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做了一个梦。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做过梦。胸口的高鸣与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陪伴她一同注视着那一片被黑色的冷雨拍打着的废墟。

刀与剑的森林生长在遍布视野的尸体之上。从烧焦的土壤中散发出的焦臭味,鲜明的缭绕在她身边。

她动惮不得、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当那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的时候,她的心突然一下子,沉到了深不见底的虚无之中。

 

——是谁?

 

她不知道。

在翻滚着的铅灰色云层的映衬下,那个影子一瘸一拐,走得无比缓慢。在她看来,“它”只是在做无用的原地踏步而已。

可“它”确实是在前进着的。

——毫无根据的,她如此确信。于是,巨大的焦躁感填满了她空虚的胸口。

 

——【你、是谁?】

——【你要、到、哪里去?】

 

编织成语句的破碎词汇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无法顺利地滑出口腔。

而“它”,依旧在慢慢地、固执地前行着。

 

突然间,眼前的画面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并不怎么清晰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残垣断壁、惨死的人们,还有,那个遥远的身影,都融化在了大团大团的雾气当中——“唰啦”,消散了。

她感到自己开始急速上升——极近的上空仿佛是一片荡漾着微光的水面,越靠近,那光芒也就越刺眼。她想躲,可是托着她升腾而起的水流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

她一头撞进了光明的世界中。

 

“……醒了?”

贝栗亚瑟猛地张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椅子上的哈尔——他捧着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静静地注视着她。

——迟钝的大脑开始运作了。她看到她身上盖着白色棉被,红色地毯上摆着棕色铃檀木制成的桌椅,而床头柜花瓶里插着红色蔷薇,旁边有写着“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的卡片。

她坐起身来,冷静地问:

“这里是……酒店?我失去意识多久了?”

“大约八个小时。天已经黑了。”

“……抱歉。”

“‘抱歉’就完了吗?!你这个拖后腿的蠢女人!”

哈尔的嘴抿成一线——他当然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于是,贝栗亚瑟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哈尔落在了他背后的圆桌上。

盖理吊儿郎当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正用细长的猫瞳瞪着她,同时一手抓过果盘里的龙舌苹果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对面的尤莱亚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冲贝栗亚瑟一低头。

“……对不起。队长太吵了。”

“说谁呐?!”

盖理粗暴地扯下一个香蕉,冲尤莱亚扔了过去——要不是尤莱亚准确地接住了它,它恐怕就砸到他脸上去了。

“快吃!”盖理吼道,“你小子,今天的晚饭又剩下了吧?”

“因为队长不顾我的个人意愿强迫我点了‘男子汉烤肉套餐’。我讨厌吃肉,所以剩下了。”

“胡扯!我说了多少次了,像你这样的鸡骨头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捏碎!从今以后你每餐都必须给我吃掉四块……不,五块肉!不然我就把你装进科尔温的枕头袋里当球踢!”

“……不要。还有,一根手指不叫‘捏’。”

“妈的你皮痒啊?!”

 

贝栗亚瑟观摩了一会儿这种毫无意义的上下级冲突。在盖理的声音大到令人忍无可忍之后,她转头看着“哗啦哗啦”翻动手中的笔记本的哈尔。

“他们俩怎么会在这里?”

“……黑蔷薇塞威治驻扎处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所以他们也住在这家酒店里。八个小时前,你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那时盖理刚好回到巴士站来,于是就帮我一起找你。”

哈尔抬起头来,在盖理“咣当咣当”的拆房子声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在你最初消失的地方找到了你——那时你已经失去意识了。所以盖理就把你背了回来,就是这样。”

“是、是吗?”

贝栗亚瑟有些吃惊。她再次看向盖理——他已经成功把剥过皮的香蕉塞进尤莱亚嘴里了。她对他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

“哼,别误会了,本大爷可不是为了帮你们。”盖理得意地说,“我们在葛列格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些相当有趣的东西——只不过那个死老头大概是脑子烧糊了,完全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鬼。我本来打算找你们这些‘歪门邪道’的专家一起研究一下的,谁知刚好就撞见了‘二次犯罪’——哈,真是撞大运啊!”

“‘二次犯罪’……?”

“想得起来吗?”哈尔敲了敲那本笔记本的封面,“‘失踪事件’中的巴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而你则是在我眼前突然不见了的。”

“你是说……我消失的方式,可能和那辆巴士一样?”

“已经不光是‘可能’的问题了吧!”盖理插嘴道,“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手法,脑子没坏的都知道,这绝对就是同一个人干的!喂贝栗亚瑟,快好好想想,你究竟被弄到哪里去了?”

“我……”

贝栗亚瑟迟疑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让那个简单的词汇变得难以出口。

“……记忆碎片。”她慢慢地说,“我……在我的记忆碎片里。”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这次,连盖理都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确定?”哈尔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只有在完全死亡之后才会掉落的‘记忆碎片’……你在那里面?”

