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番波折之后,式庭墨终于带着哈尔和贝栗亚瑟来到了塞威治巴士总站入口前。几个鸢尾骑士严阵以待,带着血丝的眼睛似乎随时可以喷出火来。

“有劳你们了。我把荆棘骑士团的三……呃不,两位协助事件处理的骑士带来了,请放行。”

“荆棘骑士团?”

鸢尾骑士们看起来暴躁得很。他们生硬地同哈尔、贝栗亚瑟相互行了礼,这时,其中一个年轻骑士气愤地对他们说:

“你们可真没挑对时候。这个时候进去,肺都会气炸……”

“闭嘴!”

胡子拉碴的队长呵斥了他一句。他朝天翻了个白眼,闭上了嘴。骑士们往两边撤开,为哈尔一行人让出了道路。

“黑蔷薇骑士团的两位阁下已经先一步进去了,”队长意味深长地说,“请吧。”

“……意料之内。”

没留给其他人太多反应时间,哈尔径直走了进去。

此时的巴士站本该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可是,此刻却只剩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孤零零地迎着尽情泼洒的阳光。

原本预定今日出发的有轨巴士全都停在站台一侧的滞留轨道上,像群犯了错误被罚站的孩子。紧邻它们的站台边缘上,一个穿着银灰色制服的年轻人正猛挠脑袋,汗流得像瀑布一样。

他的面前站着个足足矮了他一头的青年,和比青年更矮的少年。他们都穿着同样款式的黑色制服,戴着贝雷帽,帽子上和胸前的领结上都有一枚雕刻着蔷薇花的金色徽章。此时,青年正在气势汹汹地拿着一本文件夹大吼着,几乎都快把它搡到年轻人的脸上去了——而少年则一言不发地看着别处。

“……你一点都没变,盖理。”

“啊?!”

青年瞪着猫一样细长的瞳眸,和旁边的少年同时转过头来。看清眼前的人后,少年向他们行了个礼,低声说:

“日安,哈尔团长、贝栗亚瑟副团长。”

“哈,看看这是谁——这不是‘歪门邪道’骑士团的蠢蛋们嘛!”盖理咧开嘴,语气恶劣,“怎么,只剩你们两个了?克洛威尔那个白痴呢?知道本大爷在这儿,就夹着尾巴滚回老家了?”

“我们兵分两路了。”哈尔无动于衷,显然早就习惯了盖理的恶言恶语,“倒是你,身为前锋队队长,带着尤莱亚在这闲逛什么?你的副官呢?”

“科尔温留在本部料理那些婆婆妈妈的破事,而本大爷是来给你们这群混蛋擦屁股的!”盖理鼻孔里都快喷出蒸汽来了,“你们究竟在搞些什么鬼啊?!就这么几天闹出这么多乱子,这下赫伯特那个死老头子也坐不住了,差点拿他那把该死的破斧头把我给砍了!”

旁边的少年——尤莱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奉赫伯特将军的命令,失踪六十八人之事非同小可,不能排除是未被完全清除的反乱分子所为。因此,这是我们分内的工作。”

“可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巴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凭空消失的。”哈尔说道,“我不认为一般的反乱分子能够做到。”

“嘁,就算实际实行犯罪的是你们那边的管辖范围——”

盖理猛地一把扯住了缩在一边的年轻人的衣领,另一只手像挥刀一样晃着那本资料夹——脆弱的表单“哗啦啦”掉到了地上。

“这家伙——!当时当班的巴士调度员,擅自推迟了巴士的出发时间!是为了配合你那个该死的同伙吧,啊?!”

“不、不是我!早上我接班的时候,发车时间表就、就已经被改过了!”

年轻人弯着腰,被压制得一动也不敢动。被盖理贴得极近的凶恶猫瞳盯着,他脸色苍白地惨叫道:

“救、救命啊!式庭先生——!”

式庭墨赶快走上前。他从地上捡起散落的表单,仔细阅读——

失踪的是昨天深夜最后一班夜班巴士,原定的出发时间是23点50分。但是,表单上作为调度员最后参考的发车时间却有明显的涂改痕迹。时间被改成了0点00分。

他看着,突然,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这个,不是马科斯先生的笔迹。”

“啊?!笔迹?”

