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旋之日。一周的最后一天。

这是荆棘骑士们每周唯一的休息日。如果想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的话,这是绝好的、同时也是唯一的机会——前提是,这珍贵的假日没有被紧急任务占掉。

相比之下,刚刚入团的预备骑士们就要好很多。至少他们只需要专注于平常的基础训练,直到他们具备相应的能力之前,还轮不到他们去真刀实枪地跟异端对峙。

理应是轻松的多的。

——“理应”。

早晨6点,天还没完全亮。点着暖黄色室内壁灯的骑士餐厅里,劳伦斯完成了早餐的准备,推开厨房的门打算去外面抽支烟。结果,他刚迈出两步,一个黑影就像旋风一样扑了进来,“咣”一下砸在了离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劳伦斯定睛一看——拜伦趴在桌上,半死不活,脸色发青,正在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翻白眼。

“小鬼,今天起得够早的啊。”劳伦斯叼着烟含混地说,“不过不凑巧,现在还没到早饭时间呢。你要不要来点小饼干先垫垫肚子?”

“……一杯火山辣椒汁。”

“啥?”

“……火山辣椒汁,加喷嚏胡椒粉。”

“没那种东西啊。你打算谋杀你的肠子和胃吗。”

“不……大叔,你不明白……”拜伦气若游丝,“不来点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刺激性饮料的话,我等下就要死在训练场里了……再怎么强悍的祈愿者,跑了一整晚的3里特负重也会站不起来的啊……”

“喔——”劳伦斯鄙夷地看着他。“所以说,你压根就不是起得早,而是因为没完成训练任务所以被通宵加练了?”

拜伦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太厉害,以至于连同桌子和椅子都颤动不已,几乎快散架了。

“大叔,全都怪你啊!是你把我一掌给推到地狱里去的啊!” 拜伦都要哭出来了,“每天3里特负重跑20千英距!射箭练习300次!俯卧撑200个!其他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东西!简直绝望了啊!完全绝望了啊!!这是什么鬼训练啊——!为什么其他人的训练都这么正常,我就偏偏因为大叔你多嘴多舌被那个烟鬼给——”

惨剧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拜伦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连人带椅子一起猛然翻倒在地。响彻整个餐厅的巨响中,拜伦呆滞地仰望着天花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拿着鞭剑的高挑女人。她有着一头齐肩的蜂蜜色卷发,双眼狭长,鼻梁高挺,嘴唇丰润,左眼下方的泪痣更让那张脸庞显得成熟美艳。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套裙和长靴,外面披了一件羊角扣风衣,却完全遮不住那凹凸有致的丰满身材——不仅遮不住,衬衣扣子简直都快被撑破了。

拜伦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尽管她与他的母亲年龄相仿,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株无比艳丽的有毒植物。

是的,她非常美丽。但是,她身上那极具侵略性的强大气场,却很容易令旁人畏惧。

尤其是在看到她手中的鞭剑之后。

黑色钢环鞭连接着的一掌宽剑片寒光闪烁,就在刚刚,它卷住了拜伦的椅子脚,干脆利落地拽倒了它。

“哦,早啊,克莉斯。”

劳伦斯熟络地跟她打招呼,好像对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同时还不忘向拜伦送去怜悯的目光。

“早上好,劳伦斯先生。”克莉斯笑着说,锐利的目光却牢牢钉在拜伦脸上,“我只不过稍微离开了一会儿,这小子就不见了。既然还有力气逃跑,也就是说现在的训练强度还远远不够啊。”

“咣当”——拜伦听到了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

“喔……话是这么说,”劳伦斯叹了口气,“我看这小鬼态度也挺端正的,是根好苗子。可别把他折腾得直接去见女神了啊。”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再怎么说,现在的团长和副团长可都是我一手打出来……不 ,带出来的学生啊。”

——好可怕的口误。不,也许并不是口误。

拜伦保持着仰倒在地的姿势。此刻的他已经不只是面如死灰了——完全的心如死灰。这时,克莉斯轻描淡写地对他说:

“20千英距负重跑改为五里特,今天就开始执行。”

“……遵命,克莉斯老师。”

拜伦脸拉得像茄子一样长。

克莉斯盯着他瞧了半天,最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啊哈哈,你这孩子还真是表里如一。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也是一种才能呢。不像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学生,真不让人省心。”

她用脚尖勾住拜伦身子底下的椅背,轻轻松松地一抬腿——拜伦“哗”地一下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桌前。他眨了眨眼睛,惊恐地望着悠然自得地在他对面坐下的克莉斯。

“老、老老老师……!”他显然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我对天发誓!我就只在刚才稍微、稍微偷了那么一小下懒!还有‘烟鬼’啥的!那个也不是我取的!我只是顺口——”

“好了好了,我又没打算要审问你。”克莉斯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只不过,下次说人坏话的时候,最好保证自己远离目标一百英距以上。这应该不需要我教你吧?”