“如果说那个女孩说的是真的的话,是的。而且……我找不到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贝栗亚瑟花了一些时间,尽量准确地将那个空间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们。当然,她没有提起满身血污的自己,也没说那个怪诞的梦境。

听完这段荒谬的现实,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是的,他们知道这个世界有点奇怪——人的体内存在着一种被他们称为“曜力”的奇特力量,并且这种力量会在某一个时刻苏醒,赋予他们奇迹之名,然后夺去他们的人类身躯。这种力量会近乎永远地存续下去,哪怕它本来寄宿的肉身已经消亡。

然后,他们的国家将那些来自死人的力量残骸当做支撑,而它也确实做到了——在漫长的战乱之后仅仅三年就构建起了一片无比安适的国土,即是证明。

人们为它陶醉,人们为它疯狂;人们为它痛苦,人们为它哀伤。

人们,只将它当做“理所应当”的存在。却很少有人去想,它究竟为何存在,怎样存在,最终又将去向何方。

尽管许多学者将之作为毕生的研究目标,可是被关在门外的人又怎么能真正地窥见里面的风景?

 

那么,这次的事件——

可以将之视为,“曜之门”敞开的预兆么?

 

不知过了多久——盖理好像最先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喊了起来:

“说到底那么小一块东西人怎么钻得进去啊?!”

“……队长,不是这样的。”

尤莱亚终于把嘴里的香蕉完全咽了下去。他往后挪了挪椅子,坐得离盖理远了一点,这才看向贝栗亚瑟:

“贝栗亚瑟副团长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她的意思恐怕是,在这个世界只是一小片固体的‘记忆碎片’,事实上是一个广阔的、不受这个世界的规则束缚的‘空间’,而那个空间,存在于另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被称为‘根源’的空间。是这样吗?”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你们几个干嘛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啊?!”盖理生气了,“非祈愿者的本大爷可是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空间啊,谁来告诉我那个什么见鬼的空间究竟在什么地方啊?!”

“……恐怕,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吧。”

许久不说话的哈尔终于开腔了。他扬了扬手里那本黑色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涂满了潦草的字迹。

“还记得这个么,盖理?”

“啊?!……那不是我给你的笔记本嘛!”

“……这是我和队长在搜查葛列格先生的办公室的时候,在地板的暗格里找到的东西。”看到贝栗亚瑟一脸困惑,尤莱亚主动解释道,“式庭先生试图阻止我们带走它。”

“嘁,他那身板,连尤莱亚都打不过。再说,大贵族的管家又怎样?扰乱办公我照样把他吊起来打。”

贝栗亚瑟仔细回忆了一下——嗯,式庭墨比盖理高多了。不过,长期积累的教训告诉她,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出口。

“所以,那本笔记里……写了什么?”

“原本都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但,结合你所说的那些的话……就变得非常有意思了。”

哈尔说完,把笔记递给了贝栗亚瑟,指了指其中的一段。

上面写着这样的词句:

 

【“零之时”就要到来了。】

【在腐烂的、愚蠢的、自恋的人类面前,“门”即将打开。】

【当被那如传说中的“海洋”一样巨大的“曜”冲刷过后,毋庸置疑,“错误”也将被修正。狭小的土地将会无限扩宽——】

【到时,吾等的脚印才会真正意义上的,“遍布世界”。】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这人的脑子超——有毛病?”

“别的暂且不提……”贝栗亚瑟抬起头来,注视着盖理,“这是谁写的?”

“那还用问,除了葛列格那只老狐狸之外没别人了吧?!那可是他的办公室,而且那个一身黑的臭小子是他的管家!”

贝栗亚瑟望向哈尔——他并没有提出异议,而是点点头:

“想想你今早看到的东西,贝栗亚瑟。”他说,“式庭墨向我们出示了葛列格的亲笔信——那上面还印着日旋家的家徽。”

贝栗亚瑟想了想,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记——她恍然大悟。

“笔迹……一模一样。”

“恐怕这才是葛列格不愿露面的真正原因。”哈尔冷冷地说,“他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仅知道——很有可能还充满期待。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犯人,至少,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这么一说,假扮调度员的也很有可能是那个死老头咯?”

“很有可能。式庭一定认出他的字迹来了——那么,他保持沉默或者阻止你们带走葛列格的笔记就显得更合理了。”

“好啊!”盖理摩拳擦掌,“看我去一脚踹飞他们家的门……”

“……队长,请不要把自己搞得像个流氓一样。”尤莱亚面无表情地说——勇气可嘉,“还有,在引起大规模冲突之前,逮捕葛列格先生并不是我们的主要任务。我们得找到那失踪的六十八人。”

“啧。”

“而我们则需要找到那个‘实验体’……很好,看来我们还得继续合作下去。”

哈尔无视龇牙咧嘴的盖理,转向贝栗亚瑟:

“贝栗亚瑟,目前你是唯一掌握线索的人。现在暂且不考虑那个‘空间’究竟是什么,重要的是,那辆坐着六十八个人的巴士很有可能就在那里面。除了刚才那些,你还能想起什么吗?”

贝栗亚瑟开始努力搜索大脑中零碎的片段。事实上,她只需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交由哈尔判断就好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不愿意暴露自己满是伤疤的身体一样,她同样不想暴露那个悲惨的自己。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呢?

 

——突然,一抹妖艳的蓝色闯进了脑海。

 

“眼睛……”

贝栗亚瑟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

“实验体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我记得……他的名字,叫‘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