盖理放开了马科斯——后者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他嚷嚷道:

“你说不是就不是啊?你是什么,零曜研究所开发的新型鉴定仪器吗?!”

“请相信我。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特长,但对人的笔迹尤为敏感。一般的小把戏骗不过我的眼睛。”

“是、是这样的!”马科斯畏畏缩缩地说,“我昨晚接班的时候,这张表格就已经被改过了……和我交班的调度员也特别叮嘱了我,说、说是狄格尼提站台由于例行检查会推迟开放十分钟,千万别搞错了发车时间,所以我就照做了。我、我刚上班没两天,大家都是我的前辈,所以……”

“这样的话,不是应该询问和他交班的那个调度员么?”

哈尔皱着眉头说。盖理还在不依不饶地瞪着马科斯,尤莱亚再次叹了口气,说:

“……调查的结果是,根本不存在马科斯先生说的那个人。”

大家一齐回头看着马科斯。

“我发誓!我真的见过那个人!”马科斯举起左手,“个子很高,穿着和我一样的工作服!只、只不过……他好像生病了,用头巾和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所以我没看清他的长相……”

式庭墨捂住额头大叹了一口气。哈尔面无表情地转开目光,看着把自己的脸扭成了橘子皮的盖理:

“也就是说,你们追查的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把这个年轻人耍了个团团转,顺便让你们浪费了一个早晨。”

“……老子要杀了你——!”

盖理像野兽一样冲马科斯振臂怒吼——这时,尤莱亚一步上前,用漆黑的双眼注视着他的队长:

“……副队长命令,严防队长随时可能出现的‘撒野行为’。”

“你想死是吧?!啥叫‘撒野’啊?!”

“……我只不过是复述副队长的原话而已。”尤莱亚一点也不怕他,“而且……浪费时间乃是大忌。太阳快要照到这边了,在那之前先去下一个目的地吧。”

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靠在墙边的小包裹。

“……嘁。”

盖理朝地面吐了口吐沫。

“算你走运。在老爷子把我拧成麻花吊在本部的塔楼上示众之前,我得赶紧把那个混进来瞎胡闹的冒牌调度员抓出来,没时间跟你们磨蹭!”

说着,他伸手指着式庭墨:

“你!跟我走!”

“……我吗?”

式庭墨显得很意外。盖理不耐烦地嚷道:

“除了你还有谁!你他妈的不是什么‘代理站长’嘛!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跑出来顶替了你们的调度员的位置,结果你们居然啥都不知道!跟我走,本大爷有一箩筐的问题要好好问问你!”

“这……可是——”

他看了看哈尔。哈尔摆摆手,平静地说:

“接下来我们需要自行调查一下这里。”

“好……好的。”他如释重负,“我已经在北街区的‘月杉酒店’为二位预定好了房间,直接报我的名字就好。”

“……感谢。”

“好了别再啰嗦了,快走!”

盖理喊道。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皱着眉对哈尔说:

“我说,赶紧带你旁边那个木头女人去看医生吧。直到现在都一言不发跟丢了魂似的,到时候可别拖我们后腿啊。”

目送盖理一行人离去之后,哈尔这才回过头去看站在她身后的贝栗亚瑟。果然,就像盖理说的一样,她正看着远处的空气发呆,简直就像一个忘了上发条的人偶。

“……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听进去了么?”

——漫长的沉默。她的目光游离了半天,终于落到了哈尔的脸上。

“……大概。”

“那就好。”

“……只是,我还在想克洛威尔的事……”贝栗亚瑟困惑地说,“我们真的就这么不管他了?”

“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吧。”哈尔轻描淡写地说,“而且你刚才也听见了——这次的事件,不是单靠一条线就能解决的……希望他别忘了自己的任务。”

“万一,他真的就这么跟芙瑟内小姐结婚了的话——”

哈尔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他敢。”

他用比盖理恐怖十倍的语气说道。

◇◇◇

“啊嚏!”