“……我错了。”

拜伦心惊胆战地说。看来克莉斯今天心情相当不错,不然的话,她早就一鞭子抽过来了——是的,鞭子。除了鞭剑之外,克莉斯额外还有一副鞭子。简直就是地狱的化身。

“给你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正好顺便也把早饭给吃了。另外,五里特的负重跑推到明天,今天你暂时跟其他预备骑士一起训练。”

“真、真的吗?!”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食言过?”克莉斯眯起眼睛,“再说了,就算你再怎么想跑,我也没时间管你。今早我有重要的约会。”

“一点也不想跑”——拜伦在心底默默地说。

“你想说的话全都写在你脸上喔。”

“对不起!!!”

“哎呀,有什么好道歉的。”克莉斯巧笑嫣然,“和那几个无论什么都硬憋在心里的小家伙比起来,你可要好得多呢。”

“……‘小家伙’……”

拜伦这才反应过来。

“克、克洛威尔他们终于要回来了吗?!”

“是呀。我听说他们在塞威治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于是就派人发了封紧急联络过去,催他们结束收尾工作就马上回来——作为老师,我可得当面好好表扬他们一下呢。”

“呃……嗯……不过……只是表扬的话,应该用不着大张旗鼓的搞什么紧急联络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当然必须发紧急联络了。”

她舔了舔嘴唇,满是笑容的脸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像野豹。

“那三个小崽子,一听说我回来了,肯定吓得都迈不动步。我得让他们先做好心理准备呀。”

“……”

拜伦抄起劳伦斯拿来的柠檬茶,猛地灌了一大口。他一点也不惊讶,而且非常能理解克洛威尔等人的感受——毕竟,克莉斯只指导了他三天,就成功地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估计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阴影,让他每次看见她都双腿打颤。连他都落下了如此症状,更别说深受其害至少四年的他们了。

——虽说,连那个万年冰山脸的哈尔也有这种经历,确实让人无法想象。

“连……那个面瘫脸也很害怕老师吗?”

克莉斯愣了一下。

“……你说的是哈尔啊——”她顿了一下,“嗯,当然怕了。虽然那孩子整天板着脸,不过他心里想得那点东西我可是一清二楚。以前啊,我只要一挥鞭子,他就会吓得浑身一抖!接着就开始脸色发青了,有趣得不得了。”

“呜哇……”这下轮到拜伦大吃一惊了,“那、那个人也有反应那么丰富的时候吗?”

“有啊。”

克莉斯端起热腾腾的咖啡,氤氲的雾气让她的表情一时有些模糊不清。

“……曾经。”

克莉斯不会忘记——也无法忘记。那是七年前某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气候比任何时候都要恶劣,以至于室外日常训练不得不暂时中止。克莉斯当上荆棘骑士团团长不足两年,当时正在为臭名昭著的非法曜力研究集团“神音”的猖獗焦头烂额。

那天也如往常一样。克莉斯灌下了第十五杯咖啡,埋首于档案和报告的海洋之中。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凌晨四点,但她并没有休息的打算。

她知道,她是最没有资格休息的人。就像已故的前任团长利昂一样,她也近乎偏执地恪守那种不要命的工作作风——毕竟,需要她去守护的东西是那么多,不容她有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大概就是在那时。她敏锐地捕捉到,窗外的咆哮怒吼的寒风中,掺进了一丝不和谐的气息。

……是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想,思绪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克莉斯团长!”

得到应允开门进来的值勤骑士甚至顾不上拍掉头发、大衣上的冰碴,急匆匆地说:

“刚才我们从塔楼上观测到,西南方向3千英距处刚才燃起了大火,火势异常凶猛——”

“西南方向?”克莉斯猛地站了起来,“那不是莱恩大臣的宅邸吗?!怎么搞的,火灾?鸢尾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没有。可是,火越来越大,很难认为鸢尾骑士团已经前去救援——”

“一帮蠢货!”

