到里面响起噩梦一般的惨叫、还有骨肉碎裂的声音——”

乔伊抬起头,悲痛让她双眼通红:

“然后,夹杂在那之中——姐姐用一生最后的声音,诅咒着我。”

“……诅咒?”

“她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恶鬼!拖后腿的废物!我要是没救你就好了,我诅咒你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我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她就这么拼尽全力地叫喊,直到消失声息。”

贝栗亚瑟感到了一阵仿佛胸口被揪紧一般的奇特感觉。这种感觉,和她在梦中见到那个在末日中固执前进的身影时的感受十分相似。可是,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很抱歉……”

她用她所能表现出的最诚挚的声音说。

“不……您不必为我难过,我并不值得您这样做。”乔伊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您……就连我这样不堪的人,也依然好好地活到了现在。虽然有好几次我都试图了结自己……可是,一想到自己为了活下来曾让亲人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却又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乔伊轻轻地说:

“就这么死掉,也太便宜我自己了。我必须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有这样才能永远背负着姐姐的怨恨和自己的罪孽,只有这样我才能牢牢记得那种切骨的痛苦——只有活着,我才能完成我的赎罪。”

贝栗亚瑟安静地看着她。

“……为了让自己痛苦,而活下去?”

乔伊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您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当然,我也不会过问。我对您说这些,也许只是一种自私的宣泄……但,同时,我也是为了告诉您,背负着过去活下去,并不那么可怕。”她笑了笑,“您只是还没有习惯而已。而您迟早会习惯的。”

贝栗亚瑟低下了头。她盯着自己蒙在被子下面的双手看了一会儿,末了,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说:

“……的确。也许就是这样。”

乔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蜂蜜色的阳光从窗外倾泻而下,她那长长的发辫仿佛发着光。

贝栗亚瑟望着眼前的一切,莫名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再次开口,“如果说铃椿小姐认为你可疑是因为你的过去的话,我并没有从两者间找到什么必然的联系……你也不是祈愿者。”

“……那大概是因为,我和铃椿曾处于极其相似的处境。对她来说,我采取的行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所以她才格外讨厌我——我能想到的就只是这样的理由。”

“……相似的处境?”

乔伊竖起食指,轻轻放在了嘴唇前面。

“这就不是我能多嘴的范畴了。”

“……我知道了。”

贝栗亚瑟没有再强求。乔伊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着站了起来:

“好了,我也不能老是呆在这里。您今天就不必再操心档案和文书之类,好好休整一下吧。我知道您不能放下自己的任务,那么就别再为其他的事分散精力了,好吗?”

“谢谢,我会努力的。”

闻言,乔伊满意地点了点头,拎起裙摆向她行了一礼,然后便离开了这里。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在了远处,贝栗亚瑟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她悄悄地滑下床,穿上靴子,走到了被卸在一边的苍月旁边——应该是乔伊背她上来的时候取下来的。

“苍月,你有什么发现吗?”

——寂静。

“……苍月?”

苍月依旧没有回答。

(……睡着了?)

贝栗亚瑟疑惑地拿起了自己的佩剑。冷冰冰的剑鞘中没有一丝声响,就好像住在里面的幽灵已经消失不见了一般。

 

 

苍月听到了贝栗亚瑟的呼唤声。

空间上的距离无法阻挡这个不再受世界法则束缚的幽灵。无论他在哪里,他都可以在贝栗亚瑟呼唤他那一瞬间出现在她面前——他是她最忠诚的同伴,他曾以一个古老骑士的尊严宣誓,直到她的愿望实现之前都会为她所用。

——但,现在,苍月只是静静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便又继续往前走去。

茂密的树丛和草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同样,他也无法拂动它们一丝一毫。他就那样沉静稳重地向前走着,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再次穿过一片树丛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草坪。中间足有半人高的大石头上,一名扎着马尾的红发少年正十分放松地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巨镰的刀柄。

他站定,表情严肃。

 

“——琰帝。”

 

琰帝回过头来。他眯着眼看了看苍月,接着挑起一边的嘴角。

“哎呀,抱歉抱歉。你一次比一次透明,不出声我还真发现不了你。”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笑嘻嘻地走到苍月面前。苍月不为所动,垂在身侧的右手抬了起来,递到琰帝面前。

那只手中捏着一张叠起来的信纸。

琰帝顺手将它接了下来,打开随便一扫——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如既往的棒。多谢啦。”

“我希望它最好能派上用场。”苍月冷静地说,“我用了大半的力量来写它、将它运送到这里。你知道我不喜欢无用功。”

“了——解。骑士之神的老毛病。”

“我也不喜欢开玩笑。我一直在利用贝栗亚瑟殿下对我的信任——它最好值得我付出这样的代价。”

“当然值得。你不也明白吗?不值得的话,你就不会跟我合作那么长时间了吧?”

苍月绷着脸,没有说话。

琰帝傲然一笑。他知道他再一次成功地压住了这个古板骑士那可怕的负罪感。他转过头,远远地眺望着树丛中露出的那座被鲜花、树木与荣耀所包围着的白色宫殿。

“……都是怀抱自私愿望的同志,就不要扯着你那可笑的尊严不放了。”

他似笑非笑地说:

“不然,到时候一切功亏一篑——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苍月也和他注视着同一个地方。那白色的建筑和久远的记忆中那座晶莹剔透的宫殿重叠在一起,他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带着霜雪气息的美丽白发。

“……不会功亏一篑的。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