——距离巴士站6000英距,塞威治城外的日旋家宅邸中。拘谨地端坐在椅子上的克洛威尔打了一个喷嚏,差点把红茶撒到昂贵的帝国进口手织地毯上去。

坐在他旁边的芙瑟内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她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用银叉子叉起一块葡萄干小甜饼,凑到克洛威尔嘴边:

“亲爱的,啊——”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克洛威尔条件反射地要挡开芙瑟内的手——猛然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白玉石茶几对面,日旋家家主葛列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锐利的目光简直都要把眼镜给冲碎了。

“……谢谢。”

他屈辱而痛苦地张开了嘴。或许是因为内心太过苦涩,他觉得这块小甜饼格外的甜,甜得他几乎都快要无法保持笑容了。

“嗯哼。”

茶几对面传来那种“大人物特有”的咳嗽声。葛列格抖了抖身上绣有繁复花纹的睡袍,修建得十分整齐的胡须微颤了几下。

“所以说……你就是芙瑟内秘密交往了三年的婚约对象?”

“不是”——克洛威尔非常想这么说,但是碍于他和芙瑟内的“约定”,他不得不摆出笑脸,礼貌地回答:

“是的。没有及时告知您实在是很抱歉,但是,请您相信我。我和芙瑟内是……真心相爱的。”

但愿葛列格没有发现他差点咬到舌头。

“可是,芙瑟内已经二十三岁了,你今年才十八岁——年龄差距有点太大了吧?”

“爸爸!”

芙瑟内不高兴地打断了他。

“您不是说了吗?只要我找到自己喜欢的婚约者,您就不会再干涉我的私事——您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

“是,我的确这么说过。”葛列格端起红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可是,你之前可没告诉我,你在和荆棘骑士团的副团长交往。”

“我早上已经告诉过您了哦。”

“那不是在听说要请他们来协助处理事故之后才告诉我的吗?”

“我可不管,总之,克洛威尔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是吗?”

克洛威尔一言不发地看着父女俩唇枪舌剑,在心底默默祈祷这场拷问快点结束。

“没想到爸爸做了那么多年的巴士站长,脑袋却还是老古董。”芙瑟内尖刻地说,“您难不成对骑士抱有什么偏见?该不会还在想着什么‘门当户对’之类的吧?”

“我很尊敬骑士。只不过……”

葛列格挥了挥右手——站在一旁穿黑色西服的男子立即上前,恭敬地将一张薄薄的纸递到了他手里。

 “芙瑟内,我知道你对自己极有自信——但是,你必须得承认,这世界上存在只有我查得到而你查不到的东西。而且,无论你拖得多晚,都不妨碍我获得我想要的情报。”

他冷眼看着克洛威尔。

“‘克洛威尔’……这可是个少见的名字。莱恩大臣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吧?”

——瞬间。克洛威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您能查到这些的话……看来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够好。”

“不,已经相当完备了——我最得力的手下,也只不过查到了你加入荆棘骑士团之前的一些细碎的信息。连和你交往了三年的芙瑟内都不知你的底细,不是吗?”

葛列格看向绷着脸的女儿。

“等等,‘莱恩大臣’……”芙瑟内恍然大悟,“难道是那个……在八年前的‘猫瞳事件’中惨遭灭门的……前国务总理会的那个……莱恩大臣?”

难捱的沉默持续着。不知过了多久,克洛威尔开口说:

“是的。他是我的父亲。”

他的脸上恢复了往常那种滴水不漏的招牌式微笑。

“还有,事实上并不是‘灭门’——我和我的哥哥幸存了下来。被骑士团收留之后,我们就一直为其效力,直到今天。至于其他的事,由于关乎工作上的机密,请恕我无可奉告。”

葛列格眯起眼睛。

“那么说,你是个‘祈愿者’?”

芙瑟内猛地扭过头。那恶狠狠的眼神似乎在威胁克洛威尔说,“敢说就杀了你”。

“……是的。”

“你这个白痴。”

她忍无可忍地嘟囔了一句。葛列格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儿:

“看来你的确是打算把这件事瞒下去的。怎么,你们俩事先没有商量好吗?”

“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提前商榷的事。”

克洛威尔抢在芙瑟内之前说道。

“无论任何人问我,我都不会否认我是个祈愿者的事实。我在用我自己的力量战斗,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当然——这种力量,今后也将为芙瑟内所用。请您相信,我对她的隐瞒是为了保障她的安全——我很愿意用我的曜力为她创造安稳的生活。”

葛列格盯着克洛威尔。同样,克洛威尔也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

片刻之后——

“我不喜欢祈愿者。”

葛列格说。

“我看得出来。”

“但是——”他话锋一转,“仅凭第一眼就否认你的全部,也不是我的风格。虽然你的身份还让我有所顾虑,但我决定,再继续观察一阵子。你和你的另外两位同僚,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吧?”