克莉斯破口大骂,同时一把抓起衣架上的大衣,一边穿一边跑了出去。

她命令前来报告的执勤骑士去紧急集合沉睡中的骑士们,自己则飞奔到了大门口,让早就等在那里的几个值勤骑士打开了门——

徐徐展开的景象仿佛是地狱的画卷。短短几分钟,火势已经增长到了抬眼可见的程度,几乎要将人灼瞎炽热光芒中,树的尸体在扭动、哀嚎,纷飞的雪花被卷进火舌,消失不见。

“啧……再这么拖下去,迟早连森林都会被烧光。你们两个也去集合其他人!把那几个银魔女起源的全给我——”

就在这时。

从肆虐的火光中浮现出来的小小身影吸引了克莉斯的目光。

他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直到他走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一个背着个小男孩的瘦弱少年。少年浑身都被熏得又黑又脏,沾满血迹的衣服破得几乎遮不住身体。背上的重量让他直不起腰,他似乎很努力地想要走快一点,可却怎么也没办法加快速度——

——他的右小腿被一根尖利的碎木片刺穿了。但,他依旧努力往前挪着步子,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愣着干嘛!去集合其他人!还有,快叫医疗队!”

扔下这句话,克莉斯冲上前去。然而,就在她的手快要触到少年的时候,他却猛然栽倒了下去。

克莉斯连忙脱下大衣将少年和男孩裹了起来。

“喂!醒醒!别睡!”

她用力拍打着少年的脸——他半睁着无神的眼睛,看样子意识已经极其模糊。趴在他背上的年幼男孩还在昏迷着,沾满半张脸的血已经结痂,连前额的碎发都变得干硬。若不是他还在微弱地呼吸的话,简直与尸体无异。

少年就是背着他,拖着受伤的身体来到了这里。

“……救……”

少年牙齿打颤,努力地从喉咙中挤出破碎的词句。

“请……救救……”

那副表情,宛若即将失去最后一个珍宝一般绝望而悲痛,却依旧,渴求着希望。

“救救我的弟弟……”

——这就是十四岁的哈尔对克莉斯说的第一句话。

“……克莉斯老师?”

脑海中鲜明的景象迅速消散。克莉斯回过神来,游离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拜伦脸上。

“……没事。”她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翡翠绿眸子,不禁莞尔,“我只是在想,你被从大火中救出来时的样子,和那时的哈尔很像……”

“呃?什、什么?什么大象?”

“看来我得建议哈尔多关注一下新骑士们的听力问题。”

克莉斯伸出胳膊,拍了拍呆愣着的拜伦的头。

“好了,别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了。距离你的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你最好快点搞定你的早饭。”

“说、说的也是啊!”

拜伦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用力过猛,显得有点白痴。他确实没有听清克莉斯在说什么,可他并不想追究下去。本能告诉他,那并不是现在的他该了解的事。

他还没有做好完全踏入“那个世界”的准备。

于是,他唰地站起来,满脸堆笑地看着克莉斯:

“吃饭的人开始多起来了呢!大叔也游荡回厨房去了……我、我去点餐吧!老师您想吃点什么?”

“这个嘛……你今天也打算吃奶焗千层面?一如既往?”

“当然啦!”拜伦眼睛里都快蹦出星星来了,“那可是人间极品啊!我来到这里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那浓厚的肉酱简直……太棒了!!”

“哦?”

克莉斯笑了。

“我就先不吃了。比起早餐——帮我把这杯咖啡换成酒。告诉劳伦斯先生,我要我常喝的那种。”

“……我的老天。”拜伦呻吟道,“老师,你致力于一大早就让自己醉到人事不省是吗?你不是还有重要约会嘛!想当初,我老爹一早起来就喝成一滩烂泥,硬生生的被老妈打得挺立了起来……呃,虽然我觉得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毛……”

“说什么傻话,那种程度的酒,对我来说只是开胃小点而已。而且——”

克莉斯像一只慵懒的母豹一样,冲拜伦递出了一口都没喝的咖啡,妩媚地眨了眨眼:

“不喝点热烈的东西,待会揍人也会没兴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