“……是的。”克洛威尔显得有些意外,“请您不用担心,我会立刻和他们一起——”

“没那个必要。”

葛列格断然说。

“工作上的事,就交给你的同僚们吧。他们缺了你,照样能干活——至于你,这几天就好好陪在芙瑟内的身边,别让她给我惹乱子。”

“可是……”

克洛威尔又被芙瑟内不动声色地狠狠地踢了一脚。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她就高兴地站起来,像跳舞一样轻快地跑到葛列格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

“谢谢您,爸爸!”她眨着眼睛说,“接下来这几天我就让他住在我房里了,没问题吧?”

“……随你高兴好了。”

老爷子推开了女儿,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站起身,候在一旁的女佣急忙上前,搀住了他。

“那么,我这把老骨头也该继续回去躺着了。克洛威尔,你尽可以放轻松一些,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

他慢吞吞地说。

“不过,别忘了……我时刻盯着你。”

“……好的。”

目送葛列格上楼之后,克洛威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会折寿很多年。”

“嘘——”

芙瑟内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扯着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地把他带到了二楼的某个房间——大床上铺着缀满蕾丝和荷叶边的柔软棉被,床头靠着一只巨大的熊布偶。一看,就知道是她的房间。

她谨慎地锁上门,这才长舒一口气。望着脸色发青的克洛威尔,她狡黠地笑着,调侃道:

“怎么样,初次和岳父交锋的感觉如何?”

“胡说八道些什么,说好了是演戏的吧?”克洛威尔收起笑容,“但是,芙瑟内小姐,下次如果有什么禁忌事项,麻烦你事先跟我说,不要采取‘在桌子底下踢我’这种粗暴的手段。”

“抱歉抱歉,我当时忘了嘛。”芙瑟内乐呵呵地看着他拍掉裤子上的脚印,“不过,这可是不收钱的特别训练啊——以后你再到未来妻子家里,就不会这么手忙脚乱的了。你可得感谢我才行。”

“……我谢谢你。”

克洛威尔愤恨地说。他发现了,芙瑟内简直就是个他完全应付不来的新人种,无奈任务在身,他不得不遵守和她的“约定”。

“其他的暂且不提。”他说,“你不觉得你父亲有点不对劲么?早上式庭墨跟我们说,他‘急病发作卧床不起’——可刚才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精神萎靡的病人啊。”

他皱起眉头。

“而且,还让我不要再管巴士失踪事件……”

——传言中,葛列格可是个对自己现在的事业爱得深入骨髓的狂热分子。不然,也就不会那么积极地投入资金,支持巴士和翼轮的建设。

可是,偏偏从这个人嘴里,说出了“没那个必要”那种话。

芙瑟内耸耸肩。

“当然,我也知道,很奇怪。不如说,我找上你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

“你在怀疑你的父亲?”

“是啊。”她说得理所当然,“爸爸他变得让人捉摸不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经常一个人跑出去,害我和式庭满城去找他——奇怪的是,从来没有哪次找到过。还有,什么急火攻心……这都是式庭为了维护他的形象瞎编的。他根本就不愿意出面解决,只是把所有的事一股脑全推给了式庭而已。”

“你这口气……”克洛威尔观察着她,“简直就像已经给你父亲定罪了一样。”

“我才没兴趣管那些事。”

芙瑟内毫不犹豫地说。

“我爸爸有没有在背后做手脚,自然有人会去调查。而且,那也不是你们该管的事吧?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那辆消失的巴士,和里面的人,究竟到哪里去了?”

“这个……只有真正犯下罪行的‘祈愿者’,或者‘异端’才知道。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它不在这片大陆的任何一个角落。整个国家的骑士都在找它,可是谁都没有发现它的踪影。”

“不对。”

她挺起胸膛。

“我们应该也知道的。知道它在哪里。”

“……啊?”

克洛威尔一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克洛威尔,你别小看我——我起码也算得上是个学者。专精世界历史和曜力学说。”芙瑟内说,“巴士不在这片大陆的任何一个角落——那么,难道说,它是被人从大陆边缘扔下去了吗?扔到了亡骸大陆上去?不,不可能。既然我爸爸还能悠然自得的呆在家里,那些人就一定都还活着——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你想到什么了么?”

“很简单。现在可以确信的是,让巴士‘消失’了的一定是曜力已经苏醒的人。按理来说,不管他的曜力有多强大,都不可能让巴士真正的‘消失’。这是不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的——祈愿者也好异端也好,他们只能改变万物存在的方式或者状态,而不能消除它的存在。比如说,就算他把整辆巴士变成一堆废铁,那么我们总会找到那堆废铁。这就是规则。”

“想让巴士真正‘消失’,就必须让它飞出大陆……但是这样的话里面的所有人都会死亡,所以这种情况可以排除。也就是说,巴士还在这片大陆上。”

芙瑟内点点头。

“所以,这件事其实很简单。某个人发动曜力,将巴士瞬移出了轨道,然后将之放在了大陆的某个地方——问题在于,我们找不到它。”

她点了点自己的头。

“因为我们犯了个错误。我们被惯性思维困住了。”

“惯性思维?”

“想想看巴士消失要经历一个怎样的过程。首先,有人发动了曜力;然后,巴士移动;最后,巴士到达某个地方。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过程已经完成了——事实上,还没有。”

克洛威尔沉思片刻:

“你想说……那辆巴士,现在还处于移动过程中?不,这太荒诞了。难道你要告诉我它现在在空中飞吗?”

“或许吧。但是……我知道还有更安全的,容纳它的‘地方’。不……应该说,它必定会经过那个‘地方’,它只是,暂时停靠在那里了而已。”

芙瑟内诡秘地笑了笑。

她慢慢地走进克洛威尔,然后猛地推了他一把。

“呜哇!”

两人一起倒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压在上面的芙瑟内慢慢直起上身,定定地望着惊魂未定的克洛威尔,挑起嘴角——

她伸出手,在后者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伸手扯掉了他脖子上的颈带。

克洛威尔的脸孔扭曲了。

“……就在这里喔。”

她的手绕进了他的后颈——那里,纹着一枚小小的、眼睛形状的纹样。

——那是黑茧的符号。

“你的,你们的曜力的栖身之处——那辆巴士,就藏在那个‘空间’里喔。”

——同一时刻,在塞威治巴士站内。

“看来轨道没有什么异常。”

哈尔直起身,拍去了手上的灰尘。他们正在沿着轨道进行常规上的检查,希望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你那边怎么样?”

“……有一点收获。”

贝栗亚瑟看了看腰间的长剑。

“苍月说,他感受到了和前几次非常相似的一股残留曜力……但是,比任何一次都要强大。遗憾的是,他仍然读不出它的名片。”

“也就是说,基本可以确定是‘实验’的后续了。”哈尔皱着眉,继续向前走,“用黑茧作为媒介,强制引发曜力异变……如果这次也一样的话,那么实验体的力量恐怕不容小觑。”

他瞥了一眼远处停靠的巴士。

“毕竟,一鼓作气吞没了六十八人——连带巴士一起。”

“……大概吧。”贝栗亚瑟停顿了一下,“如果那些人还活着的话……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容小觑了。”

“……你认为他们还活着么?”

“我不知道。只是……隐约这么觉得。”

贝栗亚瑟慢慢地说。

“如果说他们还活着——至少,实验的目的不再那么模糊不清了。”

哈尔沉默了一下。

“全员生还的话——就意味着,在使用曜力的瞬间,实验体并没有失去自我意识。他有意识地操控自己的力量使之不至于失控,从而保证了人质的生存。”他点点头,“原来如此。和铭哲一样……甚至,比他要更进一步。”

“……铭哲在黑茧发作的时候,已经能比较清楚地保持自我意识。甚至,已经学会了控制它。而且……尽管很模糊,苍月已经能够读出他的名片。”

贝栗亚瑟站住了。

“所以……你不觉得,实验体已经越来越像‘祈愿者’了么?”

哈尔也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你是说……那不是个意外?实验的目的,是为了培育出人工的‘祈愿者’?”

“……克洛威尔也有同样的想法。”贝栗亚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记事本,“接到塞威治巴士站的援助请求之前,他曾经说起过这件事,还把笔记借给了我——”

哈尔接了过来,神色严峻地翻看起来。她继续说道:

“……培育出‘异端’,并不是实验的本意。”

忽然,一阵微风掠过。

贝栗亚瑟不经意地一转头,目光突然撞上了一双藏在树林深处的湛蓝色眼睛。

那颜色与克洛威尔的极为相似——甚至,比他的要更加美丽、妖艳,令人畏惧。

——就在这一瞬间。

贝栗亚瑟被剧烈的眩晕感包围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脚下的大地开始崩塌碎裂,变成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她站立不稳,脚下一空,马上就要掉落到无尽的黑暗中去——

可,下一秒,她却又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

视野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她呆立在了原地。

森林、巴士轨道、哈尔的身影、天空、升至最高空的太阳、微弱的风声——一切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漂浮在黑暗之中的,巨大的黑白棋盘。支离破碎的墙壁上缠绕着锋利的黑色荆棘,细碎的石栎与墙皮沉默地凝滞在半空中。

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也不存在所谓的物理法则。

贝栗亚瑟站在这个空间里,内心头一次升腾一起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

从骨髓深处、灵魂底端迅速攀升的,本能的恐惧。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身体却已经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紧紧抓住苍月的剑柄——然而,这把剑死气沉沉,完全感受不到那个古板骑士的气息。

——这里……是哪儿?

“欢迎。欢迎来到黑与白的世界。”

背后传来了无精打采的说话声。

贝栗亚瑟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身。长剑出鞘,剑尖直直地指着声音的发源地——然而,绷直的手臂却在一秒之后,便缓缓垂了下去。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幼小女孩。

与她一模一样的柔软金发、与她一模一样的红色瞳眸——女孩简直就像是幼年时的贝栗亚瑟。只不过,遮住右眼的黑色眼罩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盛满粘稠黑暗的空洞。

女孩端坐在一把破旧的红色椅子上,身上穿着剪裁怪异的露腹小礼服上衣和短裤,大量的肌肤暴露在外。上面,遍布着无数的伤疤。

高而宽的椅背上钉着一块金色的牌子。上面的裂纹构成了“虚无”两个字。

“你……是……”

女孩用空洞的眼眶和左眼凝视着脸色苍白的贝栗亚瑟。

“……零果然说到做到,真的把你带到了这里。按理来说……这,应该是违背这个世界的规则的吧。而且……你也不记得我的样子了。”

她摇了摇头。

“不……应该是‘你的样子’才对。”

“我的……样子……”

贝栗亚瑟咬了咬牙,用力挥起苍月,指着女孩的眉心:

“你……是实验的参与者吗?现在这个空间……也是你用曜力制造出来的吧?”

女孩盯着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已经隐约明白了,不是吗?我是不是实验的参与者,或者这个空间是哪里……你应该,一下就能想到的。还是说——”

她慢慢地捂住了右眼的空洞。

“这个样子的我,更能唤起你沉睡的记忆?”

鲜红色的血流像小溪一样流到了贝栗亚瑟脚下。

红色椅子不见了。黑白格子的地板变成了黑漆漆的水泥地面,斑驳的血迹遍布四处。

像小水洼一样的血泊中,幼小的女孩被牢固的锁链吊起双手,身上的白色连衣裙已经被血和污渍染尽。

她全身都是深可见骨的、汩汩冒出血液的伤口,膝盖变成了一片混着白色骨渣的薄薄血肉,紧紧黏在地上。

就像是遭受酷刑之后奄奄一息的囚徒。

“……啊……”

贝栗亚瑟的大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倒在了地上。蓦地,脑海中的碎片被闪电照亮了,一股几乎令全身麻痹的僵硬感传遍全身,让她动惮不得。

——是的。

——是啊。

她想起来了——那的确就是自己。是已经被遗忘的,在痛苦中挣扎的自己。

“我告诉过你了。这里——是黑与白的世界。”

血泊中的女孩抬起头来,玻璃球一般的眼睛中映出表情扭曲的贝栗亚瑟。

“你的曜力即为‘黑’、你的曜力即为‘白’——”

她顿了顿,牵起一边的嘴角:

“这里是你的记忆的容身之所,是你的曜力的栖身之处……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根源之中,被称为‘记忆回廊’的——你的记忆碎片喔。”

眼前的景象迅速远去。

贝栗亚瑟失去了